第412章 傑克
他們死了。傑克想,徹徹底底,一點兒生機都不留,也沒有什麼救活的希望了。
他的頻道里安靜得要命,安靜得讓他的胃開始緊縮。也許他該喊點兒什麼,把他們的名字一個接著一個地報過去,就像這是天底下最簡單的、復活一個亡魂的方法。不,他沒有那麼做,因為——
因為他也失去了語言。
得益於顳葉的受損,毫無疑問。一點兒外力的協助,一點兒小小的改變,創口不大,但足夠精準。
王座在上啊,他想著,思維仍然在運轉,但已經不是用人類所能夠使用的哥特語。他的思維在意志的裂隙間漫遊,就像他回到了他早已遺忘在星際戰士的手術中的童年時間。
改造手術填補他的腹腔,把他塞滿更多不可想像的、能夠使一個凡人小混混升格為次級的不朽的各種零件兒,就像他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小技術工學徒時,按照師傅的要求往儀器里安裝錶盤一樣。
它補充了他,卻也奪走了他的另一部分,他曾經無名的那個影子,那個以更加樸實純淨的方式觀察世界的影子,那個未曾用語言邏輯武裝自己,將整個身心向著世界敞開的影子。
現在,傑克回到了那一刻。
他有些苦惱,一種痛苦抓著他的心臟,在他內部翻滾不休。
不只是無法說話的憋屈——縱然這對於一個影月蒼狼而言已經足夠要命了。那是憤怒,悲傷,恐懼,還有一些因為恐懼而衍生的羞愧與懊惱。
他看著躺在他腳邊的戰士們的屍體,一次近距離的靈能漩渦奪走了他們的生命,在他們那身堅固的盔甲之內,他們的精神被摧毀成什麼樣的碎片,卷進了怎樣的破碎黑暗之中?傑克無法想像。
他只知道死亡總在一剎那間。
傑克對著通訊器呼吸,張了張嘴,一個詞彙也無法說出。他挫敗地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骨山,不甘地望著山腰處霉斑一樣的黑色凹口。線索就在那兒,他卻來不及提醒更多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最後一次,一個個地看過地面上躺著的同伴。他認得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但同樣地,他們的名字逃脫了他的唇舌。
然後他抬腳,邁向他眼中需要前往的方向。他的足跡會被記錄在衛星和作戰輔助系統之中,其他的戰士會好奇他為何要獨自前往那座骨頭山上的一個特定地點。他的行為將成為他的話語,為他作一切的證明。
每一步邁向眼前的骨山,傑克都心驚膽戰,不知道會不會在他抵達目標之前,一個新的、毫無徵兆的攻擊就會將他殺死在地。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的懼怕發生了轉換。
他開始害怕他將發現的事物本身。他害怕真相。
萊昂·艾爾莊森為何在戰鬥中失蹤?他是活著,還是成為了下一個在冉丹淪落迷失的基因原體?
倘若他活著,他是身處戰鬥之中,不斷地與源源不絕的敵人搏鬥嗎?哦,那他這麼個區區星際戰士,可幫不上原體的忙。
傑克主動放棄了對往昔的追思。他繼續前進,尋找道路。骨山雖然平坦,但並不容易攀爬。似乎永遠不會散去的灰黃色濃霧環繞著這堆血肉的構造體,遍布山脈的骨刺和短暫閃出水光的蛞蝓狀劇毒腺體吸附在它表面,形成大量醜陋且危險的缺口。
濃霧滾燙地炙烤著他的動力甲,考驗星際戰士盔甲維持溫度的能力,就像骨頭山內部棲息著某種可怖的惡龍,或者已死火鳥的餘燼。
靈能環境如同潮汐般落下,傑克剛放鬆少許,新的敵人就悄然從黑色的陰影中顯現。他不得不連打帶跑,邁開腳步,恨不得希望平地裂出一條縫隙,讓他能夠臨時躲藏。
山脈在他腳下後退,不足以進人的裂縫被越過,熱氣騰騰的蒸汽流從縫隙里竄出,帶著一股血腥混合機油的怪味。嘶嘶的聲音隱匿在骨上深處,碎骨頭骨碌碌地滾落,還有一些咧嘴笑的頭顱——它們其實沒有在笑,但骷髏本身便仿佛面帶笑意。
而後,靈能潮汐再度湧來,猛烈的渦流擊中了傑克的心智,將他頑固而愚鈍的外殼撬開了新的口子。
這比先前容易了太多,他想,也許是因為,他唯一的一層防護——他的語言和思維結構,已經因為大腦的受損而毀壞。
萊昂·艾爾莊森,風采依舊,面如雪花石膏,金髮端莊地垂落,看上去沒有受一絲傷害,也不像是歷經了戰鬥。他正面對著一條金屬的、華麗的長廊,以粼粼泛光的玻璃罩背後豎直的深紅色旌旗為背景,向他的對面的某個人說著什麼。
「我們去哪裡?」獅子問,聲音冰冷,劍鞘擊打著他正在邁開的腿腳。
而後,靈能潮褪去,將傑克拋回現實。
他在和誰對話?傑克情不自禁地想,這段對話發生在什麼時候?萊昂·艾爾莊森究竟是為何在戰鬥中失蹤?
一個更差的可能性。傑克想,如此突兀地,哈塞姆的最後一面回到了他眼前。
懷言者的微笑甚至沒有終結於動力爪的劈砍,而是凝固、凍結在那張光潔的面龐上,直到他的頭被傑克親手砍下,也沒有消失。傑克親吻了他的面頰,他的淚水潤濕了哈塞姆的臉龐,而懷言者脖子裡溢出的鮮血潑灑到他胸膛上。
如果這個更差的可能性,降臨在萊昂·艾爾莊森身上……
一股令他深深羞愧的爽快霎時找上了他:第一原體,與他自己的基因之父牧狼神矛盾甚深,又曾逼迫他砍下兄弟的頭顱。而現在,他的兄弟們死了,全部死了,就是為了尋找不合規章冒進於此的雄獅——這不是萊昂·艾爾莊森的錯,但傑克止不住地將兩件事之中的關聯緊密結合。
有那麼一個極為可怕的瞬間裡,傑克惡意地希望將雄獅所秉持的殘酷理念,報償給他本人。
他不信萊昂不知道銀色天使的真身,而如果他的猜測正確,在暗黑天使頑固地堅持單獨行動的日子裡,萊昂·艾爾莊森很可能早就開始面上鐵面無私,背地裡卻私自做下需要以嚴酷的法規判決的隱秘之事……
影月蒼狼痛苦地壓下這股意念。這不是他該想的。
他繼續前進,內心的痛苦加劇。萊昂·艾爾莊森最好沒有欺騙他們,否則,否則——
哈塞姆的死亡算什麼?甚至——格里-格里斯的死亡又算什麼?
傑克繼續攀爬,骨頭在他的腳下危險地不斷顫抖,鬆動的東西在他頭頂上發出可怕的、墜落前的預警。當他足夠靠近這座裂隙時,他嗅出更多新鮮的氣息——血液,異形的血液,星際戰士的血液,甚至……那股陌生的氣味。基因原體的血液。
在這道漆黑的裂縫裡,曾經爆發過一場激烈的戰鬥。戰鬥者一路深入,一直打到裂隙的深處……
潮汐再度湧起,靈能的火花噼啪閃現,綻放出炫目的噁心光彩。傑克腳下一跌,滑過幾塊混亂的骨骼,直到他將自己的身體甩在裂隙內部一處被巨骨架出的阻攔物表面,頭盔抵在一道幽深的裂隙邊緣。
透過餘光,他向幽黑的裂隙之內窺視而去,他看到萊昂與另一個高大的存在似乎正處於搏鬥之中,在長廊內,赤手空拳地襲擊彼此……
不用多想,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另一個基因原體,鄧肯·艾荷。原體只能被原體擊敗。
隨著潮汐再度退卻,傑克喘了一口氣,緩過精神,跌跌撞撞,在傾斜的骨山內部通道里前進。這裡的布局開始讓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不論是通道的寬度,還是每一個轉彎的分布位置。他很確定自己沒有來過這裡。
很快,第一具屍體出現——它屬於異形,且不是銀色天使,混亂地嵌在骨頭和血肉之中。
傑克在這裡發現了爆彈留下的痕跡,但沒有他的表親們的屍首。
又被帶走了,他憤怒地想,在濃烈的血腥氣中忍不住咳嗽,順著所有可疑的痕跡獨自前進。
內部的道路開始變得狹窄,柔軟的血肉從四周的牆壁上向內部擠壓過來,它們新鮮、脆弱,但太多、太密,仿佛正要將通道封死。不斷有咕噥的動靜和血流的聲音在他周圍嗡嗡作響,熱氣繚繞,他的動力甲發出警報。
傑克擠過這些狹縫,很快,他不得不彎著腰前進,之後是四肢觸地。
像一匹狼,他想,難怪他當年進了影月蒼狼,原來命運應驗在了這裡。
繼而,第二陣劇痛擊潰了他,將他狠狠摔打在原地,疼得仿佛靈魂遭到了撕裂。他想要咒罵幾句俗語,不論是科索尼亞語還是高哥特語,只要是能表達他的憤怒和疑惑的詞句。
不,他找不到——傑克從未有過這麼想要尋回他的語言的時刻。
萊昂·艾爾莊森長劍在手,刺破了第二原體的胸膛。傑克舒了一口氣,緊接著,他看見更多——不!
他抱著頭大聲哀嚎,痛呼聲擊破了一切的封閉性阻礙,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抓住了他,連著劇烈的頭疼一起,仿佛要讓他命喪當場。鮮血從他頭上的傷口中溢出,淌了他滿臉,幾乎要將他溺斃。
它殺了他們!
他高聲吼著,這股傾天覆地的靈能簡直撕裂了他的靈魂,讓他墜入死亡一般的黑暗和冰冷之中。就是這股龐大至巔峰的靈能潮汐殺死了他的同伴們,它因何而生?
繼而,他看見了。在窒息的恐懼中,他看見萊昂·艾爾莊森,風華正盛,面如白石,未經戰事。他問對方:你是誰?
而他所在的長廊,那被玻璃罩子保護的旌旗……
傑克顫抖著伸出手,探進周圍的肉牆之內,從長廊的肉質中,生生扯出一面染血的、玻璃罩全部破碎的旗幟,隱隱可見它曾經的深紅色澤。
影月蒼狼勉強驅使起酸軟的四肢,在低矮至極的長廊里向前爬行,潮汐時漲時落,他看見有三次萊昂·艾爾莊森與鄧肯問好,五次他們互相廝殺,十二次他們互相握手,三十一次萊昂一劍刺進鄧肯的胸膛。周而復始,往復不休,一切都發生在那艘第二軍團的榮光女王之中,一切的一切……
都發生在這裡。這座骨山之內。或者說,發生在這座骨山曾經尚未被血肉構造覆蓋侵蝕,還沐浴在帝皇的光輝之下,航行於虛空之時……的幻境中。
傑克吐出一口濁氣,他撐不了太多次了。反覆歸來的靈能潮汐深深地折磨著他,所有的信號都在向他報警,他的大腦即將溶解。
也許,還剩一次。一次最大的靈能浪潮。這就是他能忍受的極限。
最終,他在血肉堆積的長廊里,找到了一條相對開闊的路徑。劍痕刀傷遍布其上,有人在此生生砍出一條道路。
萊昂·艾爾莊森。
他已被污染。他已被困於墮落的輪轉之中。
傑克分不清自己前進了多遠,也許是幾公里,也許更多。
在他爬過一堆由各種各樣的異形組成的屍堆後,傑克落入一處橫斷面後方的穹頂大廳中。這裡大概曾經是第二軍團的某種儀式性場所,除了被血水覆蓋,全是充滿裂縫的骨骼之外,它保存甚至相對完好。
繼而,他看見雄獅,一半的身體陷在血肉之中,胸部往上露在外面,頭顱低垂,眉頭緊蹙,一個碩大的傷口讓他滿面鮮血,深陷在不息的噩夢之中,無法解脫。
他如此脆弱……如此缺乏防護。他已經受傷。基因原體並非不可摧毀……傑克知道他們會疼痛,會流血。而他的爆彈槍中,還有太多的子彈。
就算他依然擁有意識的主導權,傑克心想,但是……
此事確無先例。萊昂在他的記憶中說,臨時戰爭會議會得知這條信息。
——此事已有先例。傑克想,已經有過了。一切事件都是對過往的重複。狼尋找獅子。純潔者處決受污染者。
他聽見了雄獅的教導,又一次地,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
「你可以殺死他了,影月蒼狼。」雄獅對他說。
傑克舉起了槍,一種冷酷而絕望的快感催促著他。機不可失,他已經感受到靈能潮汐的預兆。
而後,他放下槍。
一切現有之事都是對過往的無限重複,但他——他不會加入其中。不再會了。
一種可能性。傑克想。一種哈塞姆和格里-格里斯不曾獲得的可能性。
一種……他本人永遠不再有機會擁有的可能性。
龐大的靈能潮汐終於擊潰了他的最後一抹神志,他的大腦在極度的痛苦中沸騰、燒灼,一切都在離他遠去,他在苦痛中飛旋,在寂靜中喘息,在狂亂的疼痛中跪倒。
他已抵達雄獅身旁,更多的人會追隨著他留下的道路而來。就像……誰呢?他想,回憶著。
諾伍德。那名鋼鐵勇士,他曾用性命為他們指了道路。
鋼鐵勇士、暗黑天使、懷言者……
輪到他了。
爆彈槍從影月蒼狼手中跌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