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雜劍百式,局面在我
郭大路曾經的師父,來自於大江南北,有「神拳泰斗」劉虎劉老爺子,然後是「無敵刀」楊斌楊二爺子、「槍刺九龍」趙廣趙老師、「神刀鐵胳臂」胡得楊胡大爺。
這些人名頭威風,但天下間聽說過他們的,只怕絕對不多。
唯因他們是鄉間左右耍把式的、賣藝的、走鏢的、賣大力丸的,而且耍的是世人皆知的把式,賣的藝只夠餬口,走鏢的路線也絕對超不過一座小小縣城,大力丸更是只能在床上金槍不倒。
郭大路的武功,就是從這群下九流的人中學來的。
但幸好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學的不是他們武功的長處,而是他們武功的短處。我若看到了他們武功有什麼缺點,就自己去儘量避免,這就叫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當然,除了武功之外,他也做過其他很多事情。他當過鏢師、廚子、賣過唱、賣過藝,還當過劫匪……這世上三十六行、七十二業,他不會的只怕還不多。
他是真正從江湖底層磨礪出來的人物,只是那江湖太低,低到別人看不見,甚至不承認那是江湖。他沒見過什麼高大上的神功,了不得的武學,卻見到了鄉里鄉親,家長里短。
——然後,他將那一切,化入自己的武功中去。
而真正具有飛龍在天之勢,全在郭大路有幸得遇自己的義父,天機組織的龍頭老大「張三爸」。
張三爸和尋常武林巨擘不一樣,他走的不是江湖,爭得不是霸權,而是帶領一行急公好義的好漢,自組民兵、守衛邊防,響應志士、以絕外患。嚴格來說,他是不被招安的宋江,未被打壓的方蠟。
天機組織,由他所創,天機二字,意味他們走的是天道、見的是機會。要從萬般無奈、千種難言中,尋找到一絲絲救國救民的可能,這種氣魄,並非常人所有。
張三爸為「天機」組織的頭目與靈魂,為人極為正派,武功也出神入化,在江湖上威望極高。在他治下,無論是師弟還是徒弟,都可以暢所欲言,並沒有嚴格的輩份之限,但在門規下令之際,卻絕對服從。
不過,門人都因尊重張三爸,而稱之為「爸爹」。久而久之,連江湖同道、長輩徒弟,都一樣尊他為「爸爹」。
在官府的文案里,他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劫餉奪命、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但在人們相傳中,他卻是個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領袖,也是個為國盡忠、舍己為民的俠客。
他指點了郭大路,「大路,你寂寂無名,卻走過江湖,那是你的江湖。你不為人知,卻武功大成,那是你的獨創。尋常江湖中人眼中,從未見得過你,你這次出去,就叫他們見一見你,看一看你。」
現在就是這個時候了。
天下第七怪叫一聲,似一頭夜梟,抬手便是一招「仇極掌」。
這一掌都好像帶著仇恨的力量,有一種將自己逼入絕境,極限,狹隘角落,無有退路,反而迫發出生命力量,充斥殺、恨、怒、怨的味道。
郭大路一抖枯枝,動作緩慢,拖泥帶水,迎上天下第七的仇掌恨拳。他的動作,像是老牛犁地,極不聰明,極其笨拙。但恰是這種愚拙,消解了天下第七掌法中極端的力量。
一劍刺出,平實無奇,掌法卻似被牽扯了線頭的毛線團,頓成一堆亂麻,再無任何條理。
天下第七驟然發現,自己恨不下去,怨不下去,怒不下去,更殺不下去。他本來處於狹隘角落,背後無有退路,因而能有無量之力。可忽然之間,他背後有天高海闊,能一退再退,何必再恨?
他心思一止,但並不慌張。因郭大路劍法雖然克制了仇極掌,卻未見得如何威力,還有的是時間慢慢調整。於是,他正待變招,仇極掌沒了,他還有恨極拳。
——卻根本不及。
郭大路一旦瞅著破綻,立馬撲了上來,一劍寒光閃閃,也刺了過來,並且比之前快了有十倍。本來他的劍法,如同老牛犁地,卻在驟然之間,變得靈巧、危險,仿佛比旁邊燕南飛的薔薇劍,更能刺人。
一見他的劍勢,人就有種被「刺中」了的感覺。
這根本不是劍,而是一根繡花針。郭大路驟然變成見縫插針的老婦,他本來就會繡花,那是跟著村頭一位老婆婆學來。
老婆婆眼瞎目盲、牙齒掉光、頭髮花白、動作遲鈍,卻偏偏能以最精巧靈動的女工維生,平日裡連話都說不明白、聽話也不清楚的她,總能以最嫻熟、巧妙的動作,繡出所有想要繡出的圖景。
——恰如郭大路現在用劍在繡天下第七一般。
他竟如豹似虎,勇悍絕倫!
天下第七措手不及,只是第一招,就受了傷。
他的肩膀受了一劍,那一劍好快,他不是不躲,恰是躲得好險。如果不是身子驟然一塌,這一劍本要刺中他的心窩,現在挑在他的左肩,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流了汗,飛撤而去。
他善用「勢劍」,但此刻甫一交手,立時落入下風,失去大勢。情知不妙,自己小視了對手。
就在這時,郭大路又換了氣勢。他先是笨拙的老牛,後邊驟然變成靈精的老婦,現在卻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醉漢,同時亦是玉皇大帝的女婿。
他身上有一種氣魄,就是丈人叫他領十萬天兵來殺天下第七,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他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了世上所有這般鳥人!
他再一劍,顛顛倒倒好比浪濤,劍如砧板,似棺材,重若千鈞。
鄉間醉漢的威風,伱天下第七見識過沒有?
他大吼一聲,也說醉話,「你不是我的對手,退下!把你師父給我叫過來!」
郭大路平日裡大大咧咧,似乎對什麼事情也渾不在意,一旦交手,卻驟吼高叫,發出虎嘯龍吟似的聲音。那聲音好刺耳,好豪邁,好大氣,也好強烈,如同燃燒的戰將、輝煌的天兵。
到這時,人們才能發現,他其實高大又健壯,若臉上帶著微笑,便成了忠厚,若帶有戰意、鬥志,黑著臉,那就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感。
更遑論他只進不退。只殺不饒。只攻不守!
天下第七匆忙躲避招架時,鼻子一動,只覺得有極為濃烈的味道撲面而來,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燃燒了,並且燒盡了,只剩下了灰燼。但是餘熱還在,隨時可以激發火星,飄動而大熱,再掀起一場大火。
是什麼在燃燒?
是郭大路。
郭大路的眉毛飛揚,眼眸放光,他的劍之狂猛,激發自己的吼聲,自己的戰吼強烈,亦助長劍法的威勢。
他吼一聲,喝一字,便出一劍,進一步。
他是步步緊逼,而天下第七節節敗退。每每想要構思反攻,都被郭大路驚人的氣魄,動人的氣象所壓制。甚至於,天下第七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在不覺間,已許久沒有呼吸。
他的氣勢被奪,徹徹底底落入下風。
他尚不知道如何抵擋,郭大路的劍勢又跟著一變,並且還是發出聲音,卻不是任何成形的字句,而是一種吆喝,一場豪笑。
笑得如大地震動。
卻不知道,是因為他的笑聲太豪,以致震撼了地面才震驚了人心,還是笑聲太烈,先是震嚇了人心才震動了地面。
——天下第七卻不知道,屠夫殺豬,也會發出這種吆喝、豪笑。但是屠夫殺豬,每一刀,也都以無間入有間。
天下第七不說話,只是抿嘴。他不願成了待宰的豬玀,連連躲避,額頭上汗水如雨,沾濕了眉眼,不過眼眸中的冷靜依然。
他們自交手以來,郭大路幾次變化劍勢。他見過老牛耕地,老婦繡花,醉漢吹牛,屠夫殺豬……除此之外,更有許多。那完全是天下第七未能見過的場景,未能想像的人物。
於是,天下第七對於此招,竟至於無法可破,無能為力。
這就是郭大路的雜劍。
但對天下第七而言,越是危險,他越是要做一個動作,那是個極為奇怪的動作:他一隻手永遠按在自己的包袱上。
那個又黃又老又破又舊的包袱。
……
郭大路、王小石分別對上了天下第七、燕南飛,於是當白愁飛撲上來時,便只有一個阻礙。那就是段譽。
巧合之處在於,段譽也早就瞄上了他。因為白愁飛用指,段譽也用指法。就如同王小石有心一試燕南飛的劍法一般,段譽也早就和白愁飛的「驚神指」對付上了。
他踏前一步,以單薄的身子,卻有傲岸的身姿,竟然護著鹿塵、李莫愁、小龍女三人。這個此前的窩囊廢、膽小鬼,此刻平靜,瀟灑,他抬手以一陽指,須臾間將數十道指勁給一一化解。
做完這一切,他甚至還從懷中掏出一柄摺扇,輕輕一晃,打開扇面。
摺扇打開扇面的過程,猶如孔雀開屏,吸引人的目光。但隨後出現的不是驚人景致,而是來到段譽面前的白愁飛。
白愁飛一身白衣,英俊的面孔五官錯落,構成一種幽憤。他憤怒得很好看,也實在很危險。他動作很輕,身法很快,來到段譽面前時,似一粒塵埃落在地面,豈止無聲無息。
他本人危險,但更危險的是隨人而來、狂風驟雨般的指勁。一指到空,快若電閃,卻又氣肉二分,正是「驚神指」之「小雪」,射向段譽面門。這一指無聲無息,毫無痕跡,到了某種極致。
段譽想也不想,抬手伸出手中摺扇,扇面橫切,似乎一面牆壁,阻擋在指力必經之處,如泥牛入海般吸納。隨後如臂指使,行雲流水般將扇面合攏,扇尖凌空遙點,指向白愁飛,迸射一道指力。
他師父是花間派的侯希白,自己也成為當代花間派傳人。於是所有的武功,再非段氏一脈的一陽指,也涵蓋侯希白親傳之「折花百式」。
他天生聰慧,但不善爭鬥。如果讓他學武傳功,讓他殺人爭鬥,他一輩子鑽研不進去,只能不上不下,處境尷尬。可侯希白偏偏讓他學畫,通風雅,會人情,他來了興趣,痴迷進去,此後便無往不利,終有成就。
從這角度上來說,段正淳,段正明,均萬分感謝這位魔道宗師,但段家又算半個武林正道,與魔門兩派六道勢不兩立,因而感官複雜,既愛又恨。
但對段譽而言,師父就是師父,武功就是武功,正就是正,邪就是邪。他不認為自己的師父多麼邪惡可怕,反而和藹可親,也不認為面前的白愁飛賣相較好,便是好人。
噗嗤一聲,空中發出好像將氣球拍爆的爆響,一道指力凌空而去,四周的空氣給予人向內壓縮的感覺,仿佛把周遭事物牽引進入,然後施加攪亂破碎的結果。
白愁飛點破這道指勁,倏然右手一送一戳,直取段譽的左眼。他指如刀,刀併攏,成了掌,手臂快得失去了形體,成為一道半空中划過的雷電霹靂,殺意昂然,煞氣濃郁。
回應他的並非戰果,而是一道不弱於分毫的一陽指。段譽讓開腦袋,從下麼指一點,一道真氣直指白愁飛的穴道。白愁飛也須臾之間,躲開指勁,又殺向段譽。
他們來來回回,在方寸之間,以雙手十指,彼此攻防。
白愁飛越戰越恨,他真正恨的不只段譽,還有鹿塵。倒不如說,正因為段譽阻擋他殺鹿塵,才叫他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只想大開殺戒。而更令他恨他怒之處在於,段譽的武功絲毫不弱於他。
打個比方,白愁飛是剛強凌厲的霹靂,那麼段譽就是一朵悠閒的雲。無論他是烏雲白雲,皆能藏雷納電。
不過段譽的險要之處在於,他實戰經驗不足,接招時手忙腳亂,汗流浹背,顧前不顧後。白愁飛漸漸摸透這點,不以武學較量,而是用盡虛實相間、快慢相合的招式,打段譽措手不及。
若無人打擾,他有信心在一百招後,將其殺死。
但沒人能料到,鹿塵在這時候,開口說話,「小段聽我。左邊。右上。指法。截斷。攻取……」
他的說話簡短卻有力。每一句話,至多二字,傳入段譽耳中時,正是所講的破敵之法,令他不假思索,依法對敵,將白愁飛幾次猛攻,攔截下來。
這般做法,非但需要武學見識,往往還得料敵先機,將白愁飛接下來的種種舉動,都預料在內。
段譽聽得到,白愁飛自然也聽得到。他幾次失利,想過臨時變招。但他發現,鹿塵不是每招每式都出聲提醒,只有那種白愁飛攻勢最佳時才叫,即便臨時變招,也起不到更大戰果。
這可算是一種陽謀,使得段譽得到助益,白愁飛苦攻不下,永遠突破不了這汗流浹背、手忙腳亂的小子。
而鹿塵就站在段譽身後,似笑非笑,看著白愁飛。他的笑容,像是一種嘲弄,一種諷刺,一種挑釁。又好像有恃無恐,仗著安全,將他白愁飛當做一個小丑。
如果鹿塵知道這點,他一定大為委屈,他並未嘲諷。之所以有笑意,只是因為覺得自己昔日的感受一語成讖,真正成了王語嫣,有感命運無常而已。
三人戰成了三團,將鹿塵、李莫愁、小龍女護在中央。
李莫愁左右看去,只覺得眼花繚亂,既感心驚,又有種安心。
她吞了口唾沫,一把抓住鹿塵,「現在怎麼辦?我看窩囊廢落入下風,但是傻大個占據上風,至於老實人那邊,我看是不上不下,五五之數。要不,你幫幫傻大個,讓他突圍?」
她本來對三人不屑,於是各自取了綽號。窩囊廢是段譽,傻大個是郭大路,老實人是王小石。直到現在,即使知道三人本事頗大,遠超過自己,但嘴上還是不讓半步。
鹿塵覺得李莫愁抓住自己胳膊的手,特別緊張,仿佛流了汗。他反手給她溫暖一握,笑道,「錯了,師姐,你的認知全錯。左腳。我們的確要幫忙,但不是大路。右肩。」
李莫愁呆了一呆,「啊?」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卻沒多想,因心中緊要,也反手更用力握著。
鹿塵道,「小段這邊,看似下風,是五五之數,他底蘊之深,功力之足,其實不遜色於白愁飛,只是實戰經驗缺乏,這一番較量,正好給他磨礪。」
又轉過頭去,再看其餘兩人,先面帶憂慮,「至於大路,他看似上風,卻底牌盡出,有優勢,無勝勢,久而久之,天下第七消磨了他的力道,便是『勢劍』出擊之時。到那時,我要幫大路一幫。」
又轉而微笑,「至於小石頭那邊,他看似與燕南飛打得五五之數,卻是真真正正上風,只是欠缺一個機會,便能奠定勝局,我們也給他機會。」
李莫愁醒悟過來,「你讓缺乏經驗的,獲得了經驗;讓處於劣勢的,彌補劣勢;讓本有優勢的,找到勝勢。」
說完這番話,他再不提醒段譽,但段譽已漸漸醒悟爭鬥之要訣,得心應手起來,對付白愁飛,再不需要鹿塵的言語提示。
直到此時,李莫愁驟然發現,自己和鹿塵兩手相牽,十指相扣,她臉紅耳赤,低下頭。
旁邊,小龍女忽然伸出手,牽著鹿塵的另一隻手。李莫愁的手冰冰涼涼,她的小手卻溫暖如玉,握得用心有力,似對鹿塵有極大信心。
她說,「師兄,看來你就算失去武功,這一局還是由你做主。」
鹿塵笑道,「你以為我是誰啊。」
他手一抖,讓李莫愁將身後的長條包袱抖落,裡面有兩柄劍,一柄玉劍,一柄木劍。鹿塵伸手一抖,那柄玉劍,恰恰貼在木劍上。他轉頭看向了李莫愁。
李莫愁心領神會,伸手往兩柄劍上,注入內力。漸漸的,玉劍木劍相合,散發出金光霹靂,變成了一柄金劍。
鹿塵抬頭高聲道,「燕南飛,你今次舞動你的薔薇破劍,也是奉了你主子公子羽的命令麼?天下第七文雪岸,你的父親遭無情所殺,你不留著性命報仇,為白愁飛做什麼馬前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