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諸般突變,岳不群忽然感覺到大勢已去,他黑著臉,臉上仍笑,但那笑容也僅是勉強,而再沒有了從容。在轉瞬之間,他一顆心往下沉,不斷的往下沉,沒辦法止住一般。
他抬頭看去,發現令狐沖的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似乎黑得完全。驟然之間,他明白這從小養到大的徒弟已變了,全然變了,變得陌生,也變得可怕。
岳不群上台之後,武當派的人慢慢退下,左冷禪去撲殺金九齡,衡山派、泰山派、恆山派,皆退避三舍。舞台之上,驟然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得像是連一股風的聲音,都顯得那樣醒目。
不知道何時,這裡只剩下了兩人。只剩下了岳不群和令狐沖,他們彼此對視,身旁是無數的武林人士,像是一場壯麗的舞台戲劇。其中有正有邪,有的慌亂,有的鎮定。但無一例外,都影響不到他們。
他們像是隔絕於這一切般對視。
終於,岳不群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看來我再怎麼說也沒有用了。」
令狐沖道,「是。」
岳不群覺得這回答不近人情,於是將話說得再透澈一些,道,「你不理解我的不容易。」
令狐沖道,「也許。」
岳不群口乾舌燥,舔舐一下嘴唇道,「試想,我若有機會,怎麼會走這條路?這是老天給我規劃的路,我沒得選,只能這樣。若不然,我只能夠被左冷禪欺壓,華山派亦只能為嵩山派把持。」
令狐沖道,「這也是事實。」
岳不群眼見他態度似乎越來越好,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臉上卻湊出笑容,道,「沖兒你能理解,真是再好不過,其實我雖要殺了別人,對你卻是狠不下心的,至少靈珊還很惦記著你。試問我一個父親,如何肯毀了女兒的……」
令狐沖道,「拔你的劍吧。」
岳不群怔了一怔,疑惑萬分道,「你說什麼?」
令狐沖目光一動,落在岳不群腰間。準確來說,是落在岳不群腰間垂下的手上,以及手旁邊的劍柄上。他的目光,仿佛劍芒針刺,令岳不群生出疼痛的感覺,情不自禁,收了收手。
令狐沖一字一字道,「我說,拔你的劍。」
岳不群忍不住道,「你不信我的話?」
令狐沖道,「我不是不信,我也不是相信。說到底,我根本沒有聽你說任何話,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將一顆心沉溺劍中,也只聽得到的劍吟。你要與我對話,不如用劍。」
他說到這兒,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耳朵對準的方向,正是岳不群的手、劍位置。他的神態平靜,像是正在品味什麼東西。正是他這般的態度,看得岳不群心頭,倏然驚起無窮的怒火。
這種怒火,突如其來,不知來處,不知去向。也許它代表著岳不群失去對令狐沖的掌控力,他驟然發現,這個從小到大,任由自己搓圓捏扁的小子,終於有了自己的主見。
或者說,他終於有了獨立思考的勇氣,是將這天地之間任何事情,收納於心,以劍面對。
他已是個無畏的勇者了。
岳不群驚怒交加,破口大罵道,「你這混帳、逆徒,居然敢大逆不道。你膽敢對我出手,你知不知道我的大籌劃、大計謀?你壞我的事情,愧對華山派列祖列宗,怎麼對得起我養育你的恩情!」
令狐沖還是那番話,那種態度,「劍呢?」
岳不群眸光一放,又是一收,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沉吟半響,才抬頭微笑道,「你要看我的劍麼?好,便讓你瞧一瞧,我這一身經由龍首指點的紫霞神功。你莫要以為,我與你們妥協,便是心虛、求饒。其實是我不願意大動干戈,若要動手,也許我可將你們所有人全部殺死。就算此間事罷,我也能重起旗幟!」
他很自信,笑得也很自負。也許在他眼中,自己已經比此前強大了十倍,他本就在江湖上頗負盛名,現在強大十倍,如何勝不得別人?最少,想要輕鬆逃走,並不困難才對。
鹿塵一個翻身,走了上去,對令狐沖悄然道,「不要殺了他,要活捉。我要詢問木道人的目的。」
令狐沖點點頭,表示自己心裡有數,已漫步走上前去。
……
武當山今日小雨,春寒時節的風吹走了薄雲,遠處的青山綠水在雨中交織成模糊離奇的景致,煙雨朦朧,料峭微冷,山勢雨勢風勢聯成了一片。
太和峰中,半山腰上,有處險峻所在,四下無路可走,乃是搖搖欲墜的凸起,只有飛鳥可歷,卻結廬一座,把草為樓,有一處形容古樸撿漏的居室。看來是天地偌大畫卷之中,一點精巧奇妙的所在,難以想像如何建築而成。
在其中,木道人一人獨居,一席破爛衣裳,頭上扎髻,盤腿而坐,呼氣凝神,運功周天。
多年來,他一向如此,是遊歷半年,閉關半年,以參悟神功玄法。在江湖上,他僅是樂善好施、遊戲人間的武當眾多長老之一,與沖虛道長、鐵騎銀瓶之流,並無任何差別。在武當山,他亦離群索居,孑然孤獨。
當江小魚挫敗群雄,登至武當山三代弟子首席時,許多人方才知道「木道人」這個名號。在這些人眼中,他是得了天才弟子的無能長老。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可能是整個大明江湖除去陸地神仙外的最強者。
他並不在乎這些,或者說在乎的不只是這些。因有天下之大志,才能忍受世上之大辱,這本就是木道人所踐行的道理。事實是,他的「大志」便要實現,此前許許多多的侮辱,並非虛妄,而是有價值的。
木道人正在等待這一切的發生,他心中的世界,已經變成了萬事俱備,只欠時機到來。時機一到,便如推動一粒石子滾下山崖,然後整座山都會崩塌,事情的發生便是如此自然。
然而,他嘆了口氣,又皺了皺眉,忽然起身,「岳不群啊,沒用的東西,終究還是得我親自出手。」
他背負雙手,往屋外走去。一柄木劍從木屋的牆壁飛來,落入他的腰間,像是一隻燕子投入自己的巢穴般自然清新。
木道人長嘆一聲,像是個嘮叨老人,喃喃自語般說,「看來,任什麼陰謀詭計,終究也有疏漏的時候。不過,終究只是差了一步,這一步——就由老夫親自推下去。」
「不過這樣一來,以後的武當,老夫倒也待不下去了。這麼多年了,怎麼也要給它留點禮物……呵,就這樣吧……」
話語聲中,他來到房屋門口,倏然一推。門開了。
卻不只是門開。
這一推,轟隆隆。
整座武當山上,無論天柱峰、太和峰、大岳峰、玄和峰……山上山下,無論什麼道士,武功高低、地位上下、在做什麼,倏然之間,皆有一種「被推了一把」的感覺。
這種感覺突如其來,沒頭沒尾,好像也並非有什麼巨大的威脅,令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唯有幾個資歷夠老,輩分夠高的老道士,或是靜坐,或是靜修,倏然一嘆,「他果然忍不住了。」
半山腰上,那古樸撿漏的茅草屋驟然一躍而起,朝著天柱峰飛騰過去。看似普通的茅草屋,是被人托起來了,又朝天一擲,便化作了一道無與倫比的氣浪長龍,恢弘百丈,劃破天際。
與此同時,武當派天柱峰太和殿上空,忽然發生讓人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的一幕。天上風雲齊動,色如濃墨,滾滾蕩蕩,翻騰不息,似乎醞釀著極為恐怖的東西。
「何人冒犯我武當?」
「是哪個高人,武功雖高,但是不長眼睛,對我武當下手?」
「殺!」
「犯我武當者死!」
這般異狀,自然激起劇烈反應。但見武當山群峰之中,雲霧水汽籠罩之下,有山山水水、秀麗風林,大大小小的黑點已朝著一個方向匯聚,每個黑點都是一位絕頂高手。
武當派的高手,那是什麼概念?那是天下公認的泰山北斗,只有少林武當才夠稱之為泰山北斗。它們實力雄厚,全真教之底蘊,尚且不夠,逍遙派之神秘,冒犯不得,丐幫之聲勢,只怕還差了少許。
就算是三國皇室,對少林武當亦要恭敬有加。只因裡面早已經臥虎藏龍、數不勝數。現在有人膽敢冒犯,頓時群雄響應,群山驚動。
嘩啦啦!
武當山的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十一洞、三潭、九泉、十池、九井、十石、九台……各大山野老林之間,前後飛騰起落近百道飄逸霸氣、靈動迅捷的身影,齊齊朝向最高處的太和宮而去!
他們並不走修好的山道,而是直接踩山攀岩,如履平地。
傳說中武當派最難修煉、最為飄逸,光是入門都需要十五年苦工的「梯雲縱」,人人都能使用,而且輕鬆自如,皆是最高境界,隨心所欲。
但見那崎嶇峻岭的山林之間,一個一個的黑點相繼飛起,只是一躍而去,便跨過足足數十丈寬的距離,如御風踩空、踏雲行天。直到近了一些,才發現那一個一個黑點,竟然都是一個一個鶴髮童顏的道士!
愚茶道人、沖虛道人、紫陽真人、鐵騎長老、銀瓶長老……大風道人、長風道人、金風道人、太禪道人、九疑道人、九生道人、九死道人、守闕道人、大永道人、卓非凡長老、燕沖天長老……
這些名字,一個一個,都在江湖之中,留下光彩照人的傳奇。他們齊聚一堂,這樣的聲勢,就算達摩親至、重陽降臨,怕也是要忌憚幾分的。
不過這些人動作雖快,卻來不及阻礙太和殿上的雲層翻滾,倏然探下一隻大手。那是好大的一隻手,像是輕輕掃開什麼垃圾一般,指甲一顫,輕輕一敲太和殿。
轟隆隆,太極殿的左邊一大片瓦連同屋檐,全被震碎,露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那遙遠而來的茅草屋,就這麼剛剛好,恰如其分,一下落入窟窿之中。
然後便什麼也沒有發生了。
眾多真人長老,來得雖快,卻什麼也沒來得急做成,只是撲了個空。卻看雲散霧消,那隻大手消散得如來時一般快速,已然不見蹤影,剩下個天朗氣清,以及破了個大窟窿的太和殿。
偉岸的太和殿已成破破爛爛,四下里許多道童道士,被碎片飛瓦給打得頭破血流,大地上一地狼藉,十分狼狽。
無數來勢洶洶的道士們,來到太和殿外的廣場,眼見這幅場景,紛紛面紅耳赤、破口大罵、咬牙切齒起來。
那神秘的來犯者似乎掐准了時間,又好像對武當山上下的實力,非常理解,以一個最標準的時間,冒犯了武當山,卻又全身而退,居然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來意和去處。
鹿塵曾見過的鐵騎銀瓶兩人,忙一馬當先,往太和殿內走去,推門進入。卻發現整座殿內,都是觸目驚心,無論地位高低,人人皆被震死,而武當第二代首座,武當七俠之首宋遠橋,更是面露驚詫,七竅流血。
武當七俠的其餘幾人見到了這一幕,無不痛哭流涕,哀嚎滿天。
其餘長老道士雖亦感痛心,卻還是四處查探。他們魚貫而入,個個武功高強,有人終於發現了最大的不對勁,「大家快來看,這座茅草屋是哪裡來的?這混帳傢伙,簡直是膽大包天。」
原來太和殿和重陽宮在某意義上也是一樣,重陽宮主要供奉三清,偏殿供奉北五祖,而太和殿是主要供奉真武大帝,偏殿亦供奉張三丰真人。是以,大家一進來,便只看到屍橫遍野。
直到來到偏殿,才瞧見真正震布人心的一幕。
一間茅草屋,已取代了偏殿。或者說,那間簡陋的茅草屋,罩在整個偏殿空間之中,人走到這裡,完全可以推開茅草屋的門,形如置身於某個山野間的清修之所。
而一旦踏入其中,便會發現,幾尊真人的雕塑形象,全被茅草屋囊括在內。其餘眾多雕塑,如火龍真人,並未有形象上的改變,唯獨一個張三丰,身上有巨大變化。
他的頭被一道劍氣砍掉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