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並派(下)

  張無忌的手,搭在兩名青衣人的肩膀上,居然還是閉著眼睛的。他閉著眼睛,像是一尊佛,又像是一座神,寶相莊嚴,臉上泛著一層柔和的光采。和廟裡的神佛相比,他的表情只有一種區別。

  他在笑。

  微笑。

  佛有拈花得悟之笑,神有慈愛眾生之笑,但張無忌的笑容,全然是不一樣的。他笑得張狂,也笑得痛快,笑著笑著,留下淚水,那是感懷之淚,笑得如同揭開長久以來的某個謎題。

  他邊笑邊哭道,「原來是你們,玄冥二老!」

  玄冥二老,即當年的玄冥二煞,曾在武當山上,因爭奪虎魄刀秘密,而對張無忌下黑手。同時,他們正是蒙元汝陽王府內百損道人的兩名寶貝徒弟。

  汝陽王府,是成吉思汗麾下,少數能獨立山頭,為人稱道的勢力之一。汝陽王招賢納士,廣結人才,素來神州三國,無不警惕驚訝。在某意義上,他地位等同於金國的完顏王府。

  鹿塵曾仔細詢問過郭靖,關於蒙元帝國的各種底細。郭靖認為,汝陽王府中值得他注意的高手,只有兩人,是一僧一道,被汝陽王奉為座上賓客,許下榮華富貴。

  僧是西域金剛門開山祖師「緊那羅王」,同時也是少林棄徒「火工頭陀」,他收下徒弟阿二、阿三等人,乃是天下公認,一方宗師級巨頭。

  道是玄冥神掌的祖師爺百損道人,他麾下徒弟則是玄冥二煞,鶴筆翁、鹿杖客,也是道家有數的邪道宗匠。

  誰也不料,百損道人的弟子,竟遠來大明,成為青龍會中的一員。

  玄冥二老亦驚訝萬分,他們沒有如薛笑人、霍休一般,被揭開斗笠,自然不該慌張。但張無忌僅憑內力相撞,即認出他們的來歷名號,這更讓人心驚膽戰。

  尤其是對他們這般行事遮遮掩掩,一旦被人喝破來歷,無異於被一記強招攻心,一時難以招架。

  張無忌說話間,內力洶湧噴薄而出,磅礴大力,宛若浪潮。他苦修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已被武則天所拔除,卻留下了強橫根基,並隨著他專修武當九陽,悟通妙法,徹底轉化為武當的根基。

  換言之,他的人生,也好像是隨著這一次武功根基的轉變,也找到了全新的方向。從此以後,他再不用遮遮掩掩,做什麼原子,而是光明正大,隨鹿塵行走。

  玄冥二老驚訝之間,方覺巨大壓力,隨著內力洶湧,使得他們玄冥掌力,一一退卻。最可怕之處,在於這股內力既是純陽屬性,又好似對他們的玄冥掌力有千百種熟悉,知道哪裡是弱勢,哪裡不周全。

  這是克制之上,更加克制,簡直克無可克,令玄冥二老內心想要吶喊,難不成是老天生成的克星?

  他們內力一提,本該可以震飛千萬鈞的重物,哪怕打破山璧、高樓、大街,也不在話下。但在這年輕人手下,宛若兩個真正的老人,豈止動彈不得,甚至還漸漸彎下腰,弓下背。

  旁人眼中,他們這一組的攻勢,可遠不如鹿塵那邊來得大聲勢、大氣魄,自然也遠不如令狐沖和岳不群之間的針鋒相對,師徒反目。但真正在武學上有一定成就者,便均可感覺到,他們之間爭鬥的兇險之處,實在不遜色於前者。

  張無忌的額頭漸漸流汗,但臉上笑容,也漸漸燦爛。

  啵啵啵——

  幾聲輕響,青衣人的斗笠,倏然一一破碎。像是被什麼巨大的東西,在內部不住膨脹,直至撐開了斗笠,露出了他們的面容。那是兩張老人臉,皺紋溝壑成群,但仍有著年輕人的慾念與野望。

  可能有人很想驚呼,說出他們的來歷,武學,能耐。可惜之處在於,大明鮮少有人能知道玄冥二老的名頭,他們不在這裡害人,除了張無忌,不在這裡奪命,除了張無忌,他們不在這裡施展玄冥神掌,除了對張無忌。

  大家對他們茫然無知,不代表對他們的武學同樣茫然無知。有人下意識想要走遠,忽然感覺到雙腳發冷,根本難以動作。原來是自玄冥二老周圍起,大地生出霜痕,許多人雙腳鞋底,赫然和腳下土地凍結在了一塊兒。

  這份寒力,自然把許多人唬得大呼小叫,哭爹喊娘。連遠處的左冷禪,亦感到這份寒力之可怕,可能還在自己的寒冰神掌之上,似乎和大唐昔年聞名天下的「冰玄勁」不相上下。

  不過,寒力雖足,卻傷不得人。因為有張無忌在,他一聲令下,內力盈滿而起,自一點至周天。所有的寒意被驅逐,被包裹,冰消而雪融。旁邊的人,紛紛抽出雙腳,自然而然往外逃去。

  這也象徵著玄冥二老的徹底敗北,他們哀嚎一聲,紛紛被張無忌一雙鐵掌,壓在手下,跪倒在地。張無忌在他們身後,自然沒有受到此跪,但誰都知道,他們已被張無忌懾服。

  張無忌收了玄功,點中兩人的穴道。他回頭一看,這邊已經料理完畢。鹿塵那邊呢?

  只會比他更快。

  ……

  「三招之後,將兩位擊斃。」

  鹿塵說完這番話後,立即便出招了。他的出招,簡直玄奧無比,首先是一個極為曼妙輕柔的動作,又好像完全是漫不經心,懶懶散散。手指一握,掌間從半空之中,往回一抽。

  這一抽,似乎是自虛空之中,抽出了什麼東西。那是一柄又細又長,纖細玲瓏的劍。

  左手一柄,右手一柄。兩柄無形無質的劍,便已落在他手中。

  這根本不是以氣凝形,而是沒有形,只有意。任何人看不到這兩柄劍,但一閉上眼睛,便能感覺到兩柄劍。這種境界一出,立即令薛笑人和霍休,都同時皺起了眉,並且抿起了嘴。

  他們聽到了「三招擊斃」的話,只會一曬了之,但若見到了鹿塵這樣的劍法,就算不用任何話,也會嚴陣以待。

  鹿塵出招了。

  他幾經破碎,又幾經重鑄,一身功力,早已經千錘百鍊。時至今日,他抽出的劍不是內力所凝聚,而是更抽象的東西所鍛造。那是木屬九陰真經眼中的五行世界觀中的兩個屬性。

  鹿塵對九陰真經的領悟,已經推陳出新,早已經不是此前所能比擬。也許他並不通曉水火金土四行,但卻可知道「相生」與「相剋」。再從已知的木屬,推斷出相鄰的兩個屬性。

  也許,王重陽散步九陰真經,既是要舉辦吃雞比賽,也未必不是「謎題就在謎面上」,只需要潛心參悟九陰真經人皮卷,便能領悟更高的境界。

  於是,在他手中,一柄劍是火或者水,被木所生的火,以及生出了木的水,一柄劍是土或者金,被木所克的土,以及克制了木的金。

  所以這兩柄劍,並無屬性。嚴格來說,它們是相生之劍,相剋之劍。相生相剋之間,五行已然俱全。

  鹿塵從基礎的木屬性,再結合相生相剋,這樣便把五行齊聚。

  不過這樣的齊聚,也只不過是表面上而已,總得來說,他已有思路,即將窺見能將所有精、氣、神包羅萬有,「天下武學總綱」的九陰真經真面目的一角。

  鹿塵已然漸漸明白,自己若要再有進境,還是得找到其他九陰真經本卷!

  他這兩柄生克之劍,與他胸前的九陰人皮卷一般,能夠解算天下五行,拆分一切。其實若算功力,這還是漂浮於表面,而缺乏了實質,註定和真正九陰真經人皮卷的擁有者,如歐陽鋒,黃藥師,周伯通,段智興天差地別。

  不過如此招式,對付薛笑人和霍休也已經足夠了。

  薛笑人討厭一切的天才人物,而鹿塵的這一招式,乃是天馬行空,絕不遜色於任何劍道人物的創舉,這邊正好觸了他的霉頭。他的眼中,倏然射出怨毒的光,尖叫一聲。

  聲音未落,手中一翻,一柄長劍出鞘入手,劍如毒蛇吐信,倏然一竄,已跨越兩人中間的距離,來到鹿塵胸前兩寸的位置。

  他的劍快,猛,強烈,一旦迸射出來,像是一道閃光炸裂,直刺人的眉目。那種強烈的光芒,簡直像是恨所有人,想要殺所有人,想要把所有人變得倒霉,變得不如意。

  如果用鹿塵熟悉的話來說,這是「報復社會」的劍意。

  鹿塵手中無形的雙劍一絞,火劍有暴起的星火,土劍則帶昏黃的光環,兩者交織,似糾纏的絲線,吐出的蛛網,已將薛笑人的劍光吞沒包裹。半空中,留下或紅或黃的兩道光影。

  光影一閃即逝。

  在一瞬間的交鋒中,鹿塵細細品味著這份劍意,「自己過得不快活,就要別人跟著自己一般不快活。自己稍稍不如意,就要殺了所有如意的人。真是痛快,好。」

  他品出一個好字。

  有好,才有不好。承認對方的長處,才能夠找到對方的弱點。

  五行的基礎是陰陽二分,若只是拘泥於五行僵死的形態,而不能徹底體會到陰陽互相達到極端之後轉化的妙處。這正如,也許一個人的最恨,也代表著他的最愛。最常貶低的,恰是心中最在乎重要的。

  鹿塵發現,薛笑人的劍意中,有的是對劍道的尊重,對人的蔑視。這人境界不高,但是情緒濃烈。若再進一步,他會成為葉孤城一般「誠於劍,而非誠於人」。

  薛笑人和葉孤城的區別在於,他根本未能領會到「誠」,他一直隱瞞自我,難以彰顯。所以,他越是痛快,張狂,飛揚,越顯出他的色厲膽薄,難以決斷。

  於是,鹿塵劍法一震,劍光一抖,倏然轉變。薛笑人當即一顫,身形一僵,恐慌無比道,「哥哥!」

  這正是天上地下,薛笑人最害怕的一種劍法——他哥哥薛衣人的劍法。

  其實鹿塵不會薛衣人的劍法,他是臨時轉用薛笑人的劍法,卻棄去小氣,成就開闊格局。一轉手的功夫,薛笑人的劍法,就成了薛衣人的劍法。在這過程中,鹿塵全無遮掩,薛笑人既要面臨兄長的劍法,也要面臨一個事實。

  那就是他和兄長的武學造詣,也許從未有任何差別,他們在劍法上的天資稟賦,或許根本全無差異,真正的區別在於一點:他們做人實在差得太遠。

  這一點,直入針刺,可以忽略一切破綻,一劍刺中薛笑人的心窩。他站定了原地,即不敢相信,也不能不接受。

  鹿塵掠過了他,薛笑人已倒下。

  霍休驚魂未定,大喝一聲,抬手便是一掌,五指他的發力,形如大金鵬振翅,有無比力量速度。要說實力,只會在薛笑人之上,而不會在其下。

  四下里,天上地下,都有一股大定大力,對鹿塵轟擊。這種力量,簡直是無法抵擋的。

  可惜之處在於,鹿塵見過真正的大鵬。岳飛雖未在他面前出過手,卻無疑影響深遠,使得鹿塵對真正大鵬風采,自然而然有了印象。

  霍休神功雖高,但和岳飛對比,便是相形見絀,小巫見大巫。鹿塵抬手揚劍,劍光揮灑,有華麗莊嚴妙法無數,顯現無窮。

  半空中,從鹿塵身後,射出了無數光塵。那一道道光,像是一道道金鵬的羽毛,銳利,美麗,輕靈,濃彩。

  這是大金鵬王劍!

  他一見之下,拆解霍休武功之中,許許多多元素,從基礎五行,推演出更多要解!

  如此劍法,將大金鵬那種食龍而活,振翅千里的聲勢威風,真是盡顯無遺。

  霍休一見此劍,立即發現,自己的招式根本無法起到作用,反而是助長了對方的聲勢。

  他心中甫生怯意,還未來得及變化招式,眼前一花,已經被鹿塵單手擒拿。

  鹿塵一彈指,霍休怒喝一聲,腦袋如同西瓜般炸開。紅的白的,正要四濺,鹿塵並指一繞,劃了個圈,那些東西便都收束一團,落在地上,黑紅一片。

  他抬起頭來,看向目瞪口呆的眾人,微笑道,「原來只要兩招。」

  他們這邊騷亂,舞台上卻安靜。

  岳不群覺察到情勢驚變,臉色一沉,但令狐沖卻看著他,盯著他。旁邊的左冷禪則大喝一聲,撲向金九齡過去。

  令狐沖仍然盯著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師父,你大勢已去了。我給你一個機會,殺了我——或者說,我給自己一個理由,殺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