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大黃

  姜若水一看就是個勤快姑娘,根基紮實,招式和身法也練得有模有樣。舒鳧習慣這具身體後,自問在同輩人之間,就算不是什麼天縱奇才,差不多也能橫著走了。

  姜家的紈絝後生,嬌生慣養的齊大小姐,還有這一窩茶杯泰迪,基本上都能被她一隻手吊起來打。

  剛一和齊雨薇短兵相接,她立刻便意識到:這個乍一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不光是心機深沉,動起手來也很有兩把刷子。

  這也難怪,齊新蕾是個「要嫁到凌霄城享福」的好命,修為低一些、身手差一些,那也沒什麼。反正到時候前呼後擁,別說打架,就連吃飯穿衣都用不著自己動手。

  出嫁前她是齊小姐,出嫁後她是凌夫人,金尊玉貴,最不缺的就是替她咬人的狗。

  身嬌體軟一點,搞不好還更方便討郎君歡心。

  但是,齊雨薇就完全不一樣了。

  雖然這是個架空世界,怪力亂神,實力為尊,嫡庶、長幼之類的講究不像正史一樣分明,但齊雨薇無依無靠,要出頭實屬難上加難。從小到大,即使她處處強過齊新蕾,也只能處處向姐姐低頭,絲毫不敢爭鋒。

  何以解憂?唯有學習。

  所以齊雨薇很強。很能算計,也很能打。

  在年輕一代的後生中,她和同樣「唯有學習」的姜若水一樣,算得上是個尖子。如果沒鬧出作弊之類的醜聞,考個清北復交……不對,四大宗門還是沒問題的。

  只可惜,最終她還是走了左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多管閒事!」

  眼看自己的計劃功虧一簣,齊雨薇臉色煞白,一劍比一劍狠厲,「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讎……」

  舒鳧:「朋友,你聽說過童家嗎?」

  齊雨薇一怔,臉上所剩無幾的血色消失殆盡。

  「看來你知道。」

  舒鳧唇角一挑,趁著她這一瞬間的愣神,手中冰冷的劍鋒已經貼上了少女頸項,「我準備好嚴刑逼供了,請吧。」

  齊雨薇反應也很快,當即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香爐:「香在這裡,請姑娘放我一條生路。關於你想知道的事情,雨薇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舒鳧:「……」

  好一個能屈能伸的反派!

  「好吧,那我們就談談。」

  舒鳧小心謹慎地接過香爐,轉向那些不知所措的世家子弟喊道:「勞駕,有沒有人會用水系法術?快來滋一下,把這玩意兒給澆滅了。」

  白恬自告奮勇:「我來。」

  然後他就滋出了一股頭髮絲兒似的涓涓細流。

  眾人:「……」

  舒鳧深刻懷疑,如果在他手指上割一道口子,出血量還能比這個「水系法術」大上一點兒。

  「不是,白公子,你到底行不行啊?」

  她內心幾乎是崩潰的,「你這是在救火,還是在輸液啊?」

  白恬額角冒汗:「水系法術我才剛開始學呢!還有,什麼叫輸液?」

  舒鳧覺得心好累。

  她只好一邊盯著白少爺一點點往外滋水,一邊沉下臉轉向齊雨薇,努力端出一副冷酷威嚴的派頭,假裝自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說吧,齊姑娘。關於這間密室,關於窮奇,你都知道些什麼?」

  ……

  齊雨薇交代的內情,與女鬼田馨的控訴相差無幾。

  只不過,在田馨的描述中,聽上去像是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齊雨薇平鋪直敘地一講,所有濾鏡和柔光褪去,真相如同一片光禿禿的嶙峋山石,沒有草木遮掩,看上去幾乎是醜陋的。

  所謂的「窮奇」,的確是一隻妖獸。

  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他自幼流落山間,恰好被孤兒田馨撿到,從此便對她十分親近。一人一妖相依為命,浪跡天涯,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平日裡妖獸捕獵,田馨就在山間采些草藥,在市井間做些短工,還學了一口南腔北調的雜燴方言。

  直至田馨十六歲那年,她忽然罹患重症,昏迷不醒,氣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那妖獸懵懵懂懂,聽說人間有一種「仙人」可以點石成金、生死肉骨,便將奄奄一息的田馨背在身上,一路求仙問藥,就這樣一個猛子扎進了齊三爺的圈套里。

  齊三爺要求他幫忙做一件事,以此交換治癒田馨的仙丹。

  而這件事,自然就是從城中「請」回藥人,將他們關在這座石室之中,用於試驗丹藥。

  自此以後,妖獸負責在城中擄人,齊三爺和家中客卿在藏木林布下陣法,助他脫逃,再將現場偽裝成「妖獸吃人」,讓人誤以為失蹤者都進了窮奇的肚子。

  事實上,他們一直都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底,遭受著漫無盡頭的痛苦折磨。

  妖獸天生靈智有缺,不通情理,不辨善惡,只聽田馨再三叮囑自己「不可殺人」,便一個勁兒磕磕絆絆地追問齊三爺:

  「你,不殺人?」

  齊三爺笑容可掬:「自然不會。我只是邀請他們回來坐一坐,喝杯茶水罷了。」

  然後妖獸就放心了。

  ……

  「……」

  舒鳧沉吟數秒,客觀點評,「這妖獸好像不太聰明的亞子。」

  齊雨薇賠笑道:「他確實不太聰明,要不然也不會一直被父親蒙在鼓裡。父親說,那妖獸是個一等一的傻……」

  「你怎麼說話呢?!」

  話音未落,田馨一陣風似的飄了過來,橫眉怒目地痛罵道:「你個傻狍子,你全家都是傻狍子!大黃他還是個孩子!他好單純一個娃,人話還沒學利索呢,就被你們給禍禍了!」

  舒鳧一個激靈:「大黃?」

  好好一個窮奇,怎麼叫這個名字?

  「你、你又是誰?!」

  饒是齊雨薇一向自恃膽大,冷不丁白日見鬼,也被嚇得顏色一變,「藏木林的入口極其隱蔽,還有陣法護持,怎會被這麼多人找到?」

  「……」

  田馨幽幽掃她一眼,「因為八年前,你爹沿著這條密道進入藏木林,把我的屍體扔在了湖邊。那林子裡白骨遍地,卻只有我一人化為厲鬼,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齊小姐,我死得好冤啊……」

  最後這一句「好冤啊」說得氣若遊絲,百轉千回,齊雨薇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她定了定神,小心謹慎地試探道:「你,莫非就是……當年金釧兒要救的姑娘?」

  舒鳧又是一個激靈:「金什麼?」

  一個叫大黃,一個叫金釧兒,這畫風相差也太大了吧?!

  不能仗著窮奇是個傻狍子,就給他亂取外號啊!

  田馨反應比她更大,當場衝上前去,伸出兩隻白森森的鬼爪撕扯齊雨薇:「我靠,你們還要臉不?你們打爛我的腦袋,搶我家的大黃,還有臉給他取名字,還叫什麼『金串兒』!太難聽了!信不信我把你們肚腸掏出來,全都給串串咯!」

  舒鳧:「別別別,等一等,其實這個名字是曹老師取的,他們這屬於抄襲……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我這就說。」

  齊雨薇脖子上架著劍鋒,又被暴走的田馨揪掉了一把頭髮,疼得眼淚直流,「那妖獸當年被父親設計,大鬧童家,和童瑤同歸於盡。後來,他的屍體消失在一團烈火中,變成了一隻毫髮無傷的幼獸。」

  「幼獸?」

  「對,他沒有記憶,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父親把他帶回來,取名為『金釧兒』,交給我餵養長大,說是凌霄城一位公子的意思,我們一定要好生照看……」

  舒鳧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凌、霄、城。你們果然有靠山。」

  這麼說來,窮奇確實死而復生,至今仍在凌霄城和齊家掌控之下。田馨如此大費周章,不僅是為了給自己報仇,也是為了救出窮奇,讓他獲得解脫。

  真是難為她了。

  「不錯,就是凌霄城。」

  齊雨薇仿佛看到一線生機,連忙雞啄米一樣點頭,「父親一直想要依附他們,抓人試藥也好,豢養窮奇也好,都是凌霄城授意他做的。我……我也只是聽命行事,看管這座石窟。」

  【——原來如此。】

  忽然間,江雪聲一如既往的淡泊語聲在舒鳧耳邊響起。

  他的嗓音澄澈,像是滿室烏煙瘴氣里注入了一道清流,令人頓感「如聽仙樂耳暫明」。

  舒鳧轉眼望去,只見江雪聲神色與音色一般平淡,幾乎是不帶感情地道:【鳳凰涅,浴火重生。看來我們沒有找錯。】

  【鳳凰?】

  舒鳧一下沒反應過來,【你是說,窮奇是……】

  「……」

  江雪聲隔著一地狼藉與她相望,目光中又浮現出了那種冷淡的悲憫。

  他緩緩道:【那不是窮奇。】

  【如果我所料不錯,那是上古神鳥——「五鳳」中鴻鵠一族的遺孤。我們這一行,就是為了帶他回去。】

  【此事隱秘,不便過早透露,實在對不起道友。】

  舒鳧只好苦笑:【沒什麼,我早就發現你們有事瞞我。大家萍水相逢,也不好交淺言深,這些我都明白。只是……】

  根據她的常識,「窮奇」是一種形似老虎、背生雙翼的妖獸,「鴻鵠」卻是傳說中的神鳥,據說是一種白色的鳳凰,可能像大雁,也可能像天鵝。

  除了都有翅膀之外,好像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吧?

  江雪聲看出她的疑惑,很有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數百年前,鴻鵠一族的公主外出遊歷,與貓妖相戀,誕下的幼子便是一隻背生雙翼的貓,所以才會被人誤認為「窮奇」。】

  背生雙翼的……貓?

  天貓?

  舒鳧正在感慨「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正常妖怪」,忽然只覺得手腕一痛——齊雨薇趁她分神思索的一瞬間,冷不丁地向她脈門上扎了一根細針!

  舒鳧:「臥槽!」

  這變故來得突然,她身邊只有白恬、田馨兩人,一個忙著滋水,一個氣得頭暈,倉促間根本來不及反應。

  不過頃刻之間,舒鳧手腕脫力,人也站立不穩,眼看著一道黑氣沿血管向上攀爬,腦內以每秒300幀的速度閃過各種「壯士斷腕」鏡頭,差點又被氣吐了——她這麼一個畫風清奇的女主,竟然還是中了最老套的招數!

  簡直對不起她那些年看過的文!

  柳如漪臉色一沉,厲聲道:「齊姑娘,你找死麼?」

  說完人影一閃,一步越過橫亘於他們之間的石室,伸手將舒鳧抄在懷中,飛快地遞了一枚藥丸到她嘴裡。

  齊雨薇當然不會找死,她一得手便輕飄飄地退出數丈,不知從哪裡摸出個哨子,壓在唇邊用力吹了一聲。

  哨聲清亮如雁鳴,齊雨薇混合著驚懼與狂喜的嗓音卻像夜梟,嘶啞而又尖利:

  「金釧兒,快來救我!!!」

  就在下一刻,不等柳如漪伸手抓她,一道炫目的白光如同流星追月般直衝而來,與柳如漪揮袖放出的一道符咒撞了個正著。

  田馨出離憤怒:「我x你大爺!你敢這樣使喚大黃,我今天就叫你和我一起做鬼——」

  至於舒鳧,她甚至顧不上憤怒。

  一方面是毒氣上涌,她不得不強行按捺心緒;另一方面,是因為在白光散盡之後,她終於第一次清楚看見了「窮奇」的真容。

  那是一隻,通體金黃,背後長有一對雪白翅膀,看上去足有三十斤重的——

  ——橘貓。

  舒鳧:「臥槽。」

  她腦補了一路生死相許、虐戀情深,原來「窮奇」根本不是田馨的男朋友,而是她養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