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入春不過三月,滿城富貴苑中芬菲爭奇鬥豔,尤其屬長公主府內御賜水仙,品種罕見,妙雅無窮。
「宮中今年送來的水仙真是不錯。」面首書生單彤笑吟吟道。
丹蔻玉指一一拂過嬌艷的花朵,長公主面上最是笑意不斷。
在旁候著的女官正是凌帝親命前來送花的佩玲,為打理嬌貴的鮮花暫留公主府。
佩玲說:「陛下特向天下招募好種此花者,篩選新品進宮培植,可見陛下對長公主的重視。」
長公主茗真滿心歡喜,端起清茶正要品,門外正步而來的男人令她的動作頓了頓,同時這樣的還有單彤。
「公主,屬下來呈下頭布莊入春以來的帳冊。」
長公主身邊最信任的侍衛長李賦,皇城內走動的達官貴人記不得模樣也聽過一二,佩玲年年來送花,見李賦的次數頗多。
她打量一番後,微微露出驚訝,視線移開時神色微妙羞怯。
長公主定定審視李賦,眼前的男人十六歲跟在自己身邊,當時選中他便是覺得人高馬大,武藝精湛,加之忠心耿耿乃不可多得的良才,卻是沒在意那平凡的臉龐、不挑剔的侍衛服。
卻沒想到一個跟在身後十幾年的影子,也有她從來沒見過的模樣。
李賦僅僅去了外地莊子數月,人亦如從前膚色黝黑,臉上雜亂的眉胡眼下整潔無比,露出光潔部分泛著漢子獨有的蜜色,襯得他五官深邃,劍眉星目,今日穿的侍衛服區別於之前較為隨意的舊款,而是領口與腰帶上精繡獸頭紋,通身黑色使整個人平添幾分冷峻。
當帳冊被長公主接過後,他習慣性將手握在刀柄上發出兵器微動的聲音竟令一旁的柔弱書生暗自心驚。
不知為何,單彤莫名感覺李賦有股殺意直衝向他。
長公主翻了翻帳冊,不由看見左右二人的神色,再望向李賦,卻見李賦也直勾勾地瞧過來,很快又垂下目光,與她的避開。
「正是賞花的時候,瑣碎的事晚點再來。」長公主重新端茶輕啜。
單彤面色恢復如常,笑道:「正是正是,不要讓這些小事擾了公主雅興。」
說完,斜著瞥李賦一眼,與李賦目光相觸一霎敗下陣。
大抵是氣氛過於怪異,佩玲笑著續話,回憶似的說道:「奴婢自入宮以來,聖芳庭便有兩道旨意經久不變,一是長公主您這水仙,按季所栽,二便是那位的紅梅,至今依舊在專屬的冰窖內植株無數,經年不衰……」
此話一出,長公主手中杯盞猛地砸落地面,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住佩玲與單彤。
原本滿是笑意的嬌容被烏陰取代,長公主震怒之下,所有人本能跪下請罪。
佩玲幾乎是連滾帶爬逃命出去,單彤自持面首之首身份,恩寵深厚,款款上前雙手搭在長公主雙肩,正要溫聲安撫時,一個耳光打碎所有尊嚴。
「都滾!」
花房門關上不過片刻便是震人耳膜的傾盆毀滅。
長公主坐在廢瓷亂泥中,捏著搖搖欲折的嬌艷水仙,它染了污泥失去白雅,她木然地一瓣一瓣撕開,口中念著那個帝王。
「沒關係的,就算是按季才有這花,春兒沒過,只要壞了皇兄還會再送的……」
「我就是生氣……皇兄當諒解我……」
「還有人比我更不如意,更生不如死,我好久沒見到她了,這便進宮去……」
她緩緩撐起身子,鬆散污泥從裙邊翻落沿路拖行,對滿地碎瓷片視若無睹,就在踩上去的一刻,一隻大掌伸過來覆蓋在那些鋒銳之上,玉足稍稍用力踏下,殷紅的鮮血蜿蜒一片。
「阿賦……你怎麼在這?」
方才不是叫所有人滾出去了嗎?
李賦面色無變,小心將長公主的腳移開,「阿賦留下來照顧您。」
長公主捋順額邊凌亂的髮絲,恢復萬千儀態:「正好,送我進宮去,我要見她。」
李賦領命,一把抄起長公主雙膝,突如其來的舉動著實驚人,長公主差點驚呼。
「放……放肆!」
「阿賦不想公主受傷。」李賦目不斜視,筆挺邁過滿地狼藉出門。
回話找不出錯處,加上如此男兒氣魄令長公主不由望著他的側臉出神。
直到進了馬車,她忽然撩開帘子,不經意問了一句:「阿賦也到了婚配的年紀,是否尋到心儀的姑娘了?」
李賦回道:「阿賦心裡只有公主,其他都不重要。」
依十幾年對李賦的了解,一番作答本是盡忠職守之意,深思貌似另有話義,長公主蹙眉,認為是自己多想,卻在電光火石間與李賦落過來的視線相對,漆黑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別樣波瀾如同會炙人的火種,燙得她收回擋簾的手。
帘子遮避那視線,長公主心下猛跳,良久回過神才嬌笑一聲,自說道:「好小子,居然藏了那般心思,只是我眾多面首風姿綽約,他能比什麼?」
她面露期待,又笑道:「無論那些人怎麼好,我還是最喜歡皇兄的……」
語罷,近在遲尺的身影經過陽光投射簾上,長公主目光不移,也不知在看什麼。
馬車經過城中一家酒樓,李賦抬眼看向高處憑欄人,二者對視相視一笑,笑意中傳達了彼此方知的意圖。
高小岳朝他舉杯,一飲而盡,滿眼期許與算計。
「不枉我這一段時日的悉心教導,看來李大哥很受用啊,假以時日,長公主一定會不單眼裡有你,心裡也有你。」
「我的願望,你也別忘了,李大哥。」
回想起險些被趕出京城的日子,高小岳心有餘悸。
好在李賦這個人是個轉機,他有仰視而不得的欲望,憑他在風流回雪樓所學的本事正好幫扶一二。
「我接近不了長公主就讓李賦去,等長公主落入李賦之手,李賦又對我言聽計從時,便是我高家脫胎換骨之日。」
「阿姐,你在那邊多使把勁兒,穩住秦國公的心,阿弟便在這邊拿下長公主,雙重靠山齊至,我不信這偌大的都城沒有高家一席之地!」
他凝視華麗馬車前往的皇宮,所見仿佛是遙遠且貧瘠的轆境,那處囚禁他們宗族兩代人的禁地。
富麗堂皇的重重宮殿則不過是另一個吃人的地方。
鳳吟宮,常年香火氣味飄散,宮娥零星,若不是帝後居所有皇家威嚴維護,宮人簡直如進無人之境。
長公主長驅直入,來到正殿前推開大門,裡面鳳座金碧無雙,奈何蒙上一層淡淡塵埃,哀戚它無人打理的沉默。
精繡鳳紋袖口伸出的纖指摸了一把鳳座上的灰,漫不經心說道:「皇后,你不許宮人打掃寶座好幾年,再這樣下去是不是連鳳印也將失之他人之手?」
她目光透過鳳座後那扇巨大的鏤空精雕屏風審視跪在神像前的人,唇角勾笑。
那人手持念珠,披髮素衣,跪在三清聖人畫像前紋絲不動。
少傾,神像前香爐煙斷,長公主以為她還似從前那般裝聾作啞,跪如木人時,輕飄飄傳來一句話。
「你的水仙……份數比往年少了,以後只會越來越少罷。」
長公主頓時面如惡鬼:「胡說!皇兄年年贈花與我,皆是精挑細選!」
「剛登基的頭幾年確實親自選給你,後來……是本宮選的,再後來……」馮皇后闔唇,不喜不悲。
長公主一下便想到再後來極其可能是洛貴妃,還是佩玲?
她朝門外的李賦使了眼色,示意即刻去大內花房打聽,殿內焚香味散去時,李賦回來低聲說道:「屬下翻了培植記事檔,水仙從五年前的每年培育百盆,到三年前減至七十,如今只剩四十……」
從四十盆中挑選十盆送去公主府,若不是出了岔子,沒人會提再送,自然無從得知逐年減少之事。
佩玲只稟送花事宜,對於此事絕口不提,枉她還樂呵呵的,自以為有多受寵!
長公主方覺顏面盡失,內里怒火中燒卻又五味雜陳。
難道她還不夠聽話麼,為什麼這麼對她?
適時,靜默的馮皇后又開口道:「紅梅依舊,你卻一時不如一時,何必來嘲笑本宮這喪子失寵的可憐人,五十步笑百步可解你心憂?」
往事上心頭,長公主恨恨說道:「你別得意,皇兄的心撲在洛貴妃身上,但很快不是了!」
隨即冷哼一聲,帶李賦甩袖離去。
「娘娘。」後頭走來一個老婦人,乃馮皇后陪嫁棠嬤嬤。
「您不搭理旁人這麼多年,今日是怎麼了,非要與那長公主爭了口舌。」
馮皇后重新閉目不語。
棠嬤嬤接著說:「長公主也是,闔宮上下誰人不知洛貴妃最受寵,賞月看花有何攀比。」
馮皇后一聲嘆息:「他從不將時間花在風花雪月上,除非有人繼承他的江山,方有情致真心實意與人賞場月色,但他太挑剔了……」
「說的也是,朝中重立太子呼聲愈演愈烈,若是太子還在,您也不至於如此……」棠嬤嬤心疼掉淚。
此時宮女送來一沓東西,吞吞吐吐說:「娘娘,洛貴妃命人送來高僧抄寫的佛經,說是獻給娘娘用。」
棠嬤嬤翻開一看,居然是往生經!
「豈有此理,洛貴妃什麼意思?」
大活人用不上這經文,只有亡者超度輪迴需要,暗射太子已故,洛貴妃明晃晃的挑釁實在膽大包天!
「她是覺得自己兒子必定是獨一無二的儲君人選,她也會是母儀天下的太后,野心不小!」
馮皇后依舊鎮定,示意宮女收好經文。
「娘娘,她們個個踩到頭上來,您就這麼輕輕放下?」
馮皇后緩緩起身來到窗邊,如今的鳳吟宮蕭條冷清,連院子裡的樹都失了生氣,黃葉翩翩。
「又到初一了,聖上是不是要去晴裘觀沐浴齋戒三日?」
「無變故的話,正是。」
晴裘觀屬皇家道觀,乃凌帝七年前下旨建造,位於京郊風水寶地上,往後一年,凌帝忽然宣布為身為帝王已到不惑之年,要清心修身治理天下,於是將晴裘觀劃為帝王專處,每月初一去那沐浴齋戒。
馮皇后苦笑:「他堅持了六年,僅僅是北邊蠻夷來犯中斷過一次,若是朝中有可以委以重任的儲君支撐,他肯定一次不落。」
棠嬤嬤神色複雜,啐了一句:「何其不倫!」
馮皇后垂下眼眸:「不論是皇帝,公主還是那些皇子,姓楚的血脈都一樣瘋,他剩下的兒子就沒一個是省心的,便看他想怎麼挑了。」
「而本宮嫁於他數十年,近墨者黑,也可以瘋一把,為我兒討這筆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