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跡變

  連魚枝十分意外看見崖壁邊上的楚梔盛,他半截身子外露,另外一半埋於亂石堆下,難以脫身。

  只聽他氣若遊絲說道:「你……拉過我一把,我救你一次,扯平了……你走吧……」

  若不是眼下這般悽慘的情勢,連魚枝指定要臉紅,她當時哪裡是去拉他,是想拉回自己的裙擺,沒想過他的死活。

  但將錯就錯也好,她望著半死不活的楚梔盛,心道:這廝雖與秦闕有仇,為人殘暴不堪,沒想到卻是個念恩情的。

  葉承安的父親救過他,冒著被識破的風險,他放走了葉承安,甚至派人秘密看守直至穩妥。

  而楚梔盛誤以為他墜崖時自己拉了一把,都只剩一口氣了,沒有選擇保留體力延緩活下去的時間,精準出手替她打死那條毒蛇……

  連魚枝是痛恨楚梔盛的,他要是死了,秦闕少了一個敵人,自己在這廝身上所受種種亦是換來了快意,但在這一刻,她莫名天人交戰。

  最終,嬌小的身影走向亂石堆,咬牙搬動大小不一的石塊。

  楚梔盛見狀,沒有血色的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你……要……救我?」

  連魚枝說道:「殿下不必多想,你我一同墜崖,若是只有我活著回去,而你死了,陛下痛失一子,朝廷驟失一位皇儲,天下對我口誅筆伐,我就算回去了,也是大禍臨頭。」

  即便凌帝寬厚,可以不顧百官諫言,不見得楚梔盛的生母洛貴妃會放過她!

  那些石塊少說有百來斤重,楚梔盛在活蹦亂跳時定然能自己出來,可他在摔下來途中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連魚枝唯有一塊一塊搬開,助其脫身。

  注意到她越來越力竭,楚梔盛狠狠說道:「待我有命回去,定要秦闕死無葬身之地!」

  語罷,一陣猛烈咳嗽差點要了命,狼狽不已。

  連魚枝的手在救姜生砸鎖時早已破損,眼下更是十指血流,痛疼鑽心,對於楚梔盛撂下的狠話不能苟同。

  她鎮定說道:「殿下落到如此境地不是秦闕的手筆。」

  楚梔盛虛弱笑道:「你果然心還向著他。」

  連魚枝不欲對旁人多說自己與秦闕之間的關係,反倒是繼續解釋貪狼圍剿一事。

  「如果秦闕真的與林定做了交易來殺你,那麼貪狼的人馬只會針對你,不會連我和姜生也想射殺。」她累得不行,坐在石面上,接著道:「我們兩個都是他心腹,林定應該救我們,不可能連連對我們出手。」

  「或許是秦闕覺得你在我身邊待過了不乾淨了,姜生極可能賣主求榮,乾脆一塊殺掉!」

  連魚枝聞言,笑得肚子疼:「殿下,虧你口口聲聲喊他秦瘋子,其實你一點都不了解他。難道不知秦闕因為你與貪狼這些年的聯手磋磨,早已跳脫綱常之外了?」

  「他的心胸沒那麼狹隘,姜生的忠心也沒那麼脆弱,所以就算他真的與林定達成交易來圍剿,也絕不可能殺我們!」

  眼看即將日落,連魚枝舔舔乾裂的嘴唇,繼續搬動石塊,在石堆里依舊不能動彈的楚梔盛忽然像死了一樣,直愣愣仰望上空不出聲,直到連魚枝把石塊搬完,他才把視線投到她身上,幽幽說了一句話。

  「依你所言,秦闕沒有與貪狼合作,那今日之事是怎麼回事?」

  連魚枝一屁股坐地面上,氣喘吁吁說道:「殿下,這個問題你該問你自己呀!你與秦闕都是天潢貴胄,秦闕要除掉你,不是用朝堂上的手段,而是叫一幫江湖勢力來殺你,這對於他來說是留有後患的做法,會不會太愚蠢了?」

  除掉一個得寵且母家勢力不小的皇子,最好的法子便是皇帝親自製裁,如此才叫斬草除根,高枕無憂。

  「你說的是……」楚梔盛喃喃道。

  若他今日死於貪狼之手,父皇與母妃兩方勢必追查,秦闕遲早躲不掉的,屆時失而復得的一切將再付東流,雖說他們二人不對付,但在權勢大局面前,誰會那麼愚不可及,一條道走到黑?

  連魚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楚梔盛拖出來,幸好他下半截身子沒有血肉模糊,除了衣物破破爛爛,其他看起來完好無損,於是戳了戳那雙腿。

  「有知覺麼?」

  楚梔盛原本是沒感覺的,只因半個身子負重太久而麻木,眼下漸漸減輕後氣血恢復,倒是一點一點泛起麻痛。

  他難受地點點頭,想站卻站不起來,連魚枝覺得他的傷勢沒那麼簡單,找來樹幹墊去他身下,再用藤蔓將他整個人與樹幹捆起來。

  「你放肆,敢綁本皇子!」

  連魚枝嫌他太吵,索性塞塊破衣布進他嘴裡,然後尊貴無比的二殿下就像只待宰的野味一般,被直條條拖著走。

  成年男子的身量實在太沉,每拖行一步,泥土裡便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連魚枝的肩膀磨出血泡,身後的楚梔盛仍在嗚嗚嗚吵個沒完。

  「我說……殿下……」她咬牙一邊使勁,一邊說道:「你有時間罵我,不如想想你此次秘密出行,貪狼是如何得知你的行蹤,然後移禍江東,殺了你給秦闕找麻煩,殺了姜生,等於斬秦闕一臂……」

  至於殺了她,則是純純為了打擊秦闕的泄憤之舉。

  果然說完一番話,身後的人立刻沒了聲音,連魚枝一心趕著日落之前尋個落腳處,否則晚上的山林野獸繁多,她可不願意成為它們飽腹的美食。

  況且她認為秦闕得到消息一定會派人來尋,若是沒有,那就不要再奢望能吃到她親手做的面!

  天無絕人之路,殘陽完全下落山坳時際,連魚枝發現了一座木屋。

  要說是木屋,不如說是幾塊腐爛木板拼搭成的陋室,足夠容納下他們二人遮風避雨。

  楚梔盛躺在粗糙的樹幹上硌得渾身不舒服,尤其是左腿麻痛褪去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劇烈的腫脹感,很快疼得滿額大汗。

  連魚枝檢查後,皺緊了眉頭:「你腿骨斷了。」

  「廢話,還用著你說!」

  連魚枝在心裡罵活該,「這可怎麼辦啊,荒郊野嶺的沒大夫沒藥,殿下你等著變瘸子吧!」

  楚梔盛冷笑一聲,儘管斷骨受痛卻仍能強忍鎮定,他看見屋內四散的零碎木板,默默掰斷成合適的長度當作夾板左右夾住腿部,撕下衣布包裹固定。

  「你居然會這個?」

  「我在你眼裡就是個不學無術、兇狠毒辣的皇子,處處比不得秦闕。」

  連魚枝撇撇嘴,轉身去了屋外,楚梔盛見狀,心道她要離開?

  落難於此,原本殺蛇救她為的就是搏一個出亂石堆的希望,沒想到她真的沒有當即離開,小小的身軀搬走了多少石頭,拖著他行了多少里山路。

  他腿斷成了累贅,人家好手好腳要走也正常。

  雖然情有可原,但楚梔盛不免生出一股失落,無聲倚靠於潮濕的板牆,不知道要獨自撐過多少時間才能等來手下得救。

  正是唏噓之時,門口晃動的影子提醒他有人來了!

  他提高警覺,借著初月微弱的光亮定晴一看,居然是連魚枝!

  楚梔盛微怔,盯著她的眼神充滿驚奇,轉而為喜,「你沒走……」

  連魚枝踹著滿懷的乾柴,莫名其妙道:「我為何要走?」

  她摸出火摺子燃起柴堆,轉身靠近楚梔盛,從袖兜里拿出幾株草藥,用石頭搗碎後給他。

  「解開,敷上,能止痛消腫。」

  楚梔盛立刻照做,果然敷上後涼感上來舒服些許,「你懂草藥?」

  連魚枝搖搖頭:「窮苦人家看不起病,多少知道什麼草能便用。倒是你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會固定斷骨,挺讓人意外。」

  說完,又掏出兩個野地瓜丟進火堆里烤。

  楚梔盛說:「我十二歲時因為騎射俱佳,便被父皇安排進西校場學點兵,基本的傷勢見多了也就學到了,那時候的秦闕還在宮裡跟我幾個弟弟們苦練靶子呢。」

  說起秦闕,連魚枝頓時滿心酸楚,只想快點被尋到,然後在他前面大哭一場,趁機提要求,搜刮他財庫里的好東西,更要吃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楚梔盛看她一副快哭的神色,心角一抽一抽的,張了張口,說:「小魚……」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秦闕要娶的是名門貴女,你無論如何到頭只能是個妾,是一介草民,而我……你有奔向貴妃的盼頭。」

  連魚枝猛地望向他,表情古怪問道:「我既沒有強大的家世、傾城的美貌,也沒有驚艷四座的藝技,更沒有豐富淵厚的學識,殿下為何執著於我?」

  楚梔盛回道:「我也想知道為何,只有你能給我答案。」

  連魚枝想了想,說道:「殿下是征服欲與勝負欲作祟。」

  楚梔盛很想認同這個答案,可感覺又不是那麼回事,對於兒女情長無解之事他眼下並不做糾纏,指了指火堆里兩個黑乎乎的東西。

  「好了沒,我餓了。」

  連魚枝用樹枝夾起一個,裝作不經意往他身上拋去,剛從火里出來的地瓜燙如燒炭,楚梔盛整個人差點沒彈起來。

  他正要怒不可遏,卻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如清泉入耳,再入心。

  介於生母乃寵妃身份,從小到大他能得到的東西太多太多,更是從長兄太子死後,他最有可能繼承大統,所有人敬他、畏懼他,巴結他,時時刻刻皆是一張張虛偽的面孔在自己跟前,只有眼前這個少女不同……

  楚梔盛閉眼聆聽她的笑聲,感染心緒,再睜眼凝視那嬌俏的人兒,他眼下是狼狽的,卻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