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噩夢重現(三)

  連魚枝以為自己是了解秦闕的。

  最起碼比旁的人了解。

  窗外的青郁景色,連魚枝毫無欣賞之意,幽幽嘆氣。

  她不是沒見識過秦闕對付人時所用的狠辣手段,甚至到了血腥殘暴的地步,也不是沒見識過他對待府中下人明面上嚴苛,實際小懲大誡的寬容。

  通泰銀號里小山高的帳本,全是廣濟難民的善意。

  高調擺宴,秦國公府庫房如水流一般的開支,同樣是奢靡印證。

  「他做事向來有主張的……」連魚枝喃喃道。

  即使當年逃出天香季院另有隱情,她心中存疑,也願意相信秦闕。

  眼下最難解的是楚梔盛。

  這廝不知是不是吃錯藥,竟沒再虐待,而是將她帶在一處院子幽禁,叫了郎中治療傷口,還有婢女在旁服侍。

  房中凡是鋒利的東西通通收走,她害怕楚梔盛霸王硬上弓,於是偷偷藏了一塊碎瓷片。

  「離我遠點!」出聲警告試圖靠近的婢女小桂。

  小桂是靜心挑選來的,自然恭敬而又疏遠,她默默後退,安靜站在門邊。

  是夜,暴風侵襲,呼呼聲擾得原本心急如焚的連魚枝,更加輾轉難眠。

  那風妖勁得厲害,竟把另一處的燭火吹落,大喊走水的一聲高過一聲,外頭的小桂驚醒,探進腦袋查看連魚枝一動不動後,連忙披衣去查看。

  待人一走,連魚枝起身,毫不猶豫出逃。

  她跑到後院一處荒牆下,那有個狗洞是昨天發現的,正適合鑽出去。

  正當她貓身要行動時,拐角處有腳步聲來。

  「快點!磨磨蹭蹭的,不然一會剝了你的皮給秦國公捎過去!」

  連魚枝頓住,急忙躲到狗洞旁雜木板塊堆出的縫隙里,謹慎望過去,只見幾名侍從押了一個男子經過。

  那男子蹌踉,似乎是受了重傷,但是身影十分熟悉,借著火把的光,連魚枝瞪大了眼,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姜生!

  前段日子秦闕得知姜生失蹤後雷霆之怒,雖然過後表面沉著冷靜,但身遭氣場明顯比平日裡壓人,可是過沒多久似乎又消失了。

  那時候她隱隱猜測,秦闕可能是派人把姜生找到了,等待些時日便可相見,卻不想先在楚梔盛的地盤見著了。

  「二皇子一定是要用姜生要挾秦闕,我不能走……」連魚枝細聲喃道。

  楚梔盛自負皇命,生性暴虐,姜生在他手裡其能討得了好?所以她必須留下,至少道義上不能棄姜生於不顧。

  「誰!」

  火把忽然向這邊移來,她被發現了,哆哆嗦嗦站出來。

  姜生一見是她,流著血的嘴驚訝張開,爾後默默閉上,眼神複雜。

  這邊的動靜引來楚梔盛,他盯著二人,冷聲笑道:「喲,老熟人相見了。」

  接著轉頭告訴連魚枝:「你最好別亂跑,要不然……」

  楚梔盛身邊的侍衛用力丟出一隻鴿子出院牆,飛不出一小截的高度便被不知哪個方向射來的暗器殺死,頭斷身裂,血濺當場!

  連魚枝頓時寒毛立起,若是剛才她真鑽狗洞出去,豈不是小命危矣?

  不容多想,楚梔盛派人將她攆回房去,小桂因為沒看牢她受了刑,兩邊臉頰腫得老高,說話都說不清楚,手腳依舊勤快幹活。

  連魚枝生怕小桂報復,卻不想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十分憨厚,看她的眼神沒半分怨恨。

  翌日,楚梔盛信步到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數之不盡的珍餚,他坐下後一一點出菜名。

  「黃金雞、東坡肉、鱸魚燴、宋嫂魚羹……來吃吧,小丫頭。」

  如此親昵的稱呼激起連魚枝渾身雞皮疙瘩,防備站在一邊,死皺眉頭盯著他。

  「看我做什麼,坐下來吃!」楚梔盛下命令道。

  連魚枝看著那色如黃金的雞肉,一絲絲酒氣配麻油的酥香鑽進鼻內,肥而不膩的肉塊,油光淋淋擺得整齊,還有那魚燴和魚羹,更是光聞著味道都能鮮掉眉毛,實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她還是不敢動,弄不清楚梔盛葫蘆里賣什麼藥。

  直到小桂推了她一把,她不小心撲到楚梔盛面前,這才坐了下來。

  被動接過筷子,她直勾勾看著碗裡布來的菜,天人交戰。

  一會兒便想明白了,怕什麼,楚梔盛都吃了,這些菜里還能有毒不成?

  戰戰兢兢嘗了一口後,再止不住肚子裡饞蟲的催促,大快朵頤起來。

  楚梔盛見狀,心情甚好,「我乃皇子,你能與我同台而食是天大的福氣,可要好好珍惜。」

  楚梔盛說話的口氣一貫充滿藐視,連魚枝本想把碗直接扣他頭上,可是菜的味道頂好,這麼幹未免暴殄天物了,於是作罷。

  只是吃著吃著,楚梔盛忽然頗有玩味,說道:「秦闕在瓊樓即將開辦宴席,廣邀天下富商參加,去欣賞他秦國公府搬來的奇珍異寶。小丫頭,你失蹤了他還有心思吃喝玩樂,看來你也不是那麼重要。」

  聞言,連魚枝手中的動作頓了頓,先是心跳加快跳動,隨之而來是一股酸楚難過。

  「他是國公爺,我只是個奴婢,應該的。」杏眼眨巴眨巴蘊了濕意,接著夾菜吃飯。

  這時,禾盛押著一個男子跪在門外,「主子,這廝寧死不願透露秦家半點機密,請示是否處死。」

  連魚枝一見是姜生,徹底繃不住了,筷子一下掉地上。

  輕微的動靜引得姜生抬頭,他滿臉是血,看見連魚枝坐在滿座佳肴前,狠狠啐了一口。

  楚梔盛沒有回答禾盛,而是對連魚枝說道:「以後在我這裡,你不必以奴婢自稱,他們都要尊你是半個主子,吃穿用度一應與貴女齊平。」

  連魚枝難以置信:「殿下,這是何意?」

  楚梔盛笑道:「心意。」

  隨後侍女們魚貫而入,手裡的木案上是最精細的衣裙,最講究的頭面。

  連魚枝一一略過,心說前幾日還是恨不得把自己抽筋扒皮的人,今日忽然如此厚待,裡頭打的算盤真的是太響了。

  姜生誓死不屈,收買的手段便落實到她身上,她若是再不從,下場便是與姜生眼下一樣。

  連魚枝覺得楚梔盛此時此刻就如同一隻冷血嗜肉的老虎,為了達成目的戴上了笑意滿滿的面具。

  她看了眼姜生,立刻起身朝楚梔盛行禮:「殿下厚愛,小魚受寵若驚。」

  瞧她這副姿態便是接納自己的「心意」了,楚梔盛大喜,連說兩聲好。

  姜生見狀,竟想沖向連魚枝,無奈被及時按壓下,口中罵罵咧咧。

  「……你果然是個貪財好吃、忘恩負義的東西,要是敢說出不利主子的話,我做鬼不會放過你!」

  連魚枝委屈道:「我生死不明,秦闕既然無所謂,我又何必死守忠誠?橫豎他不缺人伺候……」

  姜生在嚎叫中被拉下去,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姜生死期將至。

  連魚枝繼而跪下,說道:「殿下,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秦闕待我不過玩物,我願向您投誠,姜生是他心腹,輕易殺不得,不如給我些時日去勸導!」

  「哦?」楚梔盛眯了眯眼,隨即道:「行吧,你儘管去做。」

  連魚枝拜謝後離去,禾盛來到楚梔盛跟前,道:「主子,您信她?」

  「哼。」楚梔盛嗤笑,道:「之前揭了痂都不願意說秦瘋子一句不好的人,能那麼輕易被錦衣玉食收買?」

  牢外,連魚枝深吸口氣抬腳踹開牢門,裡頭漆黑一片,待她看清時已被一個移動的黑影掐住脖子,力度大到近乎窒息。

  這個姜生都傷得那麼重了,還能下如此重手,證明是恨毒了她。

  「來人!來人!」小桂大叫,引來了牢衛架開姜生。

  連魚枝咳得眼角溢淚,心說不愧是秦闕的心腹,身上想必有點功夫,不然受傷後手勁還能那麼大,差點要了她的小命。

  她踹過去一腳,正中心窩:「你找死!」

  姜生受力吃痛,目光不屈盯著她,憤怒似乎要衝破胸膛,連魚枝叫牢衛將人綁結實後退下。

  「以往你欺我得國公爺的寵,想不到有一日落我手裡了吧?」

  牢門緩緩關上,轉角站著的兩個人影在小桂視線死角處。

  楚梔盛定定聽著裡頭傳來少女的肆意辱罵,滿是疑慮的眼神絲毫不變,禾盛也是不動聲色。

  「我稍稍改主意了。」

  只見楚梔盛忽地冷笑一聲,轉身而去。

  到了夜間,靜謐的室內房門被推開,連魚枝本就淺眠,蹭地一下坐起身,果然看見楚梔盛信步來到榻前,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濃郁的酒氣。

  「傷不流血了,該好好伺候本皇子了。」他因欲動而聲音沙啞。

  連魚枝暗地裡摸向枕下那塊瓷片,細嫩的臉頰落入男子寬大的掌心,肌膚相貼而生出的溫熱令人作嘔,她強裝出羞澀的笑意,身子往榻里縮去。

  楚梔盛玩味地審視她。

  說實在的,身為天子之子,自然閱美無數。

  這小丫頭長得並不驚艷,偏有一雙杏目生得靈動,當視線直勾勾望過來時,區別於那些目不識丁的淺薄奴婢,會讓人感受到其中與眾不同的神韻,有個詞忽然在楚梔盛腦子裡顯現出來。

  那便是自珍。

  她皮脂雪白細膩,個子小巧纖細,這段時日被養得挺好,相較於上回假山內略顯消瘦,今兒個看她的臉蛋倒是圓潤不少,卻是被自己折磨一番又瘦了點回去,手上的疤十分顯眼,不似嬌養的一等一花樓女那般無暇……

  不妨事,照樣是令他想嘗上一嘗的女子。

  大手順著脖頸往下去,到衣襟處她慌亂按住,「殿下,我……」

  「怎麼?這不是你投誠的一部分嗎?」他笑道。

  連魚枝咽了咽口水,嘴角都是抖動的,欲要尋出個像樣的藉口,可思緒跟拌了漿糊一樣。

  瓷片扎入掌心,仿佛這回不是她死,便是楚梔盛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