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 噩夢重現

  敞開的錦窗旁,案前燭火冷熄,纖細的少女落寞坐在那處,內里滋味五味雜陳。

  兒時的一些細碎記憶陸陸續續重現。

  幼童貪睡,但即便是落了雪,次日天微亮時娘親便會牽著小小的她,疾步趕往嫡母院落請安。

  睡眼惺忪的她只能盲目跟著小跑,因跑動而嘴裡哈出的白氣把視線霧蒙,本是挺好頑的,但她一點都起不了勁。

  儘管她們最早去到,依舊得了劉氏底下人的為難,跪在剛剛擦洗好的地板上,低著頭等待劉氏梳妝。

  大冬天長時跪地,膝蓋真的生疼,後頭陸陸續續來的妾室庶女們也要跪下,但她們可以遲些來,劉氏並不會太為難,偏就她們娘倆不一樣。

  她曾經問過師父為什麼會這樣?

  祝小翩說,大概是因為你娘看那負心郎的眼裡有情。

  連魚枝知道,連家的其他妾室有的是劉氏買的,有的是長輩送的,只有她生母桐氏是父親帶進門的。

  也許師父說得對,娘親看父親的眼神與其他姨娘是不一樣的,她將父親奉為一切的寄託,堅信能與心愛之人白首偕老。

  只是這樣的寄托在一日日的消磨中,逐漸被心死替代。

  昨夜父親留宿於此,劉氏出來時,父親正扶著她,兩人恩愛有加的樣子令她娘親眼底蘊紅。

  她那時候不知道娘親心底是什麼感受,可能悔不當初,可能痛恨自己年少無知,也可能在想,原來憧憬的廝守並不是用隱忍與包容便能在滿是爭鬥的後院中走下去的。

  不知不覺,淚珠子滴落手背,連魚枝不能自抑哭了。

  她好像喜歡秦闕……

  卻無法想像漫漫餘生,每每跪在那,而上座的秦闕與他的嫡妻居高臨下,就這麼審視她,還有她的孩子,而她屆時不過是眾妻妾之一罷了,只能等著秦闕雨露均沾給予憐惜,才能在後院活得稍微有個人樣。

  思及此,連魚枝快碎了。

  祝小翩的話像一個又一個的巴掌狠狠扇向她。

  身後的門大開,男人高大的身影邁了進來,屋外火霓艷艷將影子拉長覆蓋住連魚枝整個人。

  她擦擦淚,轉過身對秦闕擠出一抹笑容,道:「國公爺,我不去北離了。」

  秦闕皺緊眉頭,雖然知曉原因,卻還是忍不住問一句:「為何改了主意?」

  「小魚是您的婢女,照顧您是本分,之前更是擔憂您北上危險重重,多一個人好多一分照料,既然眼下……」她深吸口氣,沒有說破,「您也下令要奴婢回去,奴婢自然遵從。」

  秦闕垂下眼帘:「……好,那你養到我啟程那日再走。」

  「國公爺什麼時候啟程呢?」

  「未定。」

  連魚枝的視線亦不敢落在他身上半點,只聽腳步遠去,門即將被上。

  「小魚兒,那份聖旨不必在意。」

  當她抬起頭時,房門已閉上,他的剪影掠過一扇扇窗,消失盡頭。

  連魚枝呆呆坐在書案前,婢女忙進忙出點燈、打水,她沒有一點願意梳洗的心思,執筆許久不曾落下半個字,心中的苦澀大抵一如生母當年。

  只是生母沒有反悔的餘地,而她還有。

  故而《嘆山枝》不可斷了章回,它是她與師父未來的希望之始,等寫完後,掙的錢銀便可以掏一部分治病,一部分做小買賣,攢下的也足夠吃飽穿暖過一輩子。

  秦闕的身份與蹤跡不久之後天下皆知,接下來的內容需要小心加蓋掩飾,突出主人翁遊歷時遭遇的險情。

  她狠勁咬了手臂一口,強硬要自己將傷心拋之腦後,忙活到了後半夜寫出了幾章,成果遠超預設。

  郝掌柜要是見到,肯定欣喜如狂。

  翌日,她去找盧明軒。

  秦闕留在濟陽城似乎還有盤算,啟程北離之期不定,連魚枝思來想去,只有剛巧要回京城去尋親的盧明軒能幫忙把筆稿帶回去。

  盧明軒因昨日秦闕來遲一步,二十下板子沒挨,卻被打了那麼兩下,不算嚴重,鬧心的是他犯了胃疾,郎中開了好些調理的方子,囑咐其每日煎用。

  見連魚枝特地送碗溫胃的小米粥過來,感激涕零,聞了聞肉末蔥香,饞得先嘗兩口。

  「你幾時上路?」她問。

  「國公爺安排了馬車盤纏,明日便走了。」

  連魚枝真心為他完成重任能去追求科考機會而高興,同時也為自己的處境有些傷感。

  她拿出一個錦盒,打開推到盧明軒前面,盒子底部用絲帕墊著,上面穩穩噹噹擺著幾個蠟丸。

  「盧公子,我有一事相求。」她將祝小翩的住處說出,滿眼擔憂:「這位嬸娘身有頑疾,我離京以來時常掛念,偶得一個偏方令人製成藥丸可試上一試,請你務必幫我交到她手上。」

  「這位嬸娘與你沒有血緣,你既然這麼關懷,這份心腸盧某真是欣賞。」盧明軒萬分珍重手下錦盒。

  連魚枝看著他又說道:「其實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小魚姑娘儘管說,只要盧某做得到。」

  她掏出一個錢袋,裡頭整整二百兩,眼神不齒說道:「風流回雪樓這些年做的暗宗買賣害人無數,義莊裡全是後院挖出來的屍骸,這裡頭有璇娘母女……你好生葬了他們,再走……」

  連魚枝幾乎哽咽,盧明軒一瞧,快哭了,連聲應下。

  不敢在此處待久,她匆匆告辭,回到瓊樓時,有婢女來告訴說珠簾她娘昨天剛回去便被同院的告發私藏主家碳火,經查帳追究回好幾年前,被李掌柜發送官府。

  「這麼巧,這時候有人告發……」十有八九是秦闕手下的手筆。

  他總是用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輕而易舉解決小事,鬧事者再無翻身之機,那麼其餘兩個人下場必定很慘。

  「杜侍衛和珠簾呢?」

  婢女變了面色,附耳說了一通,連魚枝聽得挑眉驚詫。

  原來珠簾她娘出事後,珠簾孤立無援,當晚去找杜映隧,不知怎的一來二去,兩人竟滾上了床榻,動靜太大引來值夜守衛,東窗事發。

  深夜時分,一個被賤賣去鄰城勾欄瓦舍,一個被送回司徒府,等待主家發落。

  連魚枝展開笑顏,這口惡氣到底是出得舒坦,心裡的陰霾頓時散去一半,於是上街去走走。

  正要出門,葉承安出現了,見她就笑:「小魚,去哪?」

  連魚枝住不住心臟的酸脹,行了禮:「郡主安,奴婢上街採買去。」

  「在我前面你不用行禮,不用自稱奴婢,我會給你贖契,然後我們結為金蘭,從此以後我葉承安有一份的,你也有一份!」

  連魚枝聞言想起秦闕,面色難堪。

  不管是秦闕,還是別的,她不需要這種施捨!

  「郡主言重,奴婢不敢當,時辰不早奴婢先去了。」

  「正好繼續上路時,我要用的東西也不夠,我跟你一塊去!」

  連魚枝卻道:「郡主莫誤會,奴婢屆時回京,不與國公爺一同北上。」說完,泥鰍一樣溜走了。

  葉承安愣住原地:「什麼,回京?!」

  連魚枝一邊走一邊往回瞧,確定葉承安沒追出來才鬆口氣。

  因為賜婚的關係,自己是一看到她就難受。

  其實葉承安為人熱情大方,敢喜敢怒,且不論身份,她十分願意與她打交道,有利於日後行走,奈何……

  連魚枝重重嘆口氣,因為秦闕而失去這個結識惋惜不已。

  「都怪你……」

  她嘟囔著,不知不覺走到街尾,忽然前頭躥出的人影差點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小魚!」

  定晴一看,居然是葉承安!

  連魚枝苦著臉:「郡主,你怎麼自己來了?」

  「我嫌她們煩,甩開了來找你的。」葉承安拉起她的手,「我決定了,你回京,我也跟著回京。」

  連魚枝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葉承安滿眼真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連魚枝琢磨這話意味頗怪,又說不出怪在哪裡,只能道:「聖旨可是要你跟著國公爺吧?」

  「一個長得過分好看的男人是絕對靠不住的,還不如找個相處舒坦的人對著,日子才過得快活!」

  雖然連魚枝很想認同她的道理,但是秦闕長得好看並不是過錯吧,再說秦闕靠不靠得住她最是清楚,把世上男子一桿子打死的言論不可行。

  「郡主,外頭人雜,你還是快回去吧……」

  她勸說著,卻瞧見葉承安身後沖了一批人,將她們團團圍住。

  他們來者不善,交頭接耳一番後,根本不顧連魚枝與葉承安的警告,快速使出迷藥,神不知鬼不覺將二人帶走。

  不知昏迷多久,一聲清晰的巴掌聲近在耳邊,連魚枝嚇得一個激靈,抬起頭便看見一個錦衣男人的背影,他正甩了綁架她們的那伙人頭領。

  「蠢貨!我要你帶回來的是個小丫鬟,你居然把葉國公府的嫡女也綁過來!」

  「她們年歲相當,衣料都不差,實在無法辨別,主子饒命!」

  她模糊的視線里隱約看見跪了滿屋子的人,那個被打的人還接著一邊扇自己的臉,一邊告罪。

  待那個暴怒的男人轉過身時,連魚枝目光逐漸清明,面色卻死灰一片,渾身發抖。

  男人陰鷙笑著,掐住她的下顎,說道:「你這條小魚先醒了,許久不見,可曾在夢裡與我再回那座假山之中,繼續顛鸞倒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