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暖心

  連魚枝感覺自己一會如同溺入冰冷的水底,又一會如同置身炙熱的火海,忍不住胡亂哆呻。

  她嗓子撕裂一般發疼,眼皮子有千斤重,正想著自己是怎麼了的時候,只聽忽遠忽近的一聲砰,有人踹門而入!

  「小魚兒……」

  冷清又熟悉的喚聲讓她不自覺向高大的身影伸出手去,「秦……闕……」

  青蔥手指被捂住,秦闕的指尖冰涼,拂過額頭得到片刻的緩解,他眼底游著一絲擔憂。

  「你又高熱了。」

  郎中年紀大了,睡眼惺忪過來診脈,摸著鬍子說道:「白日外出受了風,老朽需要給姑娘針灸,伸出手臂來罷。」

  連魚枝迷迷糊糊聽見要扎針,嚇得弓起身子,四肢往被褥里縮。

  小時候生病,連理枝曾經裝模作樣說看書學了點醫術,燭火上燒過的繡花針狠狠往她身上扎,血珠子一顆顆往外冒,將柳兒小心漿洗過的舊被褥染出不同大小的紅色,後來成了抹不去的鏽跡。

  郎中頓時無從下手,要拽出來似乎太過強硬,只能無奈地看向秦闕。

  秦闕垂著眼,看不清神色,拍拍她,聲音有些不自然道:「小魚兒,這郎中針術好,不疼的。」

  鼓起的被褥左右搖頭,秦闕掀開了它,把人抱早懷裡,單薄的衣衫隔絕不了她異常的體溫,治療勢在必行。

  連魚枝使出僅有的力氣掙扎,秦闕的懷抱跟澆築的鐵牆一般堅固,她抬眸想求饒,卻意外看見他向來的從容全然不見,劍眉緊皺,雙唇死抿。

  她猛地想起一件事,目光移向他的膝蓋,幾乎要哭出來。

  秦闕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道:「你也那麼怕,是不是和我一樣有過不堪的回憶……」

  連魚枝在他懷裡哽咽點頭,高熱中的心智要比平日裡脆弱,「她……拿針……我身上……到處都好疼……」

  秦闕沒有追問,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得更緊:「我也好疼,但你聽話,這回是治病,好不好?」

  亡母之後難得有人對自己如此輕聲細語,連魚枝內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乖巧且嗦嗦哆哆伸出手。

  秦闕將她的腦袋埋進自己胸膛更深處,在記憶中搜尋許久,這才用手掌輕拍她的背脊,先是嘗試著一種節奏,漸漸地,拍出一種滿是細膩的安撫,口中還念念有詞。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連魚枝既害怕郎中的針紮下,又想聽清楚秦闕念的是什麼,那語氣十分溫柔,沙啞里有種空靈莫名令她戰勝恐懼,將精力全引去了他那裡,何時施完的針,竟毫無察覺。

  連魚枝喝了點水,嗓子終於不那麼疼了。

  旁人見他們相偎相依,不敢抬頭,識相退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連魚枝噗嗤,發出微弱的笑聲:「國公爺哄人都念《詩經》的麼?」

  秦闕似乎也笑了一下,抓住了什麼,「原來小魚兒知道《詩經》,看來不止識字,還讀過書,寫的字肯定也好。」

  連魚枝啞口無言,一時不察又露出馬腳,只能裝作沒聽見,兩隻手的小指頭不安絞著。

  「我兒時害病,母親總是這樣抱著我,拍得特別溫柔,有一回父親公務回來,則在一旁念《採薇》,他告訴我這是邊疆將士對戰場血肉殘酷的哭訴,是對千里之外家園的想念,我這點小病小痛與之無可相比,雖然是教導,但父親告假幾日,與母親不假人手、親自照料,陪我熬過了病期……」

  秦闕訴說的口吻里充滿回憶嘆息,聽得連魚枝滿心酸楚。

  「你被那些雜碎折磨的時候,一定特別想念他們罷……」

  秦闕頓了頓,快速眨掉眼中的濕潤,滾動了喉結,仿佛將苦痛悄無聲息吞下。

  連魚枝還是能感受到他的心緒,小聲道:「我也常想念我娘。」

  說完,猶豫一下,也學著那個節奏去輕拍那寬闊的背,二人同步的舉動令秦闕有那麼一刻既動容又啼笑皆非。

  連魚枝見狀,扁扁嘴收回手,既然提起了老國公夫婦,她忍不住問道:「林定說的那些,你會回去開棺驗屍嗎?」

  秦闕沒有回應,連魚枝聽見他的心跳沉重許多,悲傷的味道縈繞二人之間。

  就在她以為得不到答案時,他才冷著說道:「林定的話真假不定,說我父親是被凌遲,不排除是想讓我與朝堂生出嫌隙。」

  連魚枝沒料到林定一番話如此牽動秦闕的局勢。

  傳聞老國公是在城門被攻克時,受亂箭波及射死,由於放箭的命令是凌帝下的,論罪時,老國公又已死,在辯無可辯的情形下被當場定罪,故而凌帝後來在秦闕治水有功,重回京都時,對秦家抱有深歉。

  如若真相是林定說的那樣,老國公不是亂箭波及而死,而是活著見到了凌帝,卻被凌遲處死,裡面文章就大了。

  「這棺,你開則不孝,不開你又難以釋然,當如何是好?」

  秦闕呵一聲冷笑:「時至今日,進退兩難的事不是一件兩件了,處處危機,道道不平是常態,我早已習慣,只是……」

  他收斂了笑意,眉頭皺起,道:「當今聖上與我母親感情甚篤,我父親為國為民,忠心不二,手中兵權多年前盡數歸於朝廷,聖上對我亦是慈愛,沒有理由對付我秦家。」

  秦闕眼前浮現出若干年前,勤政殿內凌帝對自己招手的情景。

  「我的小公爺學騎射下課了?」凌帝身著武裝,沒了上朝時的威嚴,反倒對他打趣道。

  他沒興趣探究凌帝為何這般打扮,做做樣子行個禮:「母親說一定得來向陛下請安,既然請了,我便回去了。」

  「臭小子,別以為你母親是先帝的嫡公主就敢那麼肆無忌憚,你舅舅朕是當今天子。」凌帝耐心勸導。

  他卻回嘴:「我既不參與朝政,舅舅的安又請了,想管我,不如等我以後有個一官半職再說。」

  說完便想撒腿就跑,哪成想被凌帝揪了回去。

  「朕知道你這小子心高氣傲,是嫌朕無趣,只會政事!也罷,朕來教你一樣東西,保管你日後有用。」

  凌帝神秘兮兮掏出一把東西,他覺得自己日後一定是長槍配劍去上陣殺敵,不成想那東西成了他如今最隱蔽與趁手的武器。

  「我的匕首之術是聖上親自啟蒙的,他說人往往容易對親近自己的人放下戒心,學起來可受用終生,我偏生年少輕狂,覺得他帝王疑心,對此不屑一顧,後來將它荒廢。」

  連魚枝不解道:「可我見你使它出神入化,常常掣肘對手於無形,一般人難以抗衡。」

  秦闕說:「三年,又三年,足以改變許多事,它僅僅是其中一樣。」

  連魚枝意會他的話,前三年的愁苦恨意累積,一朝翻身,自當暗中勤以學精、

  當世人都以為翩翩郎君當使槍劍時,能有多少人能猜到那修長身軀層層衣袍下有一把特製的彎月匕,能取人性命於一瞬間。

  「聽起來,林定之言確是有心像要分化你與聖上的關係,書上都說帝王殺伐毫無慈悲之心,真要滅了秦家,何苦放過了你,沒有斬草除根?」

  秦闕千頭萬緒,懨懨道:「我不知道……眼下還能沒看穿其中蹊蹺之處。六年的坎坷,我早已不信人心。」

  局勢的水太深,連魚枝自認見識淺薄,看不出端倪,倒覺著這會子深更半夜的,他們孤男寡女實在相擁太久,以前可從未這樣。

  「別再抱著了罷,我太燙了。」

  秦闕卻換了個姿勢,與她交頸而擁,臉賣入纖細的肩頸里,悶悶說道:「無妨,我冷,哪兒都冷。」

  連魚枝昏昏沉沉,感覺他微涼的掌心貼著身子,好像撫的是經年消失無蹤的針尖傷口。

  冷清嗓音下了蠱惑入夢的話語。

  「小魚兒不疼了,好好睡……」

  「往昔舊帳,來日方長,何人欺你,我秦闕便是他的噩夢!」

  連魚枝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醒來的時候秦闕已經不在,他躺的位置尚有餘溫,應當走開不久,護了她一夜踏實。

  「姑娘,你醒了?」照顧她的丫鬟端早膳進來。

  「爺呢?」她問。

  「出門了。」

  昨夜到底發了些汗,丫鬟伺候她更衣梳洗,用了早膳。

  熱騰騰的小米粥下肚,頓感身體一掃沉重,精神百倍。

  這時吵嚷聲在底下大堂傳來,她疑惑:「怎麼了?」

  這一問,丫鬟有些生氣,回道:「籠婆子的家人帶著一伙人來鬧,說她們娘倆雖然是奴僕,但簽的不是死契,被瓊樓綁在門口欺辱不合禮法,非要這邊給個說法,余掌柜去了。」

  「真是刁人!」

  連魚枝氣得搖搖頭,接過剛煎好的藥,一勺一勺小口喝著,苦澀的味道非同一般,忙拿蜜餞塞嘴裡。

  「不好了!」另外一個小丫鬟跑了進來,說道:「籠婆子帶來的人是北邊回京的,聽說是她家親戚所在府上的主子,是朝廷派去塞外的三品高官,說來主持公道。」

  「四品的啊……怕不是前些年聖上欽點去北境與蠻族議政的那個孟澤?」

  要是這個人的話,官階與秦闕之前的不相上下。

  俗話說民不與官斗,秦闕不欲公開身份,馬騰殊與曹青兩個地方官前腳被秦國公整了一頓,後腳再不敢招惹誰了,來了也無濟,這些人來勢洶洶的,余掌柜恐怕難以應付。

  她立刻梳妝,說道:「快點,我的地盤我要做主,拿圍笠來,我去會會這個三品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