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雙夢

  往昔的秦國公府在四月天時節百花齊放。

  宮中下學歸來,他甩掉馬鞭,撩起衣擺上台階進了父親的院子。

  「闕哥兒回來了。」

  父親挺拔身姿立在書案前,正看著一副山河堪輿圖,對他沒個正經的模樣只是佯裝嚴厲說了一句。

  「瞧你急忙的樣子,為父說過,男兒立世不可不穩。」

  他笑著受教,說道:「父親說今日要與孩兒講解河澇之道,比太師傅講課有趣多了,孩兒恨不得如宮牆上的鳥兒有對翅膀飛回來!」

  父親聞言朗聲大笑,「這河澇之道乃為父秘密絕手,你好好學下來。」

  這時,一道溫婉貴氣的身影由嬤嬤們扶進來,他一見便笑容更盛。

  「母親!」

  貴為嫡公主的母親總是笑盈盈的,習慣打量他,摸摸身上衣物可穿夠,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這梅露湯是去年闕哥兒收集回來的梅花雪水做的,加上我所創的手藝,你們父子二人定會喜歡。」

  他接過那碗獨一無二的甜湯,歡喜看著父母站在一塊,恩恩愛愛閒聊家常,洋溢幸福難以言喻。

  可驟然生離死別,再次相見,一別數年的父母早已雙雙化成墳冢。

  山河堪輿圖成了灰燼,梅露湯成了奢望。

  而受盡人心險暗與屈辱,他再無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見到雙親徒剩無盡悲戚,與塞滿靈魂的痴狂執念。

  原本聲勢浩大的法事被他一一壓下,把七枝紅梅置於碑前,動作輕得生怕驚擾生母安息,卻不得不在心中默背父親的教導。

  前來做法事的有一高僧,法號釋詮,乃父親生前時常探討經文的好友。

  釋詮大師站在他身後,說道:「國公爺,逝者已逝,您重回繁榮,應接替老國公將路走下去,何必眼空、心空、魂空,生無所戀。」

  他卻燦然一笑:「大師竟看出我三空無戀,又何必提及繁榮此等過眼雲煙的虛幻。」

  「老衲的意思是想讓您好好活下去,不要為仇恨所活,為仇恨而死,偏執成魔,心緒痴癲,秦家只剩您了。」

  「正因為只剩我一人了,我便做我該做之事!生有何戀,死無所懼,王侯將相,富貴榮華,無半點可及我心中所願,這世間一切不值得在我眼中!」

  釋詮大師雙手合十,又問:「國公爺,您再好好想想,除了仇恨,這世間真再無一人一物值得你用眼、用心、用魂眷戀了麼?」

  他笑意漸失,怔了怔,也問了一遍自己。

  回過頭去時,釋詮大師的身影已與山景融合,眼前一幕幕幻成那個雨後小鎮,那棵參天的榕樹下。

  他躺在那裡,而她僅離十步之遙。

  「對,還有你。」

  下一刻卻無助至極:「可是我認不得你……怪我傷勢太重,明明見過你的樣子,醒來過渾忘了。」

  女孩慢慢走過來,他願意重溫無數次與她相見的夢境,死心接納看不清她模樣的結局。

  她踹的幾腳,意外把他求死的念頭拉了回來,才有了如今的秦闕。

  正當以為她趴下來說話依舊看不清面目的時候,他灰頹的眼眸中竟倒映出了一張五官清晰的小臉。

  她一雙杏眸圓而明亮,小鼻頭被雨氣薰染出薄薄的珠光,嘴巴亦是小巧,一張一合詢問,撐在地面上雙手各戴一個鐲子,在樹枝間投下的陽光中微泛銀色。

  放下那碗面的時候,嘴饞的神色是那麼明顯,贈與銀鐲,更是不舍。

  太熟悉了。

  他瞪大瞳孔,眼眶濕潤,心潮彭拜。

  漸漸的,眼前的女孩在風中成長,輪廓與身形煥然,她滿是傷痕,淚珠子猶如傾盆大雨淹沒他的疼痛。

  「秦闕!」

  「不會的……不會的……那個人對你說了什麼,你怎麼沒有避開……」

  這丫頭太傻了,自己傷得那麼重,卻奔著過來緊張他。

  欲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虛虛幻幻間,遲來的因果恰時送走了這場夢境,該醒過來的人終是睜開了雙眼。

  與此同時,連魚枝病情並不見好。

  「六年……老國公……射殺……凌遲……有信……有信……」

  聽不懂的夢囈,郎中無奈搖頭,對李掌柜說道:「這怕是難了,老夫說句不該說的,或許找個道士招招魂,死馬當活馬醫。」

  李掌柜環視滿屋的人,額蹙心痛,「這如何是好?」

  無一人敢答,心知肚明日子不多了。

  李掌柜無法,道:「打發下邊的人去準備後事罷。」

  就在眾人悲傷低落要離去時,門口跨進一道人影,正聲道:「不必!」

  李掌柜見到來人,又驚又喜:「爺……」

  秦闕聽不得耳邊那些細細碎碎,揮揮手叫他們通通退下,自己擰來濕巾覆蓋在連魚枝額頭上,為其爭取一絲散熱,看向她的眼神憐惜且複雜。

  這眼眉、貪吃的脾性與年幼時相差無幾,從前那些莫名的心軟不舍終於有了答案。

  他的直覺比眼睛先認出了她,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秦闕拿出繡包,裡頭裝著銀鐲與兩顆丹藥,這丹藥是儒醫劉純善給的,乃止血鎮驚、吊住性命的奇藥。

  用溫水化開一顆,他對許牧說道:「你退下。」

  許牧卻是聽出了連魚枝的胡話,「主子,她好像知道了什麼,劉伯給的這藥您自己吃就好!」

  秦闕臉色蒼白,呵斥道:「閉嘴,我與她之間這輩子不死不休,你若還認我為主,別再橫生枝節!」

  許牧聞言,虎軀震住,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多少沒能逃過猜忌,主子顧念情分沒有下罰。

  許牧默默退下,守在屏風外深刻反思,燭火光影間,那二人的影子重疊親昵,他識相地轉過身。

  不死不休……

  這回,他到底認清那個小丫頭徹底占據了秦闕的心。

  ……

  天亮,貪狼壇點。

  林定屏退了人,將金鰲單獨留下。

  「副主……屬下沒有中毒啊!」他無奈解釋。

  即使回到自己的地盤,林定依舊戴著面具,貪狼二主向來如此,從不露出真面目示人。

  但面具遮擋不了心中的怒火,林定盛怒道:「你個蠢貨,秦闕根本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好拿捏的,你以為他為何會放你回來?」

  金鰲不敢莽撞回應,仔細回想。

  在牢中,董千丠在最後關頭告訴他,那個丫頭是秦闕的弱點,於是他被拖去見秦闕的時候撒了個謊。

  「秦國公那麼寶貝的人,我早已在去會你之前畫了畫像送去二主手上,此番我沒有帶董千丠回去復命,貪狼一定會無孔不入捉拿此女來交換!」

  秦闕幽幽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不明。

  只聽秦闕頓了頓後,說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捉人的指令必須取消。」

  在那一刻,金鰲對秦國公所有的傳聞嗤之以鼻,心裡罵道:不過就是一個說話不算數的臭小子,哪來什麼城府。

  他能活捉自己,不過是得到董千丠透露的先機,勝之不武。

  「我離開的時候沒有觸動過任何東西,他們也沒有碰過我,怎麼會中毒?」金鰲想不明白。

  林定說道:「你是不是忘了劉純善?」

  金鰲噎住聲。

  儒醫劉純善以仁義出世,唯獨能對殘害自己的師兄一門痛下殺手,所以會給秦闕煉製致命毒藥。

  林定又道:「你中的毒叫七日追魂蠱,無色無味,用的是苗疆蠱蟲炮製而成,中者身上會有一種淡淡的異味,其實是母蠱的體液,可以讓附近的子蠱尋到……你可以解開袖口看看,是不是有個細長的黑線隱於皮膚底下。」

  金鰲趕緊照做,果然看到一條難以察覺的黑線,像是一條極細的血管從掌根延續到臂關節處。

  「若七日內不解,蠱毒會散發全身,藥石枉然!」

  「副主是怎麼知道我中毒了?」

  「那天你回來與我稟報,走的時候我聞到的。」林定頭疼地搖頭,「這毒是南疆傳過來的,能復刻的人就那麼幾個,我有幸見過。」

  他將解藥交給金鰲,看著他服下後,繼續說道:「秦闕是故意放你回來,他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找我,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找到貪狼背後的領袖,與其讓他登門入室,還不如我親自去見。」

  「屬下該死!本以為去幫那秦國公可以換回董千丠,結果人沒要回來,還反倒讓副主您露面解圍!」

  林定冷哼:「我豈是能一味被他壓制,讓他吃我一記,日後交手不能那麼猖狂!但……既然暗傷了他,此事也難以罷休了。」

  金鰲說道:「屬下不明白,為何您沒直接殺了他,以絕後患?」

  「糊塗!他是朝廷重臣,殺了他將貪狼至於何種境地?」

  金鰲後知後覺,「屬下愚鈍!不知您跟那秦國公說了什麼,竟讓他失了防備,屬下佩服!」

  林定聞言,兇狠起來:「我與他所談不是你能知道的,想活命閉上嘴!」

  金鰲立刻跪下道罪。

  林定收了怒火,又道:「何況他是說到底是主上招惹來的,該讓主上煩一煩了。」

  「副主您要去見主上了嗎?」

  狼主行蹤神秘,金鰲入教至今六載見到狼主的次數五根手指能數過來,他猜測副主也見其不多。

  「不用去。」林定擺擺手,有些許無奈:「對了,董千丠之事我已盡力,他命該如此,知會他師門一聲罷。」

  金鰲趕緊去辦,林定一個人站在那,自言自語:「秦闕可不能死……主上你快去到他面前了吧,期待你與他的交鋒啊,等了這麼多年,是時候看看這天到底要怎麼來變!」

  回想與秦闕交談的一幕,林定露出算計得逞的笑臉。

  當時他直勾勾盯著秦闕,一字一句吐出一樁驚天大秘。

  「六年前前太子謀逆案……老國公,也就是閣下的生父,並不是被亂箭射殺,而是被處於凌遲……」

  「貪狼當年有眼線在謀逆的城中,親眼所見,絕無虛言……閣下若不信,回去開棺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