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救我?
短短七個字,迴旋連魚枝心湖,盪起一圈圈漣漪。
她下意識朝大樹望去,塵封記憶在心中百轉千回,耳邊蕩漾初見時的那短短尚不及一炷香的對話。
彼時地上躺影,此刻佇立身姿,虛虛幻幻重疊,她實在想不到當時並不是多值得記掛的舉動,竟讓他心心念念至今。
自小除了生母與師父,還有柳兒,再沒有人這般在意自己了。
秦闕偏執的眸光里流露出殷切,經歷過的苦難與廝殺像化成一團烈火要衝破胸膛,「小魚兒,回答我……」
連魚枝攥緊衣袖裡的小手,心跳如雷鼓,風中的秦闕泫然欲泣,下一刻便要隨風破碎了般,拿捏住她的心腸寸寸攪斷。
年少時記憶流風散去,眼前一幕又一幕是如今的他,夜月下船面甲板相見,乃至回到國公府內所歷的種種猜測試探,她都好不容易一步一個腳印踏過生死,小心翼翼堅持本心,怎麼就隨著這人幾碟好吃的糕點,幾抹眼底帶暖的微笑,幾聲故作嚴厲的告誡,最後圍繞著那令人心疼無比的遭遇,逐漸有失守趨勢……
北上路途里夫妻相稱的日子,周遭人的態度幾乎讓他們半忘身份,半忘規矩,編織了美妙夢境。
眼下,她知道,面對眼前的天之驕子,只要她說一聲心悅,只要點個頭,只要把恩情認下,夢境將延續,往後餘生都能伴在他身側。
風亂不停,她的心也好亂啊。
這風同時吹來了另外的聲音……
魚枝,男人沒有永遠的真心,他們只貪饞女人的身子,要女人們聽話,這是世道賦予他們的權力,三妻四妾,勾欄娼女,只要男人們想,便能困住女人一生!
你娘悔恨太晚,你一定不要辜負柳兒的死,不要辜負為師這些年對你的教導啊!
祝小翩的話如兜頭潑下冷水,潑醒即將沉淪的她,連魚枝頭回體會到清醒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
秦闕貴為權臣,身邊永遠不會只有一個她。
紅顏易老,恩情無長……
他日後可以擁有許多女子,但師傅只有她一個徒弟,娘親沒有兌現的承諾也只有她能完成。
寒風獵獵,吹乾眼眶的濕意,連魚枝雙肩頹下,回道:「……您是主,小魚是仆,護主救主,天經地義……」
這一瞬間,秦闕眼裡波瀾翻湧,巨大的失望籠罩渾身。
在這方土地與大樹間,此情此景下,答案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她不曾來過這裡,問為何相救,能想到的便是衝出風流回雪樓的那段,而不是他最刻骨銘心的年少時。
這回的試探,如果不是她太聰明了,就是他得出一個滿是遺憾的答案。
秦闕啟了啟唇:「原來你真的不是那個人……」
連魚枝看懂他眼裡的情緒,內心悸顫,垂下腦袋:「小魚聽不懂您在說什麼,你想要小魚是哪個人?」
秦闕忽然笑了一聲,像是釋然又像更深的偏執,卻又無奈,「你說我們是主僕,那如果我不想僅僅是主僕呢?」
纖細的身影就這麼跪地,始料不及的還有少女俯首重重一磕。
「國公爺……」
一聲尊稱,明明他們對立不遠,偏是無形拉遠了距離。
「奴婢是個孤女,銘感國公爺江上救命與收留入府的慈悲,更感激為奴婢清白懲殺東院大女使的恩情,奴婢願意拼上性命盡忠,只願恩情償還後國公爺能再發慈悲,放奴婢自由之身,擇一如意之地安身度過餘生。」
秦闕望著地上跪伏的纖影,目光黯淡,厲聲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知道自己在拒絕什麼嗎?!」
連魚枝不敢抬頭半分,就如同在顫聲回道:「國公爺,您別難為小魚了……小魚不過就是奴婢……」
天命是如此,何必強求去爭。她如實暗道。
「奴婢?」秦闕冷冷開口,自嘲笑了一聲,抬起被箭射擦而過的傷口,流淌些許鮮血,「那好,你過來……」
連魚枝摸了摸身上,被寶娘子洗劫一空,並沒有傷藥與能包紮的乾淨布料,但還是走上前去。
「國公爺,我去找點藥來……」
話沒說完,只聽秦闕垂眼,掏出一條沾血的帕子擦拭手指,卻止不住血,說道:「跪下,給本國公把傷口舔乾淨了。」
盯著那帶血的修長手指,連魚枝杏目瞳孔微微收縮,僵在那一動不動,只把同樣受傷的手指藏於袖中。
「奴就要有奴的樣子,你連命都能舍下去擋箭,這點傷舔乾淨也更應該能做到。」
她怔怔凝視他,眼前的男人身遭氣勢又變回了甲板上那一瞬的高高在上,即使他眼下渾身血污,毫無當時的富貴逼人,但依舊睥睨草菅,甚至更加冷漠疏離。
「你說你要做奴,我成全你,奴便是如此。」
秦闕好看的薄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語傳到她耳里嗡嗡的,她也找不出任何反駁,撲通跪下,雙手攏著那指尖,微啟嘴唇含住。
秦闕指尖冰涼,血腥味通過咽喉擴散至感官,她噙淚,卻不敢弄疼了他,口中小舌輕輕繞它打轉,小心盡力做到為奴的本分。
儘管看似柔弱,她眼底的倔強不能忽視,偏生淚花斑駁的,秦闕在目光冽出火光時閉上眼,掩蓋一切波瀾。
猶記得這根手指上回被她咬過一口,耳尖不由自主泛紅,眼下仍是如此,只是心跳跳得很慢,很沉。
秦闕的神態冰冷,連魚枝知道自己已惹惱了他。
但她著實沒有膽子欺騙,秦闕若察覺她的虛與委蛇,憑他的心性和手段,無權無勢的自己怎麼能輕易脫身?
也許是連續遭受的太多,連魚枝頓覺頭昏腦漲,天旋地轉的,也感覺到秦闕用力扼住自己的雙肩。
他以陰沉沉的口吻說道:「你知道我太多事……」
連魚枝抖了抖身子,暗說秦闕不會納她不成,便要殺人滅口?
就在這時,風過帶來一陣陣殺戾之氣,舉目四望,不知何時來了一隊蒙面黑衣鐵騎將他們包圍。
秦闕毫不猶豫往前站去,冷笑問道:「貪狼?」
隨後將目光定在為首那人身上,頓了頓,似乎有絲訝異一閃而過。
「……不對,不是貪狼。」
……
京城,大內長街——
寧公公面色凝重,對著迎面而來的四皇子楚燃陽,趕緊上前去。
楚燃陽溫聲道:「大伴這是怎麼了,急匆匆要去何處?」
寧公公將楚燃陽拉到一旁,低聲道:「有消息傳進聖上耳朵里,說秦國公北去的船隊遭到意外,全軍覆沒!眼下正龍顏大怒,不排除有人蓄意為之,正要我前去找幾個皇子前去大殿覲見!」
楚燃陽大驚失色,「那……秦國公是死了嗎?」
寧公公稀疏的眉頭皺成川字,攤開手差點掉了拂塵:「就是不知啊!山高水遠的,消息至今才傳回來,水陸兩頭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沒人知道。」
事態不利,龍怒盛盛,誰也不敢耽擱。
楚燃陽緊張道:「大伴先去找我五弟和六弟吧,二哥因傷勢未愈、又被父皇呵斥,一直閉門不出,我……我……一會兒便向父皇說明,讓二哥安心養傷,不參與此事了。」
「聖上看重秦國公,二皇子不來恐怕不行啊……」
「二哥素來與秦國公不對付,若聽見是因為秦國公的事,那性子少不得陰陽怪氣,徒惹事非。」
寧公公也覺有道理,凌帝如今不見二皇子為好,而且這回難得四皇子有機會與父親多稟事務。
四皇子自小親和有度,最是敬兄愛幼,卻是生母身份低微在凌帝眼中沒其他皇子位重,平日極少父子對話,趁這次多說幾句也是好的,改一改他一見自己父親便緊張慌亂的毛病。
寧公公連連點頭:「那就勞煩四皇子避著點向聖上提及二皇子與秦國公之間的矛盾,好叫聖上與二皇子緩和些。」
說罷便去了,楚燃陽回頭望了望他離去的背影,小心翼翼正了衣冠,先行去了勤政殿。
本是在殿外候著的,裡頭竟砸出碎瓷片,是凌帝盛怒所致,大步跨出門檻。
「人呢,怎麼去叫了這麼久還不到!」
這時,凌帝便看見了一旁的四子,「怎麼只有你來了?」
面對怒容的君父,楚燃陽忙跪地,恭敬答道:「回、回父皇,寧大伴去傳了,兒臣正好過來請安,所以先到。」
凌帝道:「嗯,來得是時候。」
不多時,五皇子與六皇子匆匆趕至,給凌帝行禮。
凌帝沉聲問道:「二皇子呢?」
寧公公疑惑看向楚燃陽,楚燃陽慌忙道:「……回父皇,二哥知道父皇眼下心急秦國公一事……上回因他與秦國公的事已經惹得父皇動怒……便閉門思過沒來,說不想讓父皇見到自己又添不快……」
說完,後知後覺看向寧公公,神色懊悔。
寧公公神色微妙,但見向來謙和的楚燃陽因帝威亂了方寸,默默嘆氣。
凌帝卻怒道:「不想朕見到他又添不快?朕看是上回的事他仍心有不滿,不是他不想讓朕見到他,而是他不想來見朕!」
「不!」楚燃陽依舊跪著說道:「父皇千萬別那麼想二哥,這叫兒臣傳話也傳出個錯來了,二哥是真的不想父皇動怒,自個閉門思過養傷!是兒臣嘴笨不會說話,請父皇責罰!」
凌帝知曉他忌憚二皇子針對,冷嗤一聲:「沒用的東西。」
眾人皆向楚燃陽投去同情的眼神,就算是他們也不會輕易去挑惹楚梔盛,更何況是楚燃陽,但父皇偏偏看不上他們這一點。
說來,也只有秦闕敢,怨不得能得御前青眼。
凌帝端坐龍椅上,審視三人說道:「北離雪災是朝廷一大新患,次次出師不順,這次輪到秦國公北邊遇險,這是有人要捅朕的心窩子,你們是朕的兒子,比起那些大臣,朕更信任你們,你們誰北上去查明真相,替朕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