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我留下來陪你

  通泰銀號,二樓廂房。

  秦闕拿著匕首,帕子湊近了又定住,不知如何擦拭上頭的血跡。

  按照血跡所沾的痕跡,她傷的應該不深,那味道是金創藥,暫時不需要擔心的過多,只是身在濟陽城本就有些窒息,又誤傷了她,心中不能抑制悶痛實在折磨人。

  李掌柜推門進來,道:「爺,粥棚後日能開始施粥了,您看您要去嗎?」

  「不去。」秦闕收起匕首,也不看他,淡淡道:「你們做好即可。」

  李掌柜猶豫了,又道:「方才夫人來信給我,說她後日一定到,幫忙施粥。」

  這下秦闕望了過去,眉頭微皺:「不會的,她沒我的允許不能出客棧。」

  「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李掌柜說完,欲退下。

  秦闕叫住他:「等等,把信拿過來。」

  李掌柜呈上,恍惚見東家接過去的一瞬間,眼神隱隱一亮。

  他輕聲喃道:「小騙子,這就是你的字,練過的……」

  隨後對李掌柜吩咐道:「叫暗中看守她的人去瞧瞧她在做什麼,回來報我。」

  「爺是真在乎夫人的。」李掌柜忍不住多嘴說了一句,「但是您讓我收拾屋子,是要在這邊歇下,留夫人一人在那邊?」

  秦闕抿了抿唇,「照做便是。」

  「是是是。」李掌柜趕忙應下,按吩咐把事情去辦了。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回了一句說夫人正在房裡寫東西,寫的是什麼便不知道了。

  「也不知傷哪了,在寫什麼呢……」秦闕若有所思。

  客棧內,連魚枝執筆續寫《嘆山枝》,主人翁出遊念頭展露,鋪墊提上行程。

  她想,眼下姜生與許牧水陸兩道大概剛啟了程,她不能明挑出遊落腳的具體地點,只需要附和官道的行程即刻,以免給秦闕造成麻煩,最好是去到了北離後,再寫行善之事。

  寫好後,她用特殊的手段封了起來,準備尋個機會寄出去。

  當夜,秦闕果真沒有回來。

  連魚枝給傷口換了藥,一個人坐在一大桌子的菜前面,全是她愛吃的。

  本該歡歡喜喜的,但夾了幾口菜後,心裡十分不舒坦,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身邊,胸口的悶氣一下就吐出來。

  最後乾脆撂了筷子,叫小二備多一副碗筷後,這才感覺沒那麼彆扭,繼續吃下去。

  她似乎是習慣了,以前站在看他慢條斯理地用膳,如今是旁邊有個他慢條斯理地用膳,雖然話不多,但他弄出的碗筷聲早已入了心耳。

  入了夜,城中的風呼呼吹響。

  她根本睡不下,一是傷口犯疼,二是在想秦闕今晚是否會再做行睡症傷害自己。

  「唉,連魚枝啊連魚枝,你沒看見人家躲你還來不及嗎?你這麼關心他,他又不知道,這不值錢的樣子做給誰看呢……」

  說是這麼說自己,她蒙上被子不過一會兒,還是憋不住濃濃的擔憂,赤腳下地去推開窗戶,探出身子往通泰銀號的方向看去。

  同片夜色下,秦闕房內的窗戶未關,任憑涼風吹熄了燭火,一室無關。

  他朝著窗的那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遙望,指尖輕點腰間的繡包,毫無睡意。

  半晌後,有人來門外回話,「爺,夫人開著窗不睡,不知道看什麼。」

  指尖的動作停頓,身上有傷,風那麼大,是存心想病嗎?

  秦闕起身,道:「找人敲她門,說是我的意思,讓她立刻安分歇息。」

  門外的人應聲去了。

  很快客棧那頭,敲門聲拉回連魚枝的思緒,「誰?」

  「夫人,爺說了請您立刻關窗歇息。」門外的女聲說道,應該是銀號隱藏在客棧內的丫鬟。

  連魚枝皺眉,活閻王真是把她看得太緊了,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中,這濟陽城到處是銀號的人,幸而沒貿貿然將筆稿寄出去。

  她負氣,軟軟回道:「回爺去,他又不用我伺候,睡不睡的,我自己會做主。」

  外頭的丫鬟急了:「爺要您聽他的意思。」

  「這時辰,誰愛聽誰聽去。」

  說完,等了許久,門外沒了動靜,她過去附耳聽聽,已經空無一人。

  「我就不要你管,叫人來也沒用!」神氣十足的口氣。

  忽然,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十分陰沉:「那就不叫人來,我親自來。」

  連魚枝萬萬沒想到秦闕居然回來了,就站在門外,嚇得一個激靈,趕緊開門。

  秦闕未進,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她。

  「你你你……怎麼回來了……」她像老鼠見了貓一般。

  秦闕目光去了那扇窗,訓斥道:「出門在外,不愛惜身子得了病怎麼辦?」

  丫鬟馬上進去關上,退下。

  連魚枝回嘴道:「……你夜裡出門連披風都不披,還說我呢……」

  「……」他沉默了,後道:「大概是上回被書砸壞了頭,記性不好了。」

  連魚枝聞言,小臉皺成一團。

  感覺秦闕好像知道了她故意引他去找那本《西域奇異鑒》,這是在提醒她,要是為了救她何至於被砸得頭破血流,差點毀了一張世上無雙的臉。

  現在來看,容貌是不受影響,倒是影響了腦子,不然也不會因為睡不睡的事,大晚上巴巴跑過來抓她。

  連魚枝生了愧意,牙尖嘴利的也一時不知如何駁他。

  秦闕點到為止,問道:「為何不安分睡覺?」

  連魚枝一副小無賴的樣子,張嘴就扯:「我想吃甜的東西,睡不著。」

  秦闕打量她,想問是不是傷口疼得睡不下,卻欲言又止,從下人手裡拿過一件東西遞到她前面。

  一根糖葫蘆。

  「可以嗎?」他問道。

  連魚枝瞪大眼盯著那紅彤彤的串串,打死也想不到秦闕大半夜上哪找來的,呆呆接下。

  「我……我還要別的,這太甜了,我要喝點什麼茶中和下!」她心臟怦怦跳,依舊故意為難,就不想被管。

  秦闕又遞給她一碗赤豆甜湯,「太甜脾胃難以化濕,喝這個,特地吩咐只放三分量的糖。」

  連魚枝這下繃不住了,探出身子去看房門外,這一看,下巴差點驚掉。

  樓道上排著十幾個人,每個人都端著木案,有的是蓋著,有的敞著,除了面前幾樣能看清,後面幾乎看不著了。

  秦闕雙手抱胸:「你還要什麼?」

  連魚枝嘴角止不住上揚,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歡喜縈繞著她整個人。

  又覺得眼下一幕好笑又好奇怪,秦闕是真的腦子被砸出不對勁了。

  她嘿嘿笑道:「都要。」

  「都要?」秦闕挑眉,「你想撐死是嗎?」

  連魚枝心說,她每樣嘗一點解饞,剩下的明早拿到大堂里便宜賣,錢不就來了麼!

  秦闕看她盯著那些食物,一臉打小算盤的表情,揮揮手讓下人們離開。

  「就這兩樣。」說完便要離開。

  連魚枝趕忙拉住他的衣袖,意有所指道:「你在那邊歇息,就不怕嚇著他們?總不能叫人把你綁起來睡覺吧?」

  秦闕一怔,用力收回衣袖,「多事。」

  轉身前忽然想到件事,一本正經對她說道:「注意齲齒。」

  然後頭也不回走了,門也被關上,連魚枝急也沒用,狠狠咬兩口糖葫蘆,想來想去眼下也拿他沒辦法,梳洗一番便去睡覺了。

  但她睡得並不好,一大早叫人去看看秦闕的情況,一定要回來稟她。

  丫鬟聽掌柜的說過這位是那爺的家室,不敢怠慢,便聽話去了。

  「夫人,奴婢問了,因為爺昨晚一直沒睡,值守的小廝都撐不住,換了三次,爺……臉色很差。」丫鬟回來說道。

  秦闕年輕體壯熬兩天也不至於如此,一來是心裡極度抑鬱,二來又有點傷,這一熬就那樣了。

  連魚枝心焦,以往在山泉鎮施粥現場爆發的動亂歷歷在目。

  「人哪是鐵打的,不休息不是半死不活?不行,明日要施粥了,就算有李掌柜打理,但饑民頗多,只怕第一日不定會發生混亂,活閻王最好精精神神地幕後坐鎮,我得想個法子!」

  又臨夜晚,秦闕扶額在案邊閉目。

  「爺!」

  秦闕明顯有點煩躁:「何事?」

  「夫人她……」

  「按昨晚那些再送去給她挑,她吃了自然會睡了。」他說道。

  小廝直擺手:「不是的!夫人想跑,發現大門被我們看守了,就把帘子綁起來當繩子,要從窗戶爬下來!」

  秦闕當即睜眼,起身罵道:「這個不安分的小蠢貨!」

  他疾步趕去,一邊走一邊厲聲責難:「要你們看著她,都是死的麼,她敢這麼做,你們就不知道拽住她?」

  小廝拿著披風在後頭追:「爺,您的披風,夫人昨夜說你出門沒披!」

  當秦闕去到客棧,亂鬨鬨的,瞧見那小小一團掙扎的身影吊在二樓外牆時,處變不驚的面孔難得崩裂出驚慌。

  這座客棧建得比普通的客棧要高上許多,二樓離地面實際高度可是有十餘丈啊!

  連李掌柜也驚動了,「爺,這好在是我們的客棧,外人都清了,夫人怎麼都不聽勸,非說要去找您,準備明日一起去施粥……哎呀!那帘子快斷裂了,我們不敢去拉呀!」

  秦闕僅僅驚慌一瞬便恢復了冷靜,惡狠狠對連魚枝說道:「你非把我氣死是不是!」

  連魚枝也沒想到這樓看起來不高,真爬起來倍感辛苦,她手臂的傷肯定裂開了,生出的痛覺痛得她直冒冷汗。

  秦闕瞧出她的不適,滿面薄怒,想喝她又怕嚇著掉下來,只能跨步入樓,撥開窗邊的下人們,自己縱身一躍,引得大夥驚呼。

  秦闕輕鬆落在樓外窄邊上,那身手好到與他文質彬彬的外貌有種不相符的錯覺,對連魚枝伸出手。

  「把手給我!」

  連魚枝咬牙攀緊帘子,心裡算好了,只要自己不亂動,自是不會輕易斷裂的。

  「不要!你居然還凶我,我在府……家裡待得好好的,你偏要挾我出門跋山涉水吃盡苦頭,好不容易進了大城,你自己去吃香喝辣把我一個人關在客棧里,良心過得去麼!」

  秦闕低聲質問她:「你跟你主子講良心?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連魚枝語塞,遂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你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房裡過夜,我總覺得有鬼,我害怕……」

  「怕就多點幾盞燈,叫丫鬟陪你。」

  「我不要!我和她們不熟,不要她們來看我睡覺!」

  秦闕太陽穴突突跳,咬牙切齒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連魚枝哭唧唧說:「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秦闕想也不想拒絕:「不行。」

  那帘子這時唰一聲裂得更大,秦闕一驚,大手過去抓人,可惜只差幾寸,二人搖搖欲墜。

  底下的李掌柜差點背過氣去,驚恐跪下:「爺啊,夫人啊!你們快別鬧了,二位千金之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的如何擔待!」

  李掌柜一跪,所有人跟著跪。

  秦闕看了她得意的小眼神,還有那快裂開一半的帘子,丈量自己腳下剩餘的空位,正打算用點強硬的手段,卻發現她手臂上暈出來的殷紅。

  那張小臉煞白煞白,淚珠子在夜風中和冷汗混在一起,烏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好不可憐。

  「……好。」秦闕打心底里無奈,輕聲允了,「我留下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