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去了粥棚後,連魚枝文思活躍。
回去的時候,在馬車興致勃勃問秦闕關於施粥的事。
「這樣他們一日能吃上幾頓?一頓,兩頓?」
秦闕眼底疲憊,閉著眼聽著,聲音很淡:「力保兩頓。」
她睜大杏目,「是不是熬得很稀那種?」
當年跟隨連星鴻巡務,山泉鎮也遇過饑荒,官府舉力拉攏鄉紳也不過濟個一日一頓,她去看過,那粥水熬得幾乎跟白水一般,插筷子上去根本立不住。
秦闕不屑扯了扯嘴角,笑道:「依照官俗。」
「真的!」連魚枝大喜,不由自主搖了搖他的臂膀,「太厲害了!」
二人像搖曳的浮萍一同擺動,秦闕被搖得無奈,將胳膊抽出來,用一根食指頂住她的額心,將人頂退。
眼看前面要經過風流回雪樓,連魚枝咬咬唇,故意伸個大懶腰,小身子擋在車窗前。
不過她好心的遮掩被車輪的一個顛簸所毀,撲進他懷裡的瞬間,車簾也隨風掀開,富麗堂皇的樓宇披著荒淫的色彩撞進眼裡,她急切去捂住他的眼,已是來不及了。
秦闕看見了那座樓,垂眸睨著懷裡的她,「坐好。」
連魚枝的手還停在半空,尷尬地收回並坐端正了,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卻是一如往常。
看來,是她多慮了。
卻不見秦闕別過臉,眼底醞釀過陰沉的戾氣,遂閉眼養神。
連魚枝暗自以為秦闕根本不知道那樓是做什麼的,又變回從容歡喜,晚飯時胃口大增,關照了秦闕洗漱後,自己去了外間榻上睡。
拉好被子,她記起角落裡還有一盆秦闕和自己換洗下來的衣物,出門在外找個婆子洗不大方便,又不是他素日裡的好料子,自己明日隨便洗洗就好。
秦闕很喜潔,除了繁忙會無暇顧及,一日換兩身是基本的,出了門發了汗、染了塵更是再換,有時候積累下來的衣物實在太多,她就得找姜生指定的婆子一起洗,晾乾後再香熨。
裡間,秦闕還在掌燈看信,她隔著屏風望著他的影子,異常安心,就這麼不知不覺闔上眼……
深夜,忽來一聲悲愴的唳嚎,像一記重錘擊碎美夢,驚得連魚枝驚慌坐起,一時不察竟摔下了床榻,當她齜牙咧嘴正要爬起來時,一雙赤足來到眼前。
大概是她動靜太大,吵醒了秦闕,想要給他道歉,不料一抬頭,頭頂上驟然降雷般有寒光襲來,她機靈一滾閃過,削斷的髮絲飄散,原來的位置已經被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出一個洞。
見狀,她後背猛生冷汗,刺過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秦闕!
但奇怪的是,秦闕拔起匕首的動作是遲緩的,再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去看他的臉,那雙眼不甚清明,布滿迷茫,眉心扭曲,額淋汗珠。
秦闕不是清醒的……
這是睡行症?!
他深陷某個噩夢中不可自拔,才會掏出隨身攜帶的武器進行攻擊。
連魚枝記得有本書上說過,有些人經歷過巨大的折磨後會造成心靈上難以癒合的創傷,如有某個契點觸發創傷便會引起夢遊行為,醒後全然記不得發生過什麼。
秦闕,你可真會隱藏啊!
連魚枝眼眶泛酸,原來他根本不是沒看見,而是不露形色。
濟陽城是他的夢魘,雖然天香季院已經沒了,但是總有下一個天香季院捲土重來,以前京城遠離此地,他還能克制,眼下身在濟陽城,倒是難為他白日裡依舊維持冷靜,專心處理事務。
而處於這樣狀態下的人不要輕易去喚醒,非要做的話,方式需要特別留意。
「秦闕……」
她甫一出聲,秦闕的耳朵微動,毫不遲疑動手攻擊過來,有武底之人,只用一招就讓她血染衣袍,血從破損的臂袖中暈染開來。
連魚枝吃痛,沒想到秦闕下的是死手,她必須逃出去!
可發現他只是一下便停住,握緊匕首維持那個態勢,豆大汗水沾濕額邊縷縷青絲貼在臉頰上。
「秦闕……」
她欲要喚醒他,但換來又是一記迅猛的攻擊,好在她委身一閃,匕首落了空。
秦闕停滯動作,神色越來越痛苦,似乎墮進更深的夢境中。
連魚枝心下一動,終於明白他是根據聲響來出手的,只要她保持安靜,那麼就不會再受到傷害。
目光很快落在秦闕的腰間,那隻繡包。
這是難得逃出他手掌心的機會啊!
她小心地試探伸手過去,秦闕果然沒反應,於是一寸一寸拉開繫結,將繡包拿到了手。
生母的遺物拿出來的一剎那,連魚枝心酸,紅了眼。
「唔……」
秦闕發出嗚咽,匕首在他手中顫抖,寒光晃得厲害,連魚枝趕緊收起繡包,顧不上臂膀嘩嘩流下的血,四肢並用,幾乎是用爬的姿勢狼狽到房門前。
就在她要打開房門邁出逃離的一步時,身後的男人手中的匕首悄然落地,忽然栽倒地上像只熟了的蝦一樣捲曲抱緊自己。
連魚枝見狀,下意識要回去,可生生忍住了。
咬一咬牙,輕輕開了門縫,外面一縷光照在她臉上。
「痛……滾開,我殺了你們……別碰我……」
門縫又寬了一指,她忍不住回頭看去,秦闕竟用抱著自己的五指摳進腰側,鮮血如紅梅盛開在素色的褻衣上。
他像是痛得喚回一絲絲清醒,卻又不是清醒,目光空洞絕望。
連魚枝不知自己為何發抖,咬唇再將門打開一些。
「我好冷……好餓……你別走……你別走……那碗面……面……」
聽到這裡,她鼻頭一酸,淚眼就這麼掉下來,回頭看著秦闕,情景與三年前的重疊。
那場暴雨過後,遠遠望去,大榕樹下的一座小墳包,瀕死的他也是這麼抱著自己的,滿地低洼被新陽照耀出光,唯獨他那一塊有樹蔭所擋,顯得那麼淒涼無助。
前腳已經邁出門去了,可她呼吸愈發沉重,後腳就跟釘死在那一樣動不了。
「你是誰……在哪……你別走……我找不到你……找不到……」
秦闕的聲音從悲戚到弱到幾近失聲,連魚枝大驚,趕緊過去把匕首踢遠了,扶起秦闕。
「……秦闕,你怎麼樣了?」她情急,卻謹記不能激動,需得輕聲細語問他。
秦闕沒有反應,她探了鼻息,鬆了口氣,原來只是陷入了昏迷。
等她費勁將人搬回床榻上,解開褻衣一看,兩側腰上的舊傷疤已經血淋淋的了,這是使了要命的力氣想要把什麼摳下來嗎?
「你對自己也那麼狠!」
連魚枝抹乾眼淚,披上衣服去叫小二請大夫來。
折騰了一晚上,大夫臨走前交代道:「郎君腰傷奇異,雖然止血了,但十日內不能沾水,按時換藥即可。
這肉身之傷要治容易,但心病難醫,郎君脈象不穩,憂思甚重,似是心有千千劫,稍不留神便陷於魔障,望夫人你細心照料,多加開解,會有好轉的。」
大夫正要走,看見她手臂上的傷,連忙取藥:「夫人你傷了怎麼不說,當心破傷風病!」
血已經半幹了,處理時遭了點罪,連魚枝忍得臉色煞白,叫小二替他們送走了大夫,她坐在榻邊渾身疲憊。
將繡包放回他身邊。
「你……其實不是為了報仇的吧……」連魚枝揉了揉額角,知道秦闕聽不見,便大膽說出猜測:「你找我,想報恩嗎?」
隨後,一股失落湧上心頭。
原來,他對自己種種的好,皆是因那碗面的緣故,因恩而起。
他覺得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苦於她沒承認,也沒有實質的東西佐證罷了。
緩上一緩後,她拍拍臉蛋提神,自言自語道:「不承認是對的,一個國公爺跟我這樣的孤女不是同路人……對了,他心智不穩,不能讓他醒來發覺異樣。」
他們住的是二樓,連魚枝端著燭台到處收拾,將地板上被匕首扎破的洞用紙團塞住,覺得不太行,又再把茶桌下的地毯拖過來掩蓋。
幸好大夫給的金瘡藥味道不大,她少用點,加上衣服穿得厚也聞不出來,做好一切後,她守著秦闕伏在榻邊沉沉睡去。
翌日,睡得不願醒來,卻是聞見一陣陣香噴噴的味道,肚子適時咕嚕嚕叫起來。
一隻溫暖的大手覆上額頭,「起來吧,該吃東西了。」
她一下骨碌爬起,發現自己睡在秦闕的床榻里,而秦闕坐在邊上。
他看起來只是面色略蒼白了點,眼神十分清明,行為正常,與昨夜裡的判若兩人。
「你傷口還疼嗎?」她問。
秦闕搖搖頭,盯著她的眼睛,問道:「這點傷不算什麼,但昨晚發生了什麼?」
連魚枝低頭避開他下榻:「沒什麼,你做噩夢了,然後把自己摳傷了。」
「那你的臉色怎麼也那麼差?受傷了?我傷的?」他跟在後頭接著問。
連魚枝埋頭吃膳食,悶聲回道:「我照顧你一夜未眠,臉色能好到哪去。」
秦闕落座於旁,以命令的口味道:「抬起頭看著我說話。」
聞言,連魚枝放慢嚼咽,迅速調整面部表情抬起頭,說:「你昨晚就那個死人樣哪還有本事傷人,大夫給你施了針就睡得打雷也轟不醒,快點吃東西,一會給你換藥。」
秦闕半信半疑,慢吞吞地夾了口菜。
忽然,他說:「你身上什麼味道?」
連魚枝差點跳起來,化驚嚇成惱怒:「哪有什麼味道,你能不能好好吃飯!」
她最近被養胖了,小臉圓圓的,突如其來的兇悍沒什麼威懾,尤其在秦闕面前,只能算嬌斥。
秦闕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收回目光,安安靜靜吃東西。
午後,李掌柜派人來請秦闕過去處理事務,他要人輕手輕腳退下,自己則去更衣。
連魚枝操勞過度,飯後已經在小榻上睡過去了,秦闕默默抽出隨身的匕首,眼神晦暗看著上面沾染的血跡,估計是夜裡燈火不夠亮,她沒發現,所以沒擦乾淨……
連魚枝睡到小二來敲門才醒,一開門,美味的膳食陸陸續續端上來,「夫人,郎君交代了時辰到了就給您送飯菜,慢用。」
連魚枝雲裡霧裡,這才發現秦闕留在案面的信,上面寫道:施粥事急,兩日不歸,不准擅自離開客棧,違令重罰!
「哼!」
她揉碎了紙團丟去一邊,「好你個秦闕,我為了全城饑民昨晚沒拋下你,把你照顧好了,眼下正到了要做善事的時候,豈有我沒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