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陽城很大,他們選的客棧在城的南邊,離城門較近。
秦闕白天去了附近一家通泰銀號,進去的時候給了連魚枝一包糖炒栗子,讓她在門外玩就好,連魚枝欣然同意,可是又發現銀號走出兩個小廝盯著她。
她知道是秦闕的手筆,氣呼呼打開油紙,驚奇發現裡頭栗子是剝好了的,個個黃油噴香,拿一個入口滿滿的甜糯。
看在這麼好吃的糖炒栗子的份上,暫時不與他置氣了。
二樓開了縫的窗戶邊,秦闕看她一口一個吃得歡,嘴角微微勾起,用帕子擦拭指尖的栗子香,「小饞貓……」
這麼簡單就哄住了。
他身後站在三個中年男人,恭恭敬敬並列站立,案面上擺放著歷年來的帳目,等著問話。
「從北邊來的饑民有多少?」
錢號大掌柜姓李,李掌柜道:「回爺的話,不多,我們已經按您的吩咐做準備了。」
「不多……」秦闕若有所思,回身道:「能活著挺到這不容易,儘快做好一切,我有用。」
三人齊齊應是,李掌柜又壯著膽子問道:「斗膽問爺一聲,門口那位姑娘是……」
他們打理通泰銀號兩年多,這位東家貴主從不露面,今日卻來得那麼突然,著實嚇了他們好大一跳,也十分好奇那少女的身份,好知道該用什麼禮數對待。
「我此次出門乃是密行,來銀號是兌換貨銀,你們去把手續辦齊了,而她,對外稱是我……夫人。」
三人面面相覷,最後拜了一拜:「是的,小人懂了。」
天氣微涼,李掌柜派人去請連魚枝進來,找的藉口是取貨銀秦老闆一人不夠人手,讓她進去幫襯。
但是進去後安排一張小几,好茶好吃的供她坐在那,陪著另一旁坐在大案前的秦闕看帳目,十分信任她的樣子。
連魚枝再傻也知道這是秦闕名下的產業,像他這般身份的人,莊子、鋪子、酒樓數不勝數,光看前陣子某個山裡的莊子運到秦國公府的梅花鹿、獐子、野豬、塘鮮等等,都是一車又一車從後門進,上繳的現銀足足八千兩。
聽說這還是個收成不大好的莊子,莊子管事的是個勤懇的老頭,跟藍馨對帳時頭不敢抬起來,生怕遭東家責問。
事後,她偷偷問過藍馨,國公爺的產業多如牛毛,收成不好的會不會責難。
藍馨說只要不是隱瞞謊報,能說出原因的,主君絕不會計較,那時候她只覺得是秦闕懶得去計較,卻不想他真的會仔細看帳。
她記著自己不識字的,萬分留心視線不要停在攤開的帳冊上,扭過頭吃糕點,吃著吃著,又不自覺瞄向秦闕。
秦闕專注辦事時,整個人會斂起鋒芒,眉宇平淡,無喜無悲,下筆書寫十分穩健,聽聞他年幼時乃皇子伴讀,先生是教導先帝的帝師範瑾范老太師,秉著世家公子的身份,足見其下過苦功,未曾失過秦國公府臉面。
連魚枝又想,如果沒有那場謀反牽連,如今的秦闕應該父母在堂,娶妻生子,在朝謀個官職,遇朝政上的事,憑老國公和景安公主便能撐出個大場面,何必忌諱那些老狐狸半分臉色,依舊做他風光無限的秦小公爺。
可惜命運弄人,她默默嘆口氣。
門外來了個管事的,來請秦闕。
「爺,粥棚選址已定,掌柜的請您去看看,馬車已經仔細預備在後院裡,上車直接出門。」
秦闕站起身,微微活動筋骨:「你若困了去榻上睡,我出去一下。」
連魚枝曉得他不要自己跟,還巴不得呢,連連點頭。
待人走後,她無奈地自言自語:「可惜繡包沒拿到,不然我就跑了。」
瞧著樓上這位置是間重地,沒事不會有人來,於是她大膽閱覽帳本,閒著也是無聊,不如看看秦闕手裡這間銀號一年能掙多少銀子。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一年竟掙得多,花的也多!
一本封面寫著『濟糧』的帳上記錄著通泰銀號每月劃出一大筆銀子購入米糧,固定分贈給本地的貧民,一開始人數不多,至今人數逐月攀漲,誰人每月領了多少均有按指印存底,密密麻麻好多本這樣的。
連魚枝暗暗咂舌:花銷如此龐大,活閻王還有這樣的善心?
隨後,她又微微一笑,好像又知道他那個人是怎麼回事了。
「『沏茶』是唬人的,犯錯的下人沒一個人真正喝到過五毒茶,他是個狠人,也不妨礙是個善人……」
她看到了另外一本較新的帳本,裡面記載於本月開始要施粥的一系事務,包括了搭建粥棚與各類物料、人工的支出。
「秦闕,要在這建粥棚?」連魚枝實在沒想到,喃道:「贈米花銷巨大,他居然還要建粥棚……這裡離北離的路程不是太遠,難道是有流民入了濟陽城,他想在不波及原來貧民的情況下,惠及那些無家可歸的北離百姓?」
答案顯而易見。
「對了,聽到來請他的人說去看粥棚……」
她心底一動,忽然也很想去。
此時滿心是秦闕,他那種疏離傲慢的神色,懶洋洋的調性,背後隱瞞的瘋戾與善意,偶爾捉弄人的少年俏皮是不可名狀、不能形容的感覺,形成泛了春水漩渦,眩暈了人的心神,不能輕易逃出激動,趨於平靜。
她眼下很想見到他,很想那種!
「來人!」
她歡快朝門外喊道,知道秦闕一定會留人給她,一是防她,二是顧她。
「帶我去找爺!」
門外還真來了一對丫鬟和小廝,去請示後便顛顛地套馬車送她出去。
路上,連魚枝笑得合不攏嘴,《嘆山枝》又有新章回了,秦大善人真是會給人驚喜。
掀開車簾看街上熱鬧,濟陽城沒有京城大,卻比路過的其他城鎮繁華一些,但每段路都有三三兩兩蓬頭垢面的男女老少蜷縮街角,眼神流出飢餓無奈,以及無限迷茫……
這時,前頭一座門面闊氣的樓宇吸引了她的注意。
「風流回雪樓……」她默念。
跟車行走的丫鬟低聲說道:「夫人,那是城裡的風流地,不限男女客官,咱們正經女兒家沒一個敢往那看的,夫人也別看了。」
連魚枝詫異:「那不是與燒掉的天香季院一樣的?」
「是的。」
她隱隱擔憂,暗想秦闕應該也路過此地,不知看見這個風流回雪樓沒,看見了的話,是否會受到影響?
等到了地方,下車穿過一條小巷忽見青天廣地,入眼是數不清的小工扛著木材沙袋幹活,地面也一應堆雜亂的東西。
有人小跑過去找到秦闕,低語幾句,他回頭看見了她,神態如常,等到跟前才說她。
「不是讓你留在銀號嗎?」語氣平和,沒有責怪,反而有一丁點不易覺察的驚訝。
連魚枝笑眯眯的:「秦大善人做好事,小的也來傍點功德。」
秦闕挑眉,眼波流轉,像是知道了她看過了什麼,輕聲道:「貧嘴。」
隨後朝她伸手,「來。」
秦闕長得好看,沒明說身份也少不得目光引在身上,就這麼向她伸出手,她沒好意思紅了臉。
二人是扮夫妻的,連魚枝不知道這樣的場合下是否需要,只能乖乖把手放進那寬大的掌心裡,任由男人牽著自己走。
腳下凌亂,秦闕走得仔細,沒有如往日那般闊步,連魚枝跟得不吃力,盯著他的背影,小心臟怦怦跳成震天雷,只能靠深呼吸維持面上的從容。
忽而想到秦闕心情不差,應該是沒看到那個討嫌的破樓。
她默默鬆了口氣。
監工的領著包工頭兒過來向李掌柜交代差事,秦闕只作與李掌柜同行,來見識一番的,一同聽著。
連魚枝也聽了幾句,是要三日內建成,然後備用隨時施粥,施粥不得驅趕,留難民在此落腳。
李掌柜看懂秦闕的眼色,對包工頭兒厲聲道:「棚子上頭蓋密實些,饑民流離失所,難有足衣,遇上大雨天氣躲這棚下依舊被漏雨打濕衣物,無疑會添病,咱們施粥是要救他們,萬一一個兩個接連病了,請郎中抓藥熬煮,更耗錢銀!」
監工頭兒連連應是,「一定蓋嚴實,不給您添亂!」
後李掌柜又對監工的說道:「你,出了岔子,也要算一筆,放長了精神督工,別給我懈怠!」
監工的拍拍胸膛:「李掌柜放心,我每日吃飯睡覺都在這,只看著他們幹活,絕沒有岔子!」
小工們也齊聲喊道:「掌柜的,您工錢給得足,這又是大善事,我們一定按日子建好了!」
這下,李掌柜才點點頭,看了秦闕一眼,得到了默認,捋了捋鬍子笑出聲。
看來,施粥棚搭建之事尚且順利,想到街角那些可憐人能每日有熱騰騰的米粥度日,連魚枝也笑了。
人只要活著,日子總會苦盡甘來的。
秦闕感知了她的情緒回頭望她,她笑得眉眼彎彎,滿是對施粥的期望,嘴角也不經意勾起。
與此同時,距離粥棚地不遠之外的雜貨堆積處,一伙人正盯著她們。
其中一人便是驅車的車夫,他指著人群里最為奪目的那一位,不懷好意說道:「刀哥您瞧准了,就是那個爺們,俊成那樣可是上等貨!」
被叫刀哥的大漢面方橫肉,鬍子拉碴,眼神如火,不可思議道:「還真是美人啊,他牽著的人也水靈靈的,是他婆娘?」
車夫道:「是的,他們是外地來這裡做點小買賣見識世面的,穿得普通,沒啥勢頭。」
一個狗腿子小弟遲疑道:「他們似乎與通泰的李掌柜熟悉,李掌柜在濟陽城是有頭有臉的……」
刀哥一巴掌打得那小弟眼冒金星,道:「近些日子沒好貨色出,你們聽著,這兩個人都得落我手裡,有手段儘管使上,他李豐年算個屁,在這濟陽城裡我刀老大沒怕的事!」
他再次看著那對璧人,尤其把目光定在那嬌小的柿紅身影上,摩拳擦掌,嘿嘿直笑:「那小娘們已為人妻,沒得需要顧忌的,我可以先試試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