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淋了雨,喝了薑湯的,連魚枝無大礙,但秦闕夜裡卻發起高燒。
守夜的姜生叫醒了連魚枝,讓她去守著主子,而自己則急匆匆去前院找劉伯。
連魚枝一聽秦闕這回被雨淋病了,心忽然被擰了一下,碎步拂開珠簾來到床榻邊。
只見榻上之人雙目緊閉,昏昏沉沉,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一直延伸到鎖骨,整個人躬身彎曲,一隻手攥緊那個繡包,另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腰腹上,口中細碎的囈訴疼痛。
「好痛……都滾開……殺了你們……」
秦闕在做夢,在做一個很不好的夢。
連魚枝斷定,這個夢和他腰側兩邊的舊傷有關,長公主曾說過,秦闕少了兩根骨頭。
她的手在梅林傷破了皮,抹了藥包著薄薄的紗布,覆在那青筋盡顯的大手上。
這個位置可是肋骨啊,一個正常的人怎麼會少了這個位置的骨頭,究竟得是什麼手段做的,又是怎樣的痛苦來承受煎熬……
忽然,秦闕一手猛抓過來,正好死死抓著她的腕子。
「國公爺……你醒醒……」
秦闕能聽見許多聲音,她的忽遠忽近,奈何重重舊夢來襲,經年悲楚捲土重來,一下將人捲入記憶的漩渦——
呼……
他不知道自己每次的呼吸會不會是最後一口氣,然後帶著短暫一生的不甘與仇恨就這麼死去。
顛沛流離僅僅兩年多,浸淫十幾年富貴奢靡之感消失殆盡,他已想不起京城長街上、萬花湖畫舫中,自己冠有鮮花,縱情恣意,身後一聲聲秦小公爺、秦家公子簇擁成的萬里風光。
他以為自己寒冰封心,不會再有一絲自尊,卻不想在暴雨夜裡蹣跚,為自己像個最為人不齒的醉漢隨地癱下而羞愧。
傷痛、飢餓、寒冷……這俗世的貪嗔痴正用最惡毒的五感侵蝕他,不日前血洗天香季院,一把火燒個精光,尚不能平息胸膛里的怒火,但又能如何?
很不甘心,他的事是這樣,父親的冤屈也是這樣,整個秦國公府的遭受無以雪昭。
這一樁樁如同黑壓壓的大山臨身,壓得他胸口堵著發疼,呼吸不暢,費力睜眼只能模糊看到濕潤的樹枝間透進來的陽光,照在濕透的身上一點也不暖,他不禁想,身在冷溺的泥窪里,如沒有烈火一般的炙熱,怎能讓人重新活過來。
腰側的傷潰爛化膿,到最後是發爛發臭,髒污世間罷了。
比起昔年嗅過的薰香胭脂,雨後泥土帶出的腥味更加深刻在記憶中,畢竟是死前最後聞到的味道,他絕望閉上眼,仔細聆聽。
傳聞人瀕臨死亡前會聽見親人的呼喚,他在等那來自九幽之下的黃泉路里殷殷盼著的雙親,只待他們輕輕一喚,他這輩子也就走到這裡了。
「餵……餵……」
真的有喚聲,可這聲音不對,好像個小女孩的,近在耳邊。
他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要等的也不是她,不想去理會。驀地,本就氣短的胸口竟被狠狠踹了幾腳,他差點被閻王點卯,當即飲恨西北。
「咳咳……」
神奇的是,那口被堵得嚴實的濁氣居然咳了出去。
「原來你還活著的呀。」
他只能憑聽覺判斷,女孩說話聲聽起來只有十二左右,比那京城春季時賞花雅集上被人把玩在掌心的珍鳥的歡啼還要好聽。
「你是哪來的難民麼,好像傷得很重……可我沒辦法給你治……」女孩充滿無奈,一直蹲在旁邊沒離開,靜靜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而且又髒又臭,換作以前的秦小公爺,遇見這樣的爛乞丐,定不會停留一眼。
「……你是不是不想死啊?」女孩忽然說道,然後又自言自語:「沒人想死的,都想好好活下去,我真是問多了,那我要怎麼幫你呢……對了!」
女孩跑開了,已經好久好久沒人和他這麼平和說話,他在她離開的一瞬間竟生出了悲涼。
罷了,連那些親朋好友在秦國公府出事後都一一拒認他,那女孩素不相識的,何必抱以別樣的心態呢。
她走了便走了……
可是,有一股食物的香氣鑽進鼻子裡,是那種久違的,熱騰騰的新鮮食物,像是一碗麵湯。
「你一定是有不甘未了的事對不對?別灰心喪氣,我娘曾說每個人來人間一趟不易,大醉一場是一生,奮起拼搏是一生,庸庸碌碌還是一生。
可是只要能活下去,這一生要怎麼過,我們隨時可以因時而異,只要活下去,做完想要的,再不留遺憾離開人世是為圓滿。」
活下去……做完想要的……圓滿……
這是他落魄成狗一般活了兩年多,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誠地叫他活下去。
閉著的眼蓄了淚,心底冷硬的寒冰真的被團小火苗裂出縫隙,蓄力睜開的一瞬傾泄,卻見她猶豫再三,自手腕里脫下一個銀鐲。
「這是我很重要的東西,留在我身上是個念想,於你或許是救命的轉機,拿去治病療傷,只能幫你到這份上了……」
她萬般不舍地離開,但走了幾步又折返,只為湊近他而跪伏於地。
她眨巴著大眼睛,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他哪裡肯將『秦闕』二字說出口,昔日的秦闕是天潢貴胄,是名動皇城的天之驕子,而不是會隨時客死異鄉的無墳遊魂。
大概看出他不願意說,女孩滿眼失望,以為他討厭自己,也不做勉強,將麵湯往他前面推近。
「我親手做的,趁熱吃,吃飽你就有力氣活下去……我走了,保重。」
直到女孩起身離去時,他恍然意識到還不知道她的閨名。
儘管他使出最大的力氣,伸出去的手也沒能夠著她迎風的裙角……
別走,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秦闕於夢中驚醒,映入眼帘卻是一張少女的臉,聽她擔憂詢問自己。
而夢中的那個女孩,他明明看到了,始終記不起模樣。
「……國公爺,你抓疼我了……」
她輕輕開口說了好多話,秦闕這才真切聽見一句,注意到自己正用力抓著那纖細的手腕,鬆開手後白嫩的皮膚上留下一圈紅痕。
記憶與夢境碰撞,耳邊仍是女孩每一句話的聲音,秦闕靜靜看著連魚枝良久,尤其那一雙靈動的杏眸,似乎與夢中的女孩很相似,這種感覺在第一次浴池試探,她討好望著他笑時初見端倪,如今越來越明顯。
只怕是自己因為一碗麵看慣了她,混淆了記憶……
最後忍下心中翻湧不息的深思,他說道:「你出去吧,不需要侍候。」
連魚枝為他掖被角的動作頓了頓,不知自己又哪裡惹了他,露出一絲委屈,乖巧退下。
幸好姜生剛好和劉伯到了,不至於無人照顧他,連魚枝想回偏屋,腳步卻粘在門外。
她想聽一聽劉伯怎麼說,不然心不安似的,躺下也睡不著。
「唉,我這是怎麼了……」
夜晚的皇城大內,紫瀟宮。
今日皇帝並不在此安寢,洛貴妃梳洗好後,侍女思華正跪在地面,指腹揉著名貴脂膏塗抹在曼妙的胴體上,甜膩的奇香充斥室內。
「盛兒也走了好幾日了,我們的人眼下應該動手了吧?」洛貴妃撫摸烏黑的秀髮,渾身上下一絲一毫無不透著精緻。
思華回道:「娘娘放心,派去的人一定做的毫無破綻,讓這個接手的官員死無全屍。」
洛貴妃嘆息:「回頭你叫個法師給這個人做做法事,怪就怪他倒霉,本來賑災也沒什麼,偏偏趕上我的盛兒被一併驅逐去北離,我這個做娘的哪裡捨得,只能讓他死了,盛兒自然就回程了。」
「說來聖上近年來好像變了些,從這回鐵了心腸罰二殿下來看,日後的皇儲之位令人擔憂啊,娘娘您可要多加把勁兒了,別讓其他宮的有機會騎咱們紫瀟宮脖兒上。」
洛貴妃不過笑了笑,十分自信說道:「把心放肚子裡,這回不過是聖上要面子,才罰了盛兒壓下長街石門不報不修之過,畢竟是眾目睽睽之下死了兩個官員……
我好不容易熬到皇后自閉,前太子連帶三皇子被殺,聖上的心啊我捏得緊緊的,皇位只能是我家盛兒的,我就是未來的太后,毋庸置疑!」
有主子的肯定,思華跟著歡欣鼓舞,不過還有一事憂慮。
「娘娘,二殿下說是秦國公害了他,咱們是不是想個法子也把他除了?」
一提到秦闕,洛貴妃露出一絲忌憚:「別去動他,他可是景安公主唯一的兒子,半個皇室血脈,聖上幼時便與兩位公主青梅竹馬,情分頗深,尤其景安公主死後,入冬時節,聖上書房裡總少不得七枝紅梅,惦念著呢。」
「那我們就任由秦國公作威作福,還是娘娘您不信殿下?」
「我自是相信盛兒說的,這恰恰證明秦闕不單有聖上撐腰,他自己更有手段,讓人找不出錯處,如今的局勢可不能和他硬槓……
慢慢來吧,等天下是我們的,他絕對翻不了身!只是希望盛兒能聽進勸,莫再去招惹便是。」
……
秦闕若是不想裝病,始終是男兒陽剛身底,那高燒一夜便退了。
只是他好了也不願意多看見她,連魚枝一股鬱氣凝結心中,「不見就不見,本姑娘看你也看夠了,自己玩去。」
「去哪玩?」
秦闕毫無徵兆出現她身後,病過後的臉唇只是略略蒼白,精神不錯的樣子,看著她氣鼓鼓的小臉蛋,挑眉而問。
連魚枝縮了縮身子,立刻收了那幾分不敬,「在府內花園玩。」
秦闕卻是粲然一笑,「走,我帶你去游湖。」
今日風和日麗,他身著鴉青色長袍,袖口暗繡飛鳥圖紋,那笑來得不經意,陽光照在那高大偉岸的身軀上,眸光熠熠,他整個人仿佛浴著光,十分溫雅動人,連魚枝竟看痴了。
但秦闕的態度再次轉變令她感到怪哉。
很快,連魚枝就明白為什麼秦闕今日做此穿衣打扮,原來說帶她游湖是假,來見天下三甲花魁是真。
她氣得暗地咬牙切齒,隨後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偏偏咽不下一口氣,坐在畫舫一個角落,狠狠塞幾塊白月糕進嘴。
可別說,這白月糕真是好吃,白圓清甜,和滿月一樣,也像那花魁憐月,渾身瑩白,豐滿妖嬈,這也是她特地帶來獻給秦闕品嘗的。
天下三甲花魁有三位,各有風采,只因她們各處一城,故而三甲不分伯仲,但她們不會一直不挪窩,久不久的便入京拜訪名人雅士,住上一段時間,使得盆滿缽滿就回原來的花樓去。
憐月是以一手好琵琶名揚天下。
此時舫艙內大珠小珠落玉盤之聲不休,秦闕不要任何人伺候,正獨自享受。
憐月彈的是《陽春白雪》,彈得入情入意,紅唇笑意盈盈,美目流轉輕看向對面雅座上的男人,期盼能搏一絲憐愛,卻發現男人的目光並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去窗外,盯著藍天蒼狗。
一曲即罷,她婀娜上前,還沒到秦闕跟前,就見他動也不動,淡漠地說:「你身上有合歡的味道。」
憐月當即後退,忙解釋道:「是昨天來的途中偶遇錦州知府,助了興。」
語罷,又特意退到舫艙的另一頭,擔心餘味對他造成不好的反應。
秦闕起身去了窗邊,似乎有湖風流動的地方便能聞不見那種味他最厭惡的味道。
「說吧,你查到李固在哪?」
李固便是李頑的弟弟,兄弟二人是三年前抓秦闕去濟陽城的爪牙,李頑先落入秦闕之手,因拒不交待背後主使已被下令賞了『魚鮮蟬翼』之刑,送上西天。
憐月正了神色,完全沒有伶人賣笑奉承的模樣,回道:「他躲就在北離!」
「北離……」秦闕喃喃著,眼中的狂厲凝聚,抓著窗沿的手收緊。
就在這時,樓下甲板一聲脆生生的國公爺,惹得秦闕微怔,他垂眸看去,少女昂著頭一臉不滿,手中盤子內的糕點已經吃個精光。
秦闕抿了抿唇,聲色沉不下去,只道:「還有,自己上來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