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已末,京城處處鳥語花香,繁華更盛。
秦國公府東院重建,那主君似乎對構造之事格外上心,有傳聞是已對女色不再避忌,有意將東院修成嫡妻居住之地。
此事屬司徒青峰最為高興,只要東院重修完善,秦闕的婚事也不遠了。
近來由於忙碌新官員去北離之事,等能喘口氣時方記起要與秦闕履行約定,帶走那個小魚兒,於是派人帶了書信過去。
秦闕聽後,沒拆那信,心情不佳,抬步就去地牢。
姜生與許牧見狀,不約而同緊張,生怕出變故。
尋思院的小廚房內,連魚枝用縛帶挽起袖子,正在按例給秦闕做麵條,如今北離之事落地,他發熱也無需再維持,加上男子天生體質就要好些,所以翌日便退了燒。
只是劉伯說故意燒了這麼些日子,人還得將養,以固身子底,秦闕乾脆謝絕多有會客,專心在家做想做的事,比如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賞賞花,或者審問蔡辛兒。
「小魚,主子在地牢,你麵湯做好後送那去吧。」姜生出現在小廚房門口,說道。
秦闕的病還沒好全,怎麼去了地牢?
連魚枝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在地牢用膳?」
姜生沒回答,很快自顧自走了。
她繼續手裡的活,想了想,說道:「罷了,反正我眼下是清白的了,去地牢見識下未嘗不可。」
很快,她提著食盒去尋秦闕,一進那地牢的大鐵門便後悔了。
蒙蔽眼睛的陰暗無處不在,陣陣陰風從不知的方向吹來,腳步踏在粗糲的板磚上,因狹隘的通道而產生令人眩暈的迴響,這種迴響還會伴隨自己胸腔內的心跳鼓動耳膜,震得她天靈蓋隱隱作痛。
走了約莫一刻鐘,出現了火盆,視線所及變大,入眼是牆上目接不暇的刑具,奇形怪狀的,連魚枝光是看,怎麼也猜不出它們具體的用途,但能掛在地牢里的,每一樣都極其殘忍,染血無數吧。
拐了個彎,她看見了要尋的人。
今日的秦闕一襲煙紫交襟緙絲衣袍,把略略蒼白的臉色襯起了紅潤,半束髮髻用一支簡單的玉簪固定,他正放鬆地用一隻手撐在太師椅背上,愜意地在觀看什麼,猶如一個踏青的盛意少年,而一旁的許牧等人的反應截然不同,已經變了臉色。
連魚枝被另一面牆擋住,看不到他們面前有何物,但聽見了怪異的聲音。
那是咀嚼時牙齒和食物在嘴裡發生的聲音,偶爾有像嗦骨頭的吧唧,還要嚼豬軟骨的那種咔咔聲……
到底是在看什麼?
連魚枝加快腳步過去,秦闕聽見動靜扭頭瞅見她過來,欲言又止,只是面上的表情從愜意轉變得複雜。
不知為何,如今單看眼神,連魚枝也能察覺出秦闕的一些淺表的心思。
秦闕似乎意料不到她的到來,想叫她走,可最終又想到了什麼,改了主意。
這活閻王的心思,有時候變化如同天上的風雲。
不過連魚枝管不著了,可等她上前後,往那好奇一看,當即嚇得魂不附體!
黑黢黢的角落裡有個小小的鐵籠,裡頭關著一個蓬頭垢臉的女人,她像個孤魂野鬼,發黑的雙手指甲里嵌滿污泥,拿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往嘴裡塞。
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女人是蔡辛兒,而那團東西……她打了一個寒顫,胃腹難受。
這就是秦闕說過的,讓她與她的貓融為一體……
但那團都餿成腐肉,生了蛆吧,蔡辛兒定是被餓了不短時日,不然怎麼能咽下去?!
秦闕見她臉唇失色,眉頭緊皺,施施然坐下,告訴她一件事。
「她說她母親病重等她回去盡孝,你可知她真正的父母早被她從西域回來時殺了?」
殺父母?!連魚枝不能置信。
蔡辛兒家早年貧寒,通過熟人得知西域那邊有人高價傳授特技,一旦學成便能衣食無憂,於是舉全家之力借債賣產送她去了,貧民無知,那學的是御獸之術,需與畜生同性,一旦學成心緒想法將和常人有異。
「御獸之術導致仁義孝道薄弱,綱常喪失,加上被手段更高的有心之人介入,忠誠才是第一,所以她被她主子馴化了,為表忠誠回家弒父殺母,她口中的父母只不過是重新安排的假貨,一得知她落我手裡全跑了,你還對她抱有憐憫之情?」
連魚枝越聽,臉色由白轉青,立刻跪在陰冷的地面上:「國公爺明察,小魚絕不是她的同黨,只是孝字大於天,受了迷惑……」
秦闕沉默數息,不禁揉揉眉心,道:「我有說你是她同黨?」
「沒有……小魚之前被懷疑,好不容易洗了嫌疑,以為您又懷疑上了……」
她不明白他為何是這樣的態度,奴才不論何事都先認錯,主君還有不高興的麼?
「趕緊起來!」
他的怒氣來得莫名其妙,連魚枝不知所措,起身稍微慢了些,被他單手拎起來。
秦闕沒好氣示意姜生把食盒裡的麵湯擺出來,香味立刻引起鐵籠里的人激烈反應,蔡辛兒瘋瘋癲癲如同野獸一般撞擊牢籠,最後向這邊伸長了血污的五指。
「吃的,給我吃的……給我吃的!」
秦闕優雅夾起麵條,「想吃,說出你背後的主使。」
說完,緩緩入口,那味道一如既往,他不著痕跡地露出滿足笑意,眼尾瞥向身旁的少女,發現她也在定定注視自己,心底藏的思緒幾許翻轉。
這時,鐵籠忽然被蔡辛兒撞移了位置,連魚枝嚇得後退三大步,而秦闕依舊坐在那吃麵,許牧叫人把籠子拖了回去。
蔡辛兒血紅的雙眼緊緊盯著秦闕,似乎是放棄了食物,發出怪笑:「你不殺我就等著我透露主人的名字,你想知道我的主人是不是在四年前把你抓到濟陽城的天香季院的那個幕後主使,對不對?」
濟陽城的天香季院?那是什麼地方?
連魚枝腦子裡剛發出疑惑,前頭的秦闕一聽,霍然起身,快步去到鐵籠前,大手一探,伸進去掐著蔡辛兒的脖子把她拖到前面。
他滿眼獰光,嘴角上揚,似乎是激動,又似乎是滿怒,但說話聲里更透著等待已久的期望。
「你果然是那個人派來的,快說他是誰,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仇什麼怨,能讓他如此大費周折針對我。」
蔡辛兒脖子被掐得要斷氣,不論怎麼抓撓,秦闕好像沒有痛覺,繼續加重殺意。
瀕臨死亡,她吐著舌,翻了眼白,「你……你永遠別想知道我……的主人……是誰……」
眼前這一幕讓連魚枝驚恐捂住嘴,秦闕變了一個人似的,平日裡的散漫文雅被癲狂取代,唯獨那一份傲慢陰鷙仍不離身。
能讓高高在上,冷漠如斯的秦闕如此,她對濟陽城的天香季院好奇更深了!
秦闕似笑非笑,慢悠悠鬆開手,「你想利用這一點吊住一條命,可惜我這人最喜歡讓人不如意,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語罷,不過一個呼吸的瞬間,許牧腰間的長刀被抽,蔡辛兒人頭落地。
血,濺了秦闕陰沉冷酷的面龐。
也濺在了她腳邊,連魚枝幾時見過這樣的場面,整個人直接沒了三魂七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地牢的,等回過神,人已經在梅林中,被男人孔武有力的手臂挾著往知柳院的方向走。
烏雲密布,過了花季的梅樹早不再開花,新的嫩芽零零散散掛在上頭,她用力抓住一截枝丫,拼命掙扎。
「你放開我!別碰我!」
可她哪裡敵得過男人的氣力,小手在粗糙的枝丫每滑一寸,那一寸便抹上了鮮血。
秦闕見狀,把人放下,陰沉沉說道:「怎麼,看見我殺人,厭惡我了?」
連魚枝被抵在梅樹上,渾身動彈不得,秦闕原本好看的眼眸此時凶光未消,臉上的血擦拭過,仍留有痕跡,一副活脫脫要吃人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心驚膽戰。
她別開頭,小嘴緊抿不說話,秦闕偏不讓她避開,大手又捏住小巧的下頜,逼她對自己對視。
「你個小丫頭天真無知,我今日便要你看看隨便對一個人心軟顯得有多麼愚蠢!
這世上有許多人,你以為看到的是他們真實的嘴臉,其實看到的都是他們戴的面具,你越是有情有義,有慈悲心,焉知他們在背後笑話聲震耳欲聾,甚至想將你置於死地?」
連魚枝因這一番話停止扭動,她凝視眼前的男人,不明白他為什麼在發瘋發狠的時候竟然不是折磨人,而是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那駭人的眼神中有那麼一絲絲不同尋常的溫柔,他……是在教她立身處世麼?
大抵是連魚枝那滿滿探究的神色太過明顯,秦闕很快完美隱藏所有情緒,只剩下冷漠。
「有話道若無金剛手段,莫施菩薩心腸,但如你,我要你摒棄慈悲,記住了!」
當他說完,上空烏雲發作,無數細絲從天而降,不過眨眼,嘩啦啦的籠罩梅林,打濕二人。
連魚枝怯怯問道:「國公爺說許多人戴著面具,國公爺也是嗎?」
直到雨水濕了臉龐,雨水從下巴滴落也沒得到回答。
她接著又問:「國公爺的意思是要我對任何人都不可以心軟,也包括國公爺你嗎?」
秦闕還是沒有回答,那眼神卻像要吃了她,但她不曾忘記這雙眼眸里也曾出現過在意與溫柔……
連魚枝真的受夠了秦闕的反覆,心裡一股子衝上來忽然就不怕他了。
「國公爺對小魚說這些,又為的是什麼?」
秦闕怔了怔,緩緩把手從她嫩滑的臉蛋上撤下,臉上戾氣散去,笑出聲來:「你果然是有反骨的。」
一般的丫鬟婢女只有乖乖應是的份兒,然後思考話里的立意,但她反著來,發出了直擊人心的三問。
卻也是他避著的、無法回答的三問。
秦闕欲抽身,連魚枝卻撲了上去,緊盯他的眼睛:「國公爺回答我。」
掌心下隔著衣料能摸見他的心跳,她忽然好想知道,這麼樣的一個男人,如果動情會是什麼樣,《嘆山枝》需要這個方向的文思。
「主子!」
身後傳來姜生急忙的喚聲,打破了二人之間的近乎曖昧的氛圍,他撐傘而來,為秦闕擋雨。
秦闕卻拿過那傘想移去給連魚枝,姜生見了,當即把手裡另一把油紙傘塞給她,然後自己淋雨先行一步,去交代廚房熬薑湯。
秦闕率先扭頭就走,與連魚枝拉開距離。
她盯著他濕透的背影,不知為何,對他的感覺越來越複雜了。
自找出細作那日開始,逃離秦國公府的念頭驟起,地牢里的那一幕在她驚恐不已時,逃離的念頭更甚。
《嘆山枝》起篇算是成功的,而秦闕她也熟悉,只要按照那個文思繼續編下去,看客們應該買帳,能賺到錢的可能性不低,既是如此,就不必再留他身邊的吧,也不必去知道他動情是什麼樣子的……
另外,總覺得再留下去,不單終有一日會被揭穿秘密,有些事好像也會被改變,脫離了原來既定的軌道。
「找個機會走吧,結束這一切……」她在雨中喃喃道,卻不自覺秀眉間的落寞。
廚房的薑湯熬得很濃,喝進嘴裡辛辣嗆人,儘管如此,她是要伺候人的,沒資格不喝,秦闕也不矯情,一碗干盡。
趁著都去換衣裳的時候,姜生一邊給主子更衣,一邊再發牢騷。
「主子,您對她費那個勁兒做什麼,日後她被帶走嫁人,就一個後院婦女,哪裡需要懂得高深的人心道理。」
「經過那麼些事,你還以為她是夏蟲,不能言冰?」秦闕平靜說道,「姜生,你得再好好磨練眼力了。」
敢情自己主子已看出她諸多破綻,卻不揭穿了她,真是感情誤事!
姜生不敢言語,心中越發著急,再次將司徒青峰的信呈上。
秦闕自顧自的捋順衣袍,看了那信半晌,最終接過手。
「她是從我這齣去的,嫁人也要嫁個像樣的,日後面對夫婿與後院一眾女眷,不能哪個仗著主君,隨便哭哭啼啼便能拿捏了她這個做主母的,少點情義才能保她不吃虧,好好過日子……」
姜生嘆息:「主子,我是頭一回看見您為一個外人考慮良多,等她嫁了,您也可以了無牽掛了。」
秦闕卻帶著警告的口吻說道:「姜生,你和許牧不需要多動心思,今日之事我不與你算,但日後再敢私下拿主意,別怪我不念舊情。」
姜生知曉主子說的是小魚兒去地牢的事,懊惱不已,早知不畫蛇添足了,瞧他們在梅林里的親昵舉動,他似乎讓事情更糟糕了。
「是,姜生再不敢了。」
秦闕緩緩抽出信來,匆匆掃了一眼,上頭寫道司徒青峰為協助新官員前去北離之事略忙,只待三日後便來將人帶走。
秦闕眼眸灰暗,默默從屜子裡拿出一張嫁妝單子,輕輕置於案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