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地龍燒得不暖,香爐里點的不是秦闕慣用的冷木香,而是安神香。
書房內的臥榻雖然沒有知柳院臥房裡的床精緻,卻也足夠大,能讓人躺得舒適。
秦闕不能受風,理應門窗緊閉,但姜生疏忽大意,竟還有一扇是開著的,風吹進來,將榻邊有一座落地燈吹得將滅不滅,隱約照出他臉上的蒼白與疲憊。
連魚枝細細觀察後,記下他的情態,為後面話本的第四回做準備,因為郝掌柜與她約好了下回交筆稿的日子,不能沒有情節故事續上。
秦闕抬眸望她,發覺她正用一種十分複雜的眼神打量自己,探究、仔細、甚至有點愧疚,獨獨沒有關於他的其它一些情愫。
身上穿的仍是舊衣,新衣不知去向。
也許,她對錢和好吃的,更感興趣。
又或者,她有更深層的需求,而他僅僅是個為了完成任務刻意接近的對象。
思及此,秦闕眸光更冷,對她說道:「過來。」
連魚枝見他語氣不耐,心底犯怵。聽說有些人在生病的時候脾氣大,需要旁人多多包容,更何況是金尊玉貴的國公爺,除了天潢貴胄,誰敢不忍他。
她慢吞吞過去,跪在榻邊聽從吩咐。
「國公爺,小魚給您添茶……啊!」
她正小心哄著,哪知秦闕一隻大手直接伸到後面捏住她的脖頸,狠狠把她按到跟前。
秦闕目有寒光,像一把鋒利的刀,輕輕啟唇說道:「府里出了細作。」
男人的氣息撒向五官,連魚枝僵直身子往後退,卻敵不過那強勁的力氣,「國公爺何意……」
「你近日是不是出過府?」
她頓了頓,「是。」
聞言,秦闕忽然笑了,輕聲細語說道:「小魚兒,如果查出來是你……我親手擰斷你的脖子。」
細作這種事,連魚枝沒有做過自然不怕,但秦闕這種語氣怪滲人的,加上那張破碎感十足的臉近在眼前,形成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官衝擊,害她說話也緊巴巴了。
「……我……我才不會是細作,隨便查!真……真有證據是我,我把脖子洗乾淨了給國公爺您!」
說完,忽覺秦闕居然不信任她,無奈湧上一陣委屈,抿平了嘴唇。
秦闕見了,鬆開手,緩緩倚靠回去,將目光移去他處。
可就在連魚枝以為自己一定毫無嫌疑的時候,許牧回來了,並帶來一本東西。
那本東西只有薄薄幾張紙,青翠封皮,上有三字《嘆山枝》。
連魚枝霎時渾身血液凝結!
腦子裡畫面回到了交筆稿那天,郝掌柜思索半天才題下的話本名,她問為何是嘆山枝。
郝掌柜心神嚮往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嘆嘆嘆!」
她不解,郝掌柜隔著圍笠也瞧出來了,便說她眼裡只有錢,不懂情愛,更不解風月。
但怎麼回事,為什麼她寫的話本會出現在許牧手裡?
「主子,屬下去追查流言出處,聽到一些很奇怪的走向,就是這本《嘆山枝》里的內容,在京城引起不小的轟動。」
「話本?」秦闕露出意外之色,伸手接過來看。
「是,寫得……十分……別具一格。」許牧盡力含蓄。
連魚枝屏住呼吸,目光緊緊盯著秦闕如審政務一般,每一頁看得仔細,眉頭也皺得越來越緊。
她想到寫秦闕容貌與身子的那些遣詞造句已不能用『春色撩人』四字形容,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實在過於冒犯,當著話本正主的面,忍不住後背發涼,喉嚨被無形的大手扼住。
本以為會直接撕個粉碎,卻不想秦闕看完後,面無表情將話本隨手放置。
「找出發書之地,一把火燒乾淨。」秦闕幽幽說道,「然後將這個靈筆書生揪出來,好好審問他筆下的主人翁寫的是誰。」
書中之人概以權貴身份,歲數相當,內到身量樣貌,外至穿衣行事,甚至連衣衫布料好些也重合一致,小到日常舉動,大到處世態度,不能說完全一樣,但稍微熟悉秦闕的人,一眼便懂。
所以放眼天下,誰能與他秦闕如此相像,必須有個答案。
「屬下已派人去辦了。」隨後,許牧轉向連魚枝說道:「小魚,該你受審了,跟我走吧。」說完,還特意看了主子一眼。
連魚枝也看向秦闕,卻因為秦闕以手扶額,雲袖所擋而看不清他的神色。
就這樣,連魚枝被帶到了指定的審問場地,那是國公府四院之外的一處地方,由一片梅林隔絕在府中最深處,昏暗壓抑,與府邸前頭的秀麗景色截然不同。
她曾經為了探查地形偷摸來過,但看守的人發現了她,並警告道國公爺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沒想到這麼快,她正式踏入了這裡,與她一起到來的還有幾人,全是出過府的,當中有藍馨。
事情始末,她來的時候已經聽了差不多。
每個人都依次接受許牧的盤問,一一核對細節,而有些細節真是細到令人髮指,稍有對不上的,便會被拉進一道石門內。
連魚枝猜想,石門背後十有八九是秦闕建造的地牢。
想想之前殺碧螺鬧的動靜不算小,秦闕都沒用上這個地方,僅僅是在柴房就了卻她性命,而這回大動干戈,儼然事態不同,大有坊間說的下詔獄灰暗罩頂的生死之感。
終於到了她,許牧冷冰冰問道:「為什麼沒有主君首肯擅自出府?」
連魚枝鎮定自己,緩緩說道:「宴席之後國公爺很是繁忙,我幾天不得見,正巧做面的食材沒了,我有想著看看有沒有其他增加口感的,所以就出去了。」
門房在一旁對質,肯定了她的說法。
許牧又問:「去哪買的食材,人證物證呢?」
好在她真的跑了一趟糧店,把東西交出來查驗,都無誤後也算過關了吧,她想。
可許牧看完,再次問她:「你不識字,門房說你出門的時候,帶了寫滿字的紙張,還不止一張,你作何解釋。」
連魚枝袖下的手指逐漸僵硬,握不成拳,她竟忘了這一出……
許牧見她沉默不答,狠狠喝了一聲:「說!」
「那……那就是我要去買的東西,怕記不全,所以胡亂寫出來,不能當正常字看的……」
「交出來看看,你一個不識字的人寫出來有多不正常。」
「早……早扔沒了……」
許牧暴怒一聲:「滿口謊話!」
在連魚枝驚慌失措中,已上來人要拉她去地牢,身後忽然有人上前說話。
「許侍衛,那張紙是我寫的。」
連魚枝轉頭,瞧見那上前的人是藍馨。
只見她從容說道:「是我在城中偶遇一個老嫗,孤苦伶仃,便想施點好心去照顧一二,但近日事多,我去不到那邊,又得知小魚妹妹也外出,就寫了一些東西托她買了送去。」
藍馨的話不止許牧存了疑慮,連魚枝也懵了。
許牧道:「那她方才為何說謊!」
藍馨回道:「府中出了細作要嚴查,我們都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多了反而複雜,所以敷衍打發,還請許侍衛替我等向主君告罪,我們二人甘願受罰。」
連魚枝反應過來,忙道:「是,我們錯了,請罰。」
許牧打量她們的神色,沉沉說道:「都在這待著,我派人去查看那老嫗。」
連魚枝咬咬牙,很為難說道:「許侍衛,我是在林記棉莊買的被褥,純水巷那邊請的大夫,那大娘身體不好,有病休養,你不要打擾她好不好,其他的儘管查驗。」
買東西,請郎中都是發生過的,屋子也是師傅拿了她的銀子去找的,她只有那天出現過,只要許牧的人不多盤查問話,按她師傅謹慎的性子是不會暴露的。
傍晚時分,許牧派出去的人回來交待一番,連魚枝便被告知可以回去了。
她在梅林這頭等啊等,可把藍馨等出來。
「藍馨姐姐,真是太謝謝你了,要是沒你替我解圍,我怕是被拖進那道門內被嚴刑拷打了。」連魚枝說道。
藍馨柔聲道:「你除了謝我,是想知道我為何會說出那一些解釋吧?」
連魚枝回道:「我猜,我出門那日姐姐也出門了,然後在城西看見了我,並跟蹤了我,對嗎?」
藍馨笑而不語,連魚枝知道自己失憶的事已經暴露,卻好奇藍馨為何不去秦闕面前揭發自己。
「姐姐救我,可是有條件與我交換?」
藍馨搖頭:「我跟蹤你純屬好奇,但救你,是因為整個秦國公府只有你和我是同類人。」
同類人?
連魚枝思來想去,不確定道:「不為妾?」
「正是!」藍馨說道,「主君雖好,卻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的,這道理府中女子除了我,也只有你懂了,惺惺相惜,危機關頭怎能不拉你一把。」
連魚枝驚訝:「你不怕我真的是細作啊?胡亂幫,會連累性命的!」
說到這些,藍馨面有愁色:「你不知道,所謂的審查可不是一次過關就行,許牧的手段是國公爺調教出來的,我幫你是我有自保的把握,而你不同,出去後見過什麼人、有沒有暗中傳遞消息,他們還會再查。
在此之前細作沒有被揪出的話,你還是會面臨第二次盤問,過程會更加嚴苛,甚至會動刑。假如你真的是細作,一樣會被逮,逃不了的。」
藍馨的話對連魚枝醍醐灌頂。
在她的謊言被揭穿前,如果沒找出那個細作,那她很可能陰差陽錯成了替死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