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雲知意在槐陵過的第二夜,身心俱是暖與軟,再不似第一日那般被前世夢魘糾纏,酣眠至明,無夢無懼。
翌日,她早早起身,帶了兩名自家隨護,按原定計劃往槐陵縣府去。
槐陵是她上輩子的死地,可她當初一出仕便年少居高位,沒有親自來這偏遠之地的契機與必要。為官數年,對此地的所有了解多源於各種官文記檔,以及槐陵官員到鄴城面見她時的諸多口述。
直到承嘉二十一年,小通橋垮塌導致兩百餘人死亡、當地縣府對相關人等陸續做出判罰仍無法平息民憤,她才親自過來收場善後。
那時民憤已呈鼎沸,她自抵達之日就一直在疲於奔命,根本沒機會仔細了解本地的方方面面,所以至死都沒弄懂,到底是誰在背後煽動那場民暴,又是為什麼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重生這小半年來,她將所有事翻來覆去地捋了好多遍,始終堪不破箇中玄機。直覺告訴她,槐陵縣府應該脫不了干係。
所以此次借修繕小通橋為由前來此地,她真正的目標其實是槐陵縣府。
眼下她尚未出仕,距上輩子出事時還有七八年,想來當初暗算她的藏鏡人們不至於這麼早就開始對她布局。
她今日這麼早單獨出來,正是為了能靜下心,仔細審視自己上輩子究竟疏忽了什麼關竅。這回她要趕在對手重視自己之前探探此地虛實,以便心中有個底,免得到時又被人暗算還不知箭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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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陵縣城不算大,從客棧步行至縣府只不足兩炷香的時間,但云知意帶著兩名隨護走走停停,行了足有半個時辰還沒到。
跟在她身後的一男一女兩名隨護到底是從京中雲府出來的,於細處極其敏銳。
女隨護鄭彤邊走邊低聲道:「大小姐,這槐陵城不對勁。」
雲知意若有所思地打量四下:「你覺得哪裡不對勁?」
「咱們這一路走過來,始終未偏離此城中軸大街,可沿途見到的行人,加起來最多二十個。」鄭彤冷靜指出問題所在。
縉人重視過冬,這個季節又無農事可忙,按習俗,大多數地方官衙會於縣府所在的城內組織一些慶典、集會供城中百姓消遣,住在鄉下的人們也會進城湊個熱鬧。
槐陵再偏僻貧窮,畢竟也是個超過七千戶人的大縣,快到十二月中旬了還清冷如無人之城,實在不合常理。
雲知意微微頷首:「前日進城時我就覺冷清得不像話。本以為是連日大雪導致路途不便,各村鎮的人一時沒往縣城湧來的緣故。可今日這麼一看……」
這個點該是尋常人家早飯時,沿途大半房宅卻並不見炊煙。
鄭彤道:「或許,不但城外的人沒進來,城裡根本也沒多少人?」
這就是最蹊蹺之處了。雲知意清楚記得,上輩子自己被綁縛遊街時,道旁圍觀的百姓那叫一個烏泱泱。
她蹙眉喃聲:「人都去哪兒了?」
男隨護柯境道:「大小姐,屬下記得前日剛來時,客棧掌柜提過一句『回鄉下過冬』。或許是這裡的風俗,一入冬就回鄉下村鎮?」
「倒也有這種可能。」雲知意攏了攏披風,心底疑慮並未消散,一時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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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離縣府衙門還有三個街口時,總算看到個稀稀拉拉不成形的臨時小市集。
攤主們大都衣衫破舊,鞋子、褲腿上有泥漬,應當是天亮才進城來擺攤的近郊農、獵戶,賣的多是新鮮獵來的野味,或是冬日裡慣常食用的根莖類菜蔬,此外再無旁的。
在原州各地人的口中,槐陵縣的民風最是彪悍粗獷。可此刻有三三兩兩的城中百姓在此採買,討價還價的聲音都很小,氣氛斯文得近乎肅穆,詭異非常。
雲知意心中正嘀咕著,旁邊忽地站起一人,試探地喚道:「可是雲大小姐?」
說話的青年約莫二十出頭,著靛藍粗布棉袍,明明劍眉星目,卻給人以文雅俊秀之感。
鄭彤與柯境立刻嚴陣以待,不動聲色地將雲知意周遭護得滴水不漏。
雲知意定睛看著此人,緩緩露出點笑:「原來是田公子。」
州丞田嶺的長子田岳,比雲知意年長四五歲,過去也曾在鄴城庠學就讀。
在庠學時,雲知意與田岳年歲差得多,並不一起上課,只是知道對方,卻沒真的打過交道。
田岳在承嘉九年參與原州府取士正考,考績排名中等,州府按規制將他派往外縣,從最末等小官做起,這一晃已四年多沒回過鄴城。
田岳驚訝地笑彎了眉眼:「我考官後離開鄴城數年,按說外貌上也有些變化。你竟能一眼認出我來,我實在有點受寵若驚。」
雲知意之所以能一眼認出田岳,是因上輩子田岳在各縣輾轉,熬到承嘉十六年才終得升遷,回鄴城進了州丞府,做了主管全州錢糧簿書的「簿曹從事」。
簿曹從事直接對州丞與州牧稟事,因此雲知意雖是比他官高兩階的州丞府左長史,卻並不直接管轄他。
不直接管轄也就少了許多利害衝突,是以那時她與田岳的同僚關係還算友好。
她沒法解釋這淵源,只能避重就輕地笑道:「要這麼說,我在外貌上的變化應該更大吧?你不也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田岳以食指虛點自己的額心,笑容親和:「整個原州,額心飾金箔流雲紋,又穿得起煙霞錦的小姑娘,想來也只有你雲大小姐一個了。」
當世的煙霞錦大多出自皇室少府名下的織造局,貴同金價自不待言,且還不是尋常人花錢就能買到的。
雲知意今日既要往縣府,自得盛裝出行,端足雲氏子弟的貴胄架勢。否則,以區區一個臨考學子的身份,哪有資格面見一縣主官。
「原來如此,」她噙笑頷首,轉口問道,「田公子為何會在槐陵?」
田岳答:「去年槐陵縣令母喪丁憂,州府就將我從雍丘急調過來,暫時代任兩年槐陵縣令。雲大小姐又為何會在此?」
「我祖母讓我趁著冬假來看看先祖建的小通橋,怕年久不堪用了,」雲知意不著痕跡地掃視他的衣著,口中耐心解釋道,「昨日已去見龍峰下粗略看過,但不是太肯定,正想往縣府去求借一套測量器具。」
若是上輩子的雲大人,此刻定然已經變臉訓人了。
青天白日的,縣令大人不著官袍在衙門坐堂便罷,還做平民打扮在街頭買菜?!
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田岳笑容不變:「既半途偶遇,請雲大小姐隨我移步縣府用茶慢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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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縣府的偏廳客堂,田岳命人奉了茶,這才對雲知意解釋道:「槐陵向來民生不振、物資匱乏,入冬尤甚,物價極不受控。我平日無事時就往各處臨時市集走走問問,以免有人暗中將物價哄抬過高。」
雲知意捧起茶盞淺啜一口,強行將已到嘴邊的話咽下去。
田岳說的這種情況,對「雲大人」來說小菜一碟,解決的辦法多得是,根本無需用這麼笨拙又費力的法子來監督物價。
可那些話若從「臨考學子云知意」的口中說出來,就顯得突兀又逾矩了,不合適。
「小田大人實在辛苦。」雲知意放下茶盞,客套一句。
「沒法子。我是急調來的,明年秋又不知調往何處任職,不好大動本地原有章程,只能用笨法子辦著,」田岳笑得溫文爾雅,「對了,你方才說要借測量器具,不知需用的是哪些?」
其實無非就是規、矩、准、繩、石刻柱表一類的工具而已,外間不多見,但各地官府都會有。
田岳立刻命屬官帶著雲知意的兩位隨護去取這些工具,他自己則留在偏廳陪雲知意喝茶等候。
兩人大眼瞪小眼也尷尬,便閒聊著打發等候的時間。
「你又不比尋常人,既來槐陵,為何不住官驛,卻去了客棧?」田岳道,「雖槐陵財政吃緊,官驛條件不如鄴城,但較本地客棧還是好得多。」
雲知意答道:「畢竟我眼下只是學子,又不是領了什麼差事來的,住官驛妄費縣府米糧不合適,住客棧簡便又自在。」
「雲氏的教養果然方正。」田岳客套讚美。
雲知意笑笑,狀似隨口一提:「小田大人,這槐陵城好生奇怪。我來了兩日,總覺得城中空蕩蕩,偌大個城竟像荒無人煙。」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槐陵的風俗,每年十二月初一到十五都要在鄉下行祭典。今日恰好十二,大多數人都還在村鎮上。」田岳慢條斯理端起茶盞,笑容滿面。
他給出的答案不但沒能為雲知意解惑,反而使她心中謎團更深。
縉人冬日慣例是有諸多祭典,但通常都是各家自發,日期隨意,最長也就三五天。
沒聽說過哪個地方如此整齊劃一,整個縣各村鎮的人齊齊在統一時間裡行祭典,還長達半個月。
「你這麼一說,我倒很好奇村鎮上的祭典是如何光景了。」雲知意隨口笑道。
田岳抿了口茶潤喉,笑音溫和:「你方才說,昨日去過見龍峰?路不好走吧?」
「對。」雲知意望向他,不解他為何突然問這個。
「往各村鎮的路,比去見龍峰的路難走十倍,還常有山匪出沒。我就任一年多,出動治安吏剿匪數次卻徒勞無功。平日連我們縣府官員因公需下村鎮,都得有整隊治安吏同行。」
田岳苦笑著搖搖頭,勸道:「這時節山匪最是猖獗,你就別無謂涉險了。本月十八當晚有焰火會,眼下所有治安吏都在準備安防事宜,我實在抽不出多餘的人來保護你。」
他將話都說到這般地步,雲知意也不好給人添亂,便應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去了,小田大人且將心放回肚子裡。」
槐陵縣城通往各村鎮的路多要經過山林,一直都有山匪橫行,這事她上輩子就知道。她不想再莫名其妙死在這裡,也不想任何人因她死在這裡,自是聽勸的。
田岳又道:「相請不如偶遇,若你不急著回鄴城,不知我有無榮幸略盡地主之誼?本月十八晚的焰火會,若能有雲大小姐芳駕蒞臨,也算是槐陵人新年之前有福見喜了。」
「承蒙小田大人抬舉,」雲知意想了想,落落大方地應承下來,「那我就湊這個熱鬧吧。不過我還有兩位同窗也來了,回頭我問問他倆的意思,到時或許也一起?」
「那當然更好。」田岳笑得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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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客棧的路上,鄭彤邊走邊低聲對雲知意稟道:「先前去取工具時,我與柯境按您吩咐留意過了,槐陵縣府內里各處設施皆陳舊,官員們看起來也著實是節衣縮食的模樣。」
「知道了。」雲知意點點頭,飛快思量起來。
她上輩子在承嘉十七年接到民眾投書密告,最終查實並懲處了槐陵縣府官員共十一人涉事的集體貪腐案。
那年夏日,瀅江流經原州的一段洪水頻發,沿岸數縣遇災,朝廷向原州府下撥了賑災銀分發各縣。槐陵的十一名涉事官員眾口一詞,表示這是貪墨的賑災銀。
因賑災銀的派發不歸雲知意管,她便讓人去簿曹署查過帳目記檔,州丞府撥給槐陵縣府的賑災銀數目與收繳贓款數目接近,這案子便就這麼結了。
可在承嘉二十一年,顧子璇出事前最後一次回鄴城見她時,無意間提起幾年前這樁貪腐案。
顧子璇順口分享了她在槐陵街頭聽到的傳聞,說當初涉案的一位官員曾養過兩名外室,育有私生子女共三個,案發前這兩名外室和三個私生子女已被其送往京城安置,還在京郊給置了一座大宅子。
那時雲知意才意識到:那十一人真正貪墨的銀錢數目,並不止搜到的那些贓款,他們還在案發前揮霍或轉移了不少。
那麼,他們實際貪墨的錢財總數,就大大超過了賑災銀數目。
要知道,槐陵的地形與氣候不利農耕、畜牧,每年收成也就那麼回事,又無什麼稀罕物,當地民生狀態不過勉強維持在不餓死人而已。若非餬口艱難,槐陵百姓也不至於總是為著哪村先進山打獵而鬥毆。
州府有鑑於此,向來特事特辦,通常每隔三年才會讓槐陵縣府徵稅一次。
那次從顧子璇的無心閒言中窺見端倪後,雲知意便準備重啟對這樁貪腐舊案的追查,想知道那十一個官員案發前已揮霍或轉移而沒查到的那部分贓款究竟從而來。
可她才有動作槐陵就爆發了瘟疫,這事只能暫時擱置。之後就是顧子璇死,半年後她也死了。
有些事,人在局中時常常難觀全盤,重生後雲知意將前因後果連起來想,總覺得有點過於巧合,所以這次才來槐陵一探究竟。
鄭彤不知她在想什麼,見她若有所思,便道:「大小姐,接下來咱們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等到十八那日參加了焰火會,咱們就回鄴城。」雲知意緩聲輕道。
看來槐陵的事不簡單。若還是像上輩子那樣只憑一腔熱血就往前沖,搞不好她還得死在這裡。
管或不管?若管,該怎麼個管法?這都需從長計議,只有等到明年夏日官考之後再做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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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已近午時,大家都已坐在前堂等著雲知意一道用飯。
雲知意才邁進前堂,抬眼就與霍奉卿四目相對。驀地想起昨夜之事,兩人各有各的不自在,不約而同地迅速錯開目光。
桌邊的宿子碧本在與宿子約及薛如懷說話,扭頭見她,立刻笑語盈盈:「呀!早上我就貪懶多睡了會兒,竟沒瞧見知意今日打扮得這樣漂亮!竟還偷偷抹了口脂!」
「哪裡偷偷?我光明正大好嗎?」她斂神笑笑,走過來在宿子碧身旁坐下,「這不是去縣府見本地主官嘛,總不能太過隨意。」
宿子碧歪著頭仔細打量她一番,眉眼彎彎:「你平常最懶怠上妝的,瞧瞧這精心打扮的模樣,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大早上獨自出門會情郎呢。」
「哪來的情郎?別瞎說,」雲知意沒好氣地笑嗔她一記,轉看向薛如懷,「你要的工具都借到了。我讓柯境先拿回房放著,吃完飯你去瞧瞧是不是那些。」
薛如懷點頭:「好。若工具都齊全無誤,那咱們明日再上見龍峰。」
吃飯時,雲知意總覺得宿子約的目光在自己與霍奉卿之間逡巡。她疑心宿子約昨夜窺見了自己與霍奉卿的事,又怕不打自招、沒事找事,便隨口扯了別的話題。
「誒,對了,今日我見著田岳。他眼下在這裡暫代縣令,說本月十八晚有焰火會,邀我們去湊熱鬧。我自己是應下了,看你們願不願意。」
「有的玩當然願意,」薛如懷點點頭,又驚訝確認,「是州丞田大人的長子田岳?」
「對。」
薛如懷拍桌笑起來:「這人怎麼混的?若我沒記錯,他是承嘉七年還是八年考官的?這都多少年了,怎麼才是槐陵縣令?」
「承嘉九年,」雲知意嘆氣,「也是個笨法子做事的實誠人,升遷上難免吃虧。」
以她上輩子對田岳有限的了解,那人跟她差不多,是個更願低頭做事的人,沒他爹田嶺那麼老謀深算,也無心結黨站隊。
他爹大約覺得他是個扶不起來的,便也從無徇私拉拔他的意思,他就只能慢慢熬。
「他這也太慘了點吧,被發配到最偏遠的槐陵來,田大人也不照應一二?還是不是親生的?」薛如懷甚覺不可思議,嘀嘀咕咕的。
雲知意輕瞪他:「胡說什麼呢?顯你有嘴?」
對田岳這種能靜下心來做事的人,雲知意難免有點「同病相憐」的心態。雖知薛如懷就是這麼順嘴一說,但她還是忍不住出言維護。
她這麼一瞪,薛如懷也知自己的話過了,慢收聲將頭埋得低低的,拼命往嘴裡扒飯。
沉默多時的霍奉卿突然一聲冷哼。
眾人齊刷刷看向他,不明所以。
雲知意不解:「你好端端的吃著飯,突然哼一聲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提醒一下,」霍奉卿用筷子輕撥面前小碟里的醬甘露子,雲淡風輕道,「你馴錯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