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場眾人正興奮議論才走過去的雍侯世子,嘈雜笑語蓋過了雲知意和霍奉卿之間的簡短對話,暫無人留意這陡生的小波瀾。

  眼見霍奉卿突然激動,雲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準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來會做什麼,自是不約而同地想迅速將他帶離此地。

  小吏以較為自然的動作攙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著雲知意的衣角不肯撒開。怕強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懇求的目光看向雲知意。

  雲知意不動聲色地旋身,將霍奉卿的動作蓋在了自己的寬袖之下,而後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對不住大家,我有點急事需要離去,不好說幾時才能回來。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課後我都會在庠學門外設書案恭候半個時辰,大家到時盡可來找我寫楹聯。」

  畢竟大家都看到她在這兒不厭其煩寫了快一個時辰,又聽她說冬季小考前都會在庠學門口繼續幫忙寫,便紛紛識趣體諒並道謝。

  小吏攙住霍奉卿,雲知意配合著他倆的腳步,慢慢在眾人注目下離去。

  *****

  進了內園又行一段,雲知意在通往最里廂房的林蔭小徑前止步。

  「能撒手了嗎?」她問。

  霍奉卿緩緩轉過頭來,眼尾有淡淡淺緋醉色。

  一路揪著她衣角的長指愈發收緊,薄唇中艱難吐出個含混單音:「不。」

  雲知意無奈看向那小吏:「罷了,我與你一道送他到廂房再走。」

  今日醉酒的不止霍奉卿,一踏進廂房所在的小院,就見院中有官仆追著個在只著中衣在廊下跌跌撞撞的少年。

  那官仆好氣又好笑地邊追邊勸:「別再扯自己衣襟了!再扯就要衣不蔽體了啊!好歹是讀書人,醉酒也該注意點斯文體面吧?」

  另有一個不斷試圖掙脫官仆們鉗制的學子在不遠處口齒不清地吼道:「硯台呢?我硯台哪兒去了?!」

  也有醉酒後並不瞎胡鬧的,由人在側照拂著,軟綿綿歪坐在樹下,捧著痰盂吐得七葷八素。

  雲知意看了霍奉卿一眼,笑得無奈:「你竟還算酒品好的。」

  進了一間廂房,那小吏稍稍使點蠻力,將霍奉卿強行安頓著躺下。

  想是這路走過來也耗盡了他的心神,他竟沒太掙扎,沾著枕頭後眼皮漸沉,半眯著盯了雲知意有幾息的功夫便閉目,手也漸漸鬆開。

  小吏總算鬆了口大氣,執禮對雲知意笑道:「多謝多謝,我方才還真怕他在前園就與您鬧起來。明明開始都好好的,也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突然就一副要發狠的模樣。」

  「那誰知道?醉酒之人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雲知意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垂眼看著榻上氣息已至和緩綿甜的少年,「他大概睡不了多久就會清醒,倒也不難纏。」

  「曾聽聞有些人體質不同,醉酒後只需小憩短時就會清醒,想來他便是這種了,」小吏說完,後知後覺地訝異起來,轉頭看向雲知意,「二位在傳聞中可是死對頭,沒想到您對霍公子這麼了解。」

  「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雲知意趕忙道,「辛苦您指派官仆照應著他些,我回前園了。」

  她也有些奇怪。為什麼她會知道「霍奉卿醉酒後只要小睡片刻就會醒」這種事?上輩子也就見他真正喝醉過一次,後來就……

  呃,快住腦快住腦!

  雲知意猛地搖頭,甩去腦中那些即將清晰成形的記憶碎片,面紅耳赤地加快了步伐,狼狽逃離。

  *****

  雲知意想著事,也不急著回前園,索性在連接前後兩園的臨湖長廊椅子上坐下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有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漸近,拉回了她飄忽的思緒。

  剛一起身回頭,就見霍奉卿已踉蹌奔至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還沒站穩,霍奉卿跑過來時沖得又猛,抱住她後就失了平衡,兩人雙雙倒地。

  好在霍奉卿還有點人性,倒地時沒忘了護住她,自己在下當了肉墊。

  雲知意被這莫名其妙的走向鬧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著頭腦,靠在他懷中懵了片刻,才一邊掙扎著想要站起,一邊咬牙揚聲道:「霍!奉!卿!你過分了啊。」

  也不知怎麼回事,此刻的霍奉卿環住她的手臂明顯沒有早前揪她衣角時那麼大力氣,她幾乎很輕易就衝破了他的鉗制。

  可就在她即將脫身時,他以一種說不清滋味的決絕神情,紅著雙眼……

  咬住了她的衣袖。

  雲知意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慌到手足無措,腦中徹底空白。

  良久,她憋紅了臉道:「你你你狗變的啊?!這到底是清醒了還是仍醉著?!趕緊鬆口,不然我喊人了。」

  然而霍奉卿並沒有回應她半個字,只是紅著眼,緊緊以目光攫著她。

  「這怎麼睡了一覺還醉得更厲害了?你知道我是誰嗎?」雲知意腦中一片混亂,不自知地換了輕軟些的語調,「你乖些,鬆口好不好?」

  霍奉卿還是一言不發,眼尾緋色更紅了些,連眼下那顆小小淚痣都透出點委屈巴巴的感覺。

  上輩子他徹底酒醒,確認自己被她睡了之後,都沒有這麼委屈的眼神!

  雲知意心中一軟,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過兩日我要上你家的,若有什麼心事,總要清醒時才能好好談,對不?」

  他似乎想了一會兒,理解了她話中的意思,這才慢慢鬆了齒關,長睫緩緩垂下……

  又睡了過去。

  不到一炷香過後,待發現霍奉卿已沒在廂房的官仆戰戰兢兢追到長廊時,就見霍奉卿獨自躺在地上,酣然沉眠。

  *****

  雲知意「狼心狗肺」地獨自逃竄回了前園,混在擂台下的人群中,聽著歡呼喝彩與雷動掌聲,神思不屬地看著台上的顧子璇與宿子約拳來腳往。

  她心中有個聲音拼命在說:別去想他是什麼意思了,醉酒之人難免會有言行舉止異常時,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終於在心中說服自己後,她才稍稍鎮定下來。

  上輩子她在衝動之下對霍奉卿做出最莽撞、最錯誤的事,與他關係進一步惡化,氣得霍家上下捶胸頓足,還延誤了他奉詔進京的行程。

  若非如此,她或許還有機會借霍奉卿之力去平息槐陵那件事。

  那樣的話,槐陵的局面或許就不會到徹底失控的地步,顧子璇就不用被扣上瀆職罪、不用被推出去當成平息民憤的第一隻替罪羊。

  而她自己,也不會在徒勞補救無果後,被綁縛遊街,意外遭人擲石橫死。

  所以,這一次她不但早早開始謹慎處理與所有人的關係,更會時時克己自律,絕不對霍奉卿起絲毫邪念。

  待她入冬後去槐陵找到真相,弄明白當初所有事的隱患起源,這輩子的所有人大概都能有不同的好結局。

  這樣就好。不必去好奇追究霍奉卿的醉後言行,那不重要。不重要。

  「嘿!」

  隨著這笑吟吟的單音,再加上一記拍肩,雲知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回魂看著不知何時來到面前的顧子璇。

  她才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擂台切磋,此刻鬢邊有濕透的碎發緊貼肌膚,渾身散著朝氣蓬勃的熱度。

  「知意,你發什麼呆?我倆打得不夠精彩嗎?」

  宿子約與宿子碧也跟著圍了過來。

  雲知意定了定心神,取出隨身的絹子遞過去:「很精彩。只是我武藝不佳,看不懂其中奧妙門道。」

  說話間,她看看四下漸散去的圍觀百姓,再看看天色,又道:「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於是四人同上了雲知意的馬車。

  宿子約自覺不便與三個小姑娘一同擠在車廂內,便坐在車夫身旁。

  臨行前,雲知意撩起車簾向擷風園門口打量了片刻。陸續有人出來,卻並不見霍奉卿的蹤影。

  罷了,廂房官仆發現他不在,定是會去尋他的。今日太陽這麼大,他在地上躺片刻也不至於就生病著涼。

  按捺下心中那一絲不知所謂的煩躁後,她才吩咐車夫:「先送顧小姐回家。」

  *****

  這天夜裡,雲知意做了個夢。

  初時她並未意識到這是夢。周圍全是白茫茫的霧氣,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對面站著眼神冰寒的霍奉卿,一開口就是清冷的怨氣:「你胡鬧夠了吧?木已成舟,除了成婚沒有第二條路。」

  「倒也……不必如此。是,我借酒行兇不干人事,我禽獸不如,對你不住。但我倆不合適成婚,這事你應該也清楚……」

  「合不合適不是以你說了為準!而且那也不重要!」霍奉卿面色更冷,語氣也愈發強硬了。

  這似曾相識的對白讓雲知意隱約意識到古怪,卻又不明白古怪在哪裡。

  她心中有個奇異的念頭,總覺得接下來他倆就會越吵越凶,而且吵得離題萬里,最後動靜大到惹來州丞府同僚們集體圍觀。

  再之後,「雲知意灌醉霍奉卿強迫他行不軌之事,還不願負責」的消息就將傳到霍家,霍家人會被氣得捶胸頓足,好多日不敢出門。

  雖然不太懂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但她不太喜歡這個走向,便強忍下即將脫口的傷人話,試圖與他理智地談條件。

  「其實也、也不是沒有第二條路,」她心虛到結巴,「你提個別的要求,我、我補償你?然後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可、可以嗎?」

  霍奉卿怒極反笑:「雲知意,你不是一向正直做人、敢作敢當?」

  「有、有時候也、也不一定……不一定敢當。我,呃,那什麼,其實我偶爾也很人渣的。」

  雲知意尷尬片刻後,腦中隱約閃過點什麼,毫無理由地就從心虛氣若轉為了理直氣壯。

  「而且,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千鈞一髮』那時,你明明就清醒了!你你你沒拒絕,我才繼續的。而且後來你還、還很主動!」

  救命啊,她在說些什麼污七八糟的?!

  「你憑什麼說那個、那個時候,我、我清醒了?」霍奉卿仿佛被她傳染結巴,眼神也不怎麼冷得起來了。

  她道:「因為我忽然想起,那時你曾口齒清晰地問過我一句,『你到底會不會?不會就讓我來』。你敢說那時你沒清醒?!」

  ……然後,雲知意就被嚇醒了。

  她倏地坐起,周身汗涔涔熱得不像話。

  人雖醒了,卻還依稀困在夢境餘韻中,腦海里頻頻浮現許多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非常「不像話」的那種畫面。

  榻前守夜的小婢女正打盹兒,被這番動靜驟然驚醒,趕忙站起身,掀開旁邊燭台上的漆黑燈罩,讓火齊珠的氤氳紅光照亮一室。

  「大小姐這是做噩夢,魘著了?」小婢女擔憂詢問的同時,取了絹巾了替她拭去額角的熱汗。

  她沒答話,就那麼擁被抱膝,兩眼發直。

  小婢女見狀驚得不輕,趕忙倒了半杯蜜飲來喂,又柔柔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了好一會兒。

  微溫蜜飲浸過雲知意的喉嚨,溫柔落入胃袋,稍稍撫平了心中的驚濤駭浪。

  先前在夢中說的許多話,她上輩子在與霍奉卿拉鋸爭論「要不要勉強成婚做怨偶」時並未說過。

  因為當時她腦中一片混亂,根本就沒想起霍奉卿在「慘遭侵害」的中途曾問過她「會不會」這個細節!

  嚇醒後的那短短霎時,腦中凌亂浮現諸多畫面,倒確實是上輩子真實發生過的。

  也是那些畫面,讓她終於明白,自己上輩子在與霍奉卿的那件事上,忽略了多麼重要的細節。

  如此看來,那時她雖仗酒行兇對霍奉卿「這樣那樣」,但其實在「關鍵時刻」,他分明已然清醒。反倒是她自己,全程處於七八分醉的狀態,所以事後對過程中的許多細節才稀里糊塗。

  也就是說,在事發當晚,霍奉卿本有機會在最後關頭「自救」,可他不但沒有阻止事情發生,甚至積極主動與她「同流合污」!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雲知意喃喃自語,心裡卻暗暗鬆了一口氣。

  小婢女茫然道:「大小姐在說什麼?哪裡有狗?」

  雲知意沒有答,仍舊自語:「比心機,我從沒贏過他一回。」

  既是上輩子的事,她也沒法去找現在的霍奉卿對質求證,只能憑記憶稍作揣測。

  上輩子她與霍奉卿的關係可不像如今這般和氣,霍奉卿之所以裝傻,非要賴著她成親,哪怕做怨偶也在所不惜,想必是因她當時的明面地位僅次於州丞田嶺,所以霍奉卿想借婚姻關係徹底而牢固將她綁定進他的陣營,以此確保穩妥剪除田嶺一條臂膀?

  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測了。

  不管怎麼說,能忽然明白自己當初並不算完全單方面「欺負」了霍奉卿,這讓她少了一份負疚。

  她在小婢女的攙扶下重新躺好,心上輕鬆許多。

  既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不想也罷。

  反正這次她絕不會再對霍奉卿做出禽獸之舉,當然就不會再引發後頭一系列的糟心恩怨。

  她不再欺他,但也不會任他將自己裹挾進兩府黨爭。

  等過兩日上霍家當面了解陳年夙願,這輩子就和和氣氣、各走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