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全身僵硬。【,無錯章節閱讀】
我的想像中出現了如同電視劇中的情形,一張床鋪,潔白的被單,一張帕子蓋在已經瞑目的青灰色的臉上。在我記憶中,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人的遺體,我祖母去世時我有見到過,那是一張青灰色的臉,了無生氣,僵硬又顯得怪異。
我深吸一口氣,遏制住要顫抖的悸動。病房的木門上是寬敞的玻璃,透著玻璃,裡面人影晃動,看不真切。還不待我做心理建設,大姨忽然把門推開了,她跟我媽媽說:「看,誰來了?」
媽媽似乎在和誰說話,聞聲望過來。她的眼睛紅紅的,我不記得她當時哭了,還是沒哭,只記得在外公去世後的兩天,她時不時掉幾滴眼淚,過一段時間就自個好了。別人的勸慰無半點用處。
「哦,這是誰?張幕還是張屏?好大了,多久未見了!」這是小姨的聲音,她忙碌地收拾東西,也是哭一陣兒,歇一陣。
我問了聲好,擺明身份。
「不要難過了,人老了,誰都要走這一步!」大姨說。她拉著外婆,看起來很不以為意。外婆聽了,身子骨不由打個寒噤。
我小小地應了一聲,只覺胳膊重千斤,渾身無力。我並沒有看到外公的遺體,聽小姨說,人去世後沒多久就被護士推去太平間了。「現在哪兒都一樣!都是一個流程,確認死亡後就送去,也好,不用我們操勞,免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怎麼辦,時代進步了!」小姨把暖水瓶、尿盆擱在一處,這些等會是要還給醫院的。接著她把帶來的大包打開,把換洗的衣物、保溫瓶不停往裡頭填,這些是要拿回去的。
媽媽上前想幫忙收拾,她推脫不要,兩人差點沒吵起來,小姨氣得要流淚。
她這次聽到風聲,連假也沒休,帶著兩個孩兒,直接從外地趕回來。兩個小孩現在在外婆家放著。
「你表弟表妹在外婆家睡著,太晚了,讓他們過來不大好,就算了吧!明個辦追悼會,再讓他們來一下。」小姨強打精神,擠出點微笑,對我道,「明天我再帶他們跟你見面,你帶他們出去玩一玩,省得他們惹麻煩,你外公剛去世,事情多……」
小姨又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快口伶俐,我沒心思,許多內容都聽不清。後來我聽到她問大姨,怎麼沒看到我表哥。
「唉,他有個考試呢!現在正學習!」
「不是已經上了大學嗎?」
「大學考試也多啊!又要怕掛科,又有許多亂七八糟的證,還有四六級……大學不考個四六級,不也白讀?以後連個好工作都找不到!」大姨滿臉焦慮,「都說孩子是孽緣,原本以為上大學後省心了,沒想到這麼多事,將來還要買房,愁啊!這房價的,錢總是不夠!」
小姨聽了,也焦慮道:「那是,讓他忙!」她想了一會兒,又道:「也是!人都走了,來了有什麼用?還能起死回生不成?不如好好學習,爭取將來做個有用的人!這邊有我們呢!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麼呀?」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憐愛。
兩人在這邊吵吵嚷嚷,那邊我爸一撩袖子讓我媽到一邊,他來整理。期間大姨沖這邊嚷道,說大致撿一下,有些東西不要就扔了。我爸媽沒搭理她。小姨答應著,轉身就要爸媽收拾仔細,她自己也是仔細地收拾著,多年寡居讓她學會精打細算,節省貧寒地生活。
外頭又是一陣響動,好像是有好事的病人家屬問坐在門口的外婆去世的是什麼人,多大年齡,引得外婆一陣乾嚎。
「他病那麼重,平時要打那麼多針,走了也是解脫了,您老別傷心!」詢問的人是個看上去挺虛情假意的中年婦女,見老婆婆哭,沒個意思的,拉著旁邊的人抱怨。護士聽到動靜,過來幫忙安撫。
外婆哭得更大聲了。
另一邊被大姨安排陪伴外婆的大姨父正站在一邊,畢恭畢敬地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說話,好像他是科學院的某某人,很受人尊敬。大姨發現不能指望他,忙對我們道:「不行,我先送媽回去啊!這麼大年齡了,怕不是要把身體哭壞,我先讓她回去睡覺!」一言既出,屋內所有的人都驚醒般,連連說這是必須的。
我外婆和我外公年齡差不多大,農村出生。我外公的父母去得早,哥嫂叔伯為侵占財產使盡手段,我外公心中有氣,可奈何農村宗族豪紳的力量很嚴重,他說理不得。恰逢當時國家面臨外部的一場戰鬥,他索性報了名,去當兵了。然後在國外戰場九死一生,受了好多傷,拿了功勳回來。接著轉到外婆家鄉駐紮搞建設。我外公雖因勳章獎勵有點存款,但孤零零一個人,不敢顯露,外人看了,以為就是一個窮小哥。我外婆家窮得揭不開鍋,她哥哥只盼得把妹妹嫁出去,好少一張吃飯的嘴,便找人說媒,給送出去。介紹人以為兩人條件差不多,就說了。我外婆哪裡願意?自然又哭又鬧,可結婚當天,外公送給外婆一對純金的耳環、一副純金的鐲子和一枚純金的戒指,這是他悄悄找人打的。當時我外婆戴出去,撼動了整個窮鄉村。結婚後,外婆發現外公人很好,也死心塌地了。這邊工程漸漸完工了,外公被往返派到內陸的各個地區,東北西南、廣西福建,他還在NMG駐紮過兩年。別的幹部家屬都希望在城市裡領著補助,安安穩穩帶小孩。我外婆卻咬定了牙,跟著外公多年在外輾轉,克服天寒地凍、暑熱難熬,隨軍在他身邊。
因為我外婆沒文化,大字不識,兩人在生活中難免意見不和,爭吵不斷。可說感情親密,互相扶持,這又是普通人家難得一見的。今日梧桐半死,鴛鴦失伴,其中踽踽獨行的苦寒孤寂之意絕非輕易可以化解。
「老頭子,你走啦可要我怎麼辦!」外婆不住乾嚎。
大姨急急忙忙挪身,來到外婆身邊,好言相勸。
「走得好!走得好!你先下去一步,不久我們就地下相見啦!」外婆繼續乾嚎,大姨忙賠笑地向圍觀群眾道歉,說是打攪了。又說了好些話,連勸帶唬,總算是把人攙扶起來了。她扶著外婆一拐一拐往前走,來到病房門前,忽地一探腦袋,對我們笑道:「我等會就不來了,把人送回去就回家睡覺了!今天累得死,扛不住了,明兒再見吧!」
她又說道:「你們收拾收拾也趕緊去睡。」
我媽和小姨應了一聲。我看到她縮回腦袋,拉著外婆往電梯走,腳步聲越來越小,不久轉為孤寂。那些病人家屬,看了一會兒熱鬧,便散去了。唯有一些心有餘悸的多事人,拍著胸脯跟別人說怕呀嚇到了之類,又聊了幾句,終於是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媽媽和小姨收拾好行李物件,準備回家。因為最後的日子裡,外公都住在監護室內,儀器眾多,從家裡帶來的東西也堆滿地上。幾人一次拿不了這麼多,就叫了車來,爸媽幫忙把東西扛下去,小姨把東西運到外婆家,再由大姨父接手把行李搬回家。這樣分三批才送完,其中攪拌機電飯煲就不用提了,醫院雖說是不給用,但後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外公他臨去世前,心中萬種恐慌,病極亂投醫,買了一大堆沒用的醫療枕頭醫療床墊醫療鞋的,也要送回去。
我父母和大姨都受過教育,這東西談不上信,可當時老人身體每況愈下,明知他在犯糊塗,也不願意違了他心意,更不敢說這病無法根治,是個絕症,只能拖日子。所以就算買了,也只當心理慰藉,讓老人樂觀點,晚年過的愉快。
因而只能背後抱怨。
「八千塊錢的枕頭,買點吃的不更好,給他提高點營養?」小姨一邊把枕頭拎起,一邊不滿地說,「花這個冤枉錢!」
「可不是沒辦法,老頭子堅持要,不然就說我害他!」
「還不把它扔了去?」
「你可捨得?八千塊錢,就算沒有用,也把它當普通枕頭了,浪費那個錢幹什麼?」
「……」
我媽和小姨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中途叫車往返的途中,我爸還靠著床鋪睡了一覺,顯然沒有剛剛上面躺過逝者的忌諱。他這人心寬體胖,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一身正氣,不會有鬼神害他。他唯一擔心就是床鋪病菌消毒問題,但好在護士醫務人員換過被單了,所以他心安理得,睡得十分香甜,最後要不是媽媽把他拍醒,估摸他呼嚕聲能把屋頂揭翻。
「別總一個人自己在那睡,阿幕在那站著呢!」
媽媽微蹙雙眉,一托臉腮,對老爸說。爸爸這才醒悟過來,翻身坐起,疑惑看向我:「兒砸,你要睡嗎?」媽媽也跟我說:「你先睡一會兒吧,離回家還有一陣子呢!」
我:「……」
我:「……我出去透透氣!」
我忙不迭走出病房門,空蕩的走廊像是寂靜的幽谷。此時已過了九點,除去陪護人員,大多家屬都回去了,不久後,便是醫護人員的查房。有少數幾間病房已經熄了燈。其他的病房,也響起臉盆碰撞與拖地的聲音,顯然是準備收拾好,打算睡了。
我站在走廊的中央,心中莫名生出一種怪異和恐懼,如同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前途在哪。雖然「生老病死」這玩意兒,學校課堂說了多少遍了,基本老百姓都有個認知,但真正當它降臨了,那感覺與認知不同,是一種無法逃離的絕望與沉重。我的心臟忽然砰砰砰跳得厲害,仿佛要跳出胸腔般,在寂靜的走廊中不停鼓動。
就在此時,隔壁病房的一道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忽然哭笑不得。只聽那道熟悉的聲音說:「甄哥,我以為顧游山那傢伙會先進泌尿內科,沒想到你先進了,你這樣可對得起安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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