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看著衛斂毫不猶豫地將那藥粉撒入地面,神色一怔。
「……阿斂。」
衛斂半蹲在他身前,雙眸泛紅,令人心憐的模樣讓姬越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他。
可剛抬起手,目光觸及臂上那駭人的血肉,就又縮了回去。
……太髒了。
一身的血與塵灰。
阿斂這麼愛乾淨,不會喜歡的。
姬越剛收回手,身體就被青年輕輕抱住。
他身子一僵,下意識別過頭:「阿斂,別看我。」
「我都不怕你。」衛斂問,「你又在怕什麼?」
「姬越,你是美是丑,我不嫌棄,是強是弱,我不在意,是貴是賤,我更不關心。但是你不可以丟下我。」衛斂哽咽道,「你是我夫君,我們本該生死與共。可你總自己擔著,你什麼都不說,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你想過我嗎?」
「你是在為我好嗎?」衛斂說著就情緒崩了,低頭哭得厲害,「你準備得那麼周全,可我不需要……姬越……我不需要!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為的就是讓衛斂一輩子痛苦地活著麼?你就這麼恨我?」
姬越一時慌了,手忙腳亂地安慰他:「阿斂,別哭。你這樣……」
讓他也很難受。
「你也會心痛嗎?」衛斂質問,「你連這一時心痛都忍不了,你怎麼敢叫我忍一世?」
姬越:「……」
姬越是真的慌了。
他從未見過衛斂哭得這麼厲害。青年是隱忍內斂到骨子裡的人,以往最失控也不過是無聲落幾滴淚,何曾如此悲慟過。
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他令衛斂這樣難過。
衛斂哭得說不出話。他兩個月來沒有流過一滴淚,終於在此刻盡數宣洩出來,趴在姬越肩上輕輕顫抖,上氣不接下氣,微弱的泣音聽得姬越心尖泛疼。
……他真的後悔了。
可怎麼辦?我更不能不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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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在欺負我小徒弟啊?」忽然,一道清越如仙音的男聲傳來,霎時連天色都似乎敞亮幾分。
姬越抬眼望去,只見一名謫仙之姿的青衣男子一手拉著淨塵,一手拽著張旭文,一進來就將被綁成粽子的張旭文扔在地上。
衛斂一頓,轉過身,眼睫還沾著淚,目露驚訝:「……師傅?」
驚了,他八百年不出現一回只活在回憶中的師傅竟然露面了。
「真是稀奇,有生之年竟能見我這小徒弟哭成這樣。」君竹摸了摸下巴,對姬越讚賞道,「難得啊難得,你小子是個人才,令我這沒心沒肺的徒兒撕心裂肺的。」
衛斂:「……」
姬越怔住:「前輩?」
衛斂的師傅,他應該稱一聲前輩的。
只是沒想過衛斂的師傅會這麼年輕。衛斂幼時遇見他時,君竹便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他依然容顏未老,不知是駐顏有術還是另有神通。
淨塵見到姬越容貌盡毀的模樣,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你這小和尚,也別張嘴閉嘴阿彌陀佛的。」君竹毫不客氣地拆台,「我把你抓來時,你還躲著啃雞腿呢。」
淨塵:「……貧僧這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他好不容易偷吃一隻雞腿,突然就出現這麼一位神秘高人,二話不說抓著他縮地成寸神行千里,眨眼之間便到江州境內,很嚇人的好嗎!
但他敢怒不敢言。
如此大的本事,想必是世外之人了。惹不起。
衛斂神色一動:「師傅,您有沒有辦法救他?」
「玉芝真是,有了夫君忘了師傅。」君竹佯裝不滿,「見了我也不關心關心師傅近況,開口就是讓我救別人。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不孝徒弟來。」
姬越忍不住道:「阿斂遠赴秦國時,您並未出現。」
這個師傅當的其實也是不怎麼稱職的。不負責的師傅跟不孝順的徒弟,半斤八兩吧。
君竹瞥他:「我和玉芝說話,你別插嘴。」
姬越:「……」
衛斂垂眼,跪下道:「求師傅救他。」
君竹立刻扶他起來。
「九歲拜師禮後,你再未跪過我。」君竹輕嘆,「如今倒為了這個男人……他果真是你的情劫。」
「情劫?」衛斂和姬越異口同聲。
「是啊。」君竹道,「還記得為師給你的預言嗎?」
「自然記得。」衛斂低聲,「及冠前需韜光養晦,否則便有死劫。」
「為師千叮嚀萬囑咐。」君竹恨鐵不成鋼道,「你還是在二十歲生辰前兩月鋒芒畢露,功虧一簣。」
衛斂抿唇。
「我且問你,你是否將還魂丹給了他?而你,更是從那時起確定我家小徒兒本事不小?」君竹看向姬越。
姬越一頓,點了點頭。
他雖早對衛斂有所懷疑,可真正篤定時,卻是因為衛斂解去他毒的那日。
「這就是了,一顆還魂丹,害得玉芝鋒芒畢露,十九年隱忍悉數白費。」君竹嘆氣,「還魂丹可解百毒,治百病,保人日後一生康健,何等珍貴之物。我這小徒兒本可用來解自己的毒,偏卻給了你,反暴露了自己。」
姬越眸色一變。
他竟不知……衛斂付出了這麼多。
衛斂不想多提此事:「師傅,我如今沒事,有事的是他……」
「你當然沒事。」君竹輕哼一聲,「他替了你的劫,你自然再不會有事。」
衛斂忽然啞聲。
君竹淡淡道:「你可知,今日染上這所謂瘟疫的,原本該是你。」
衛斂茫然。
君竹懶得再解釋,將淨塵推出來:「說清楚。別再話只說一半,騙我小徒弟。」
淨塵:「……」
-
兩個月前,甘泉寺。
「姬施主不必多慮,那位施主是俗世中人,且命格本應極貴。」淨塵用了「本應」這個詞,讓姬越心下一沉。
什麼叫本應?
淨塵繼續道,「他身上沾了仙氣……大概是得了機遇,曾被哪位世外之人授予本領,恰好能在此劫中派上用場。也只有他,能化解這場劫數。」
「那他可否平安?」
淨塵搖頭:「貧僧看到……死劫纏身,凶多吉少。」
姬越瞳孔一縮。
良久,姬越才問:「那又該如何化解?」
淨塵道:「施主可化。」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一朝不容二龍。施主與那位施主同為真龍命格,按歷代慣例,勢必要斗出個你死我活。只是兩位施主似乎是個例外……貧僧只見過雙龍相爭,也從未見過雙龍相愛。」
「姬施主已稱王多年,龍氣旺盛。那位卻尚在成長,較為弱小,方有死相。這世上唯有施主與他命格相同,能夠代替他的命運。」
「此東南一行,禍起清平。若那位施主獨自前去,必死無疑,倘若姬施主一道前去,或有一線轉機。」淨塵道,「貧僧道行淺薄,只能推演出地點,並不能推算出究竟發生何事。但倘若姬施主前往,極大可能會將死劫轉至您身上。您龍氣更盛,或許能平安度過,可更有可能一龍隕落。您為君王,望您三思。」
姬越靜默片刻,道:「孤知道了。」
他已有了決定。
「孤的阿斂,捨命化蒼生之劫,那孤便以命換命,化他一人之劫。」
他渡蒼生,孤救他一人。
姬越要走時,淨塵卻又叫住他:「姬施主給那位施主下了毒?」
姬越一頓,心知淨塵神通廣大大,倒也不意外:「是,我正打算同他坦白,將解藥給他。」
淨塵說:「先別急著給。」
姬越凝眉:「為何?難道與他劫數有關?」
「時機未到。」淨塵道,「等到了災厄發生之地,時機成熟,您再將解藥給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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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衛斂的命格是那樣解釋的麼?
一朝不容二龍。他死了,衛斂便可登位。
衛斂是天命君王,一定能在接手這座江山後收服人心……而他,大概便是要死的。
從甘泉寺回來後的姬越就變得不對勁起來。
他愈發黏著衛斂,連榻上都不再憐惜。
他把每天都當成生命最後一天來過,不是衛斂的最後一天,而是他自己的最後一天。
他開始有意無意將政務轉交給衛斂處理,讓衛斂了解秦國的朝政,好讓衛斂日後接手時不那麼辛苦。
他在大臣面前弄出那一場鬧劇,逼得群臣跪請他收回成命,而後讓衛斂好好在眾人面前刷了一把聲望與好感。他從那時起就在為衛斂鋪路,讓衛斂不至於走得那麼舉步維艱。
衛斂闖入御書房,主動請命那天,姬越早已寫好的欽差詔令下,壓著更早寫好的禪位遺詔。
他留在永平,七日不眠不休,竭盡所能為衛斂打點好一切。而後在某一個黃昏騎上烏雲踏雪馬,消失在黑夜。
再見是夕陽。
而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便已選擇了死路。
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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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越來到江州後,一直按捺不動。
淨塵說禍起清平,他必須得去清平縣一趟。不然災難隨時都會降臨在衛斂身上,那便為時已晚。
他那段日子借著許多由頭,送了衛斂許多東西,實則每樣都有自己的寓意。
青瓶解藥救人性命,是他選擇放手。
兵符令牌贈人權柄,是他交出權力。
唯有那最最幼稚的三生石與姻緣線,是他的一點私心。
他是真的想和衛斂下輩子也還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姬越在一個衛斂睡去的夜晚,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而後轉身,隻身踏入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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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低眸靜靜聽著這一切。
他想起姬越那日擁抱著他,淚水滴在他肩頭,說的那聲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不是對不起傷了他。
更不是放棄了他。
是……是對不起拋下了他。
對不起將他一個人留在世上。
原來從始至終,姬越沒有放棄衛斂。
也不曾辜負百姓。
姬越放棄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