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斂踏上寶馬香車,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隨姬越一道回了秦國。
姬越此番是來求親,並非迎親,象徵的是秦王對這門親事的重視,不叫天下人看輕了衛斂。因而衛斂這一路也不算是出嫁。
尋常人家娶親,尚需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方算規格隆重,姬越自不會怠慢了衛斂。等兩人到秦國安頓好,還需經歷三茶六禮等一系列繁瑣正式的流程,再選個黃道吉日行冊封大禮,將衛斂的名字刻上秦國王室玉牒,才算真正的禮成。
馬車上,姬越吃味地盯著一路占據衛斂懷抱的小不點,問:「這孩子是哪來的?」
衛斂痛快地跟他走了,臨行前卻帶上這麼只拖油瓶。姬越當著眾人的面沒多問,上了車就按捺不住了。
阿斂竟然抱了這小子這麼久!
衛斂逗弄著小不點,隨口道:「我生的。」
姬越略帶敵意的神情突然變呆。
他磕磕巴巴道:「真,真的?」
衛斂詫異地抬頭望了姬越一眼。
別告訴他姬越這傻子還真信了。
「我們相識一年,這孩子今年三歲。」衛斂微笑,「你希望是真的還是假的?」
而且他一個男人要怎麼生?姬越的常識呢?
姬越:「……我總是下意識相信你的。」
衛斂並不感動:「讓你無條件信任我,不是把腦子扔了。」
他言歸正傳:「這孩子叫衛霖,我的侄兒——你這輩子不會有子嗣罷?」
姬越趕緊道:「當然不會。」他怎麼可能背叛衛斂。
衛斂愉快地宣布:「那他就是我們的兒子了。」
姬越會意:「你想將他當繼承人培養?」
「嗯,你同意麼?」
姬越自然毫無異議:「都聽你的。」
小不點縮在衛斂懷裡懶懶打了個呵欠,渾然不知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言談間就給他定下了至高無上的身份。
-
二月初,秦國,天牢。
耶律丹一腳踹向天牢大門,揚聲嚷道:「喂!有沒有人給口水喝!」
他已經沒有昔日王子的榮光,囚服破敗,頭髮亂糟糟,精氣神都不怎麼好。
無人應答。
耶律丹又狠狠撞了幾下門,撞得鎖鏈嘩嘩作響,也沒能撞開玄鐵打造的牢房。
天牢都是關押重犯的地方,他們這些戰敗國的王族直接就被扔進了這裡。秦王深諳斬草除根的道理,待一切塵埃落定,絕對不會留下他們直系王族的性命。
怎麼說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王子,叫耶律丹怎麼心甘情願等死。
可他也只能在獄中徒勞發泄。
一翻亂踢亂打撼動不了堅固的牢房分毫,倒驚擾了隔壁的男人。
那聲音淡淡的:「別吵。」
「你算老幾?」耶律丹暴躁地吼了回去。
男子身著囚服,披著烏髮,抬起的一張臉白淨俊俏,看起來人畜無害。
他一身血跡傷痕累累,明顯是受了重刑,不知情的人見了,恐怕還要感嘆一句不人道。
豈知他手上沾染的無數冤魂。
耶律丹挑眉:「喲,夏國太子啊,怎麼傷得這麼重?我都沒認出來。聽獄卒說你夏國特別識時務,不僅不戰而降,還眼巴巴把你這太子送來當質子,保全了整個王族。不像我耶律一族,抵死頑抗,最後全進了牢里。」
他譏諷道:「你這小白臉長得倒還乾淨,也難怪夏國想學楚國送質子過來賣屁股求和,也不看看你有沒有人家的姿色。怎麼秦王沒寵幸你,倒把你關進來了?」
溫衡神色淡淡。耶律丹受不了如今的淒涼境地,已經跟瘋狗一樣亂咬人。
「怎麼不說話?啞巴了?」耶律丹沒得到回答,又示威性地捶了下牢門。
「耶律王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溫衡平靜道。
同為階下囚,何必狗咬狗。他們都不過喪家之犬罷了。
耶律丹正欲再嘲諷,天牢大門一陣窸窣,幾名獄卒跟著衛斂走了進來。
天牢陰暗潮濕,青年白衣華服,如流光照人,分外炫目。
耶律丹一愣,立刻轉移火力,陰陽怪氣地打了聲招呼:「公子斂,哦不,楚王陛下。」
「您怎麼也進來了?」
衛斂充耳不聞。
「秦王怎麼對您這個枕邊人也毫不手下留情啊?」耶律丹的話句句掏心窩子,「早說了與您合作,您就是不回信不出兵,縮在殼裡當烏龜。這下倒好,大家都被關進大牢,等著秋後問斬了。」
耶律丹在牢里待了許久,對外界的信息接受極少,只以為衛斂出現在此,也是因為楚國戰敗,成了階下囚。
衛斂全程無視他,走到溫衡的牢房前,吩咐道:「把門打開。」
「諾。」獄卒恭敬地拿出鑰匙,解開門鎖。
這副主人姿態讓耶律丹頓時消音。
溫衡靠牆坐在地上,黑沉的眼眸眯了眯。
「遲閻之毒,圍場之刺,江州之疫。太子殿下倒是個攪弄風雲的好手。」衛斂溫聲道,「這筆帳,我該怎麼跟你算?」
溫衡淡笑:「不過是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在剛被送到秦國時就被姬越廢了武功,受了極刑押入大牢,毫無反抗之力。
衛斂頷首,似乎很是讚賞:「好一個大義凜然。」
「你生性暴虐殘忍,自幼便肆意虐殺宦官宮女,蓋因身份尊貴無人敢言。長大後你學會了收斂,將那些腌臢事都掩於暗處,披上一層偽君子的皮,勉強還能裝個人。」衛斂一點點剖開他虛偽的表面,「為了挑起紛爭,你設計讓耶律丹奸.淫重華公主,你殺了她,又栽贓嫁禍給陳國……」
耶律丹聽到這兒忍不住暴怒:「什麼?當初設計我的人是你!」
隔壁兩人都沒理他。
「江州數十萬百姓性命,皆被你視為兒戲。」衛斂語氣微冷,「你的罪過可不止這些,樁樁件件罄竹難書,我查的時候真是大開眼界。」
「不過就憑你傷了他一條。」衛斂放輕了聲音,「就足夠罪該萬死了。」
也是多虧了溫衡從中推波助瀾,不然他和姬越恐怕還沒那麼快交心。
溫衡神色不改,聽完也並無半分後悔慚愧之色,反而笑道:「你真是將我查的很透徹。我承認,你們配當我的對手。」
「貼什麼金呢。」衛斂不置可否,「真正的對手惺惺相惜、彼此尊重,你配得到尊重麼?」
在分析林嫣兒的病情時,衛斂對人的心理深刻研究了一下。這世上千人千面,每個人的性格都不同,有人熱衷演繹,有人慣會討好,有人活潑開朗,有人自卑陰鬱。
溫衡這種,叫天生反人類。
他熱衷於幹壞事,並且不會對此有任何羞慚與愧疚感,更不會悔過。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余者問斬。」衛斂離開的時候淡聲道,「溫衡凌遲。」
溫衡面色微變。
衛斂再未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讓溫衡誠心懺悔,他只想讓溫衡後悔來到這世上。
-
衛斂離開天牢,徑直去了姬越那兒。
姬越正握著一支毛筆,在布帛上圈圈畫畫。
見衛斂進來,姬越直起身:「過來。」
衛斂走過去:「忙什麼呢?」
「在想國號。」姬越低頭道。
楚王將一國贈與,秦國從此一統,姬越毫無疑問要登基稱帝。改朝換代是大事,自然需要定新的國號。
「這有什麼好想的?」衛斂不假思索,「就叫大秦皇朝。」
姬越又問:「那年號呢?」
衛斂信口道:「天元,承佑,文德,武昌,多的是。」
姬越將衛斂說的這些年號一一記下,而後再道:「還有尊號。」
「就取……」衛斂突然反應過來,「是你當皇帝還是我當皇帝,怎麼都讓我出主意?」
姬越說:「我想半天了,聽聽你的意見。」
衛斂想了想:「既為秦昶王,何不拆解昶字,得一個永旭。」
「永旭帝?」姬越思索,「倒也不錯。如此,你便叫長熙好了,正好相配。」
衛斂問:「長熙皇后?」
姬越搖頭:「我沒打算封你當皇后。」
衛斂眸色危險一瞬:「你可別告訴我,你要讓我當妃子?」
姬越要敢這麼說,他立刻再弒一回君。
後位不給他,姬越還想留給誰?
「當然不是。」姬越立即道,「你看。」
衛斂低頭看去,映入眼帘是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讓他生生滯住。
長熙帝君。
帝君。
他看了半晌,說:「這個稱號,有些僭越了。」
「什麼僭越不僭越的,你當我送你那傳國玉璽是個擺設?我怎麼捨得委屈了你。這天下本該有你一份,後宮不得干政,那便不要皇后,當個帝君。」姬越低頭在紙上繼續寫字,「你便是與我平起平坐,一道統治皇朝,治國安.邦,共享榮耀與權柄,這輩子無需低我一頭。不用擔心朝臣反對,我已經給你打點好了。」
衛斂一時怔住。
——我已經給你打點好了,你不用擔心。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掩藏了多少努力。
一國雙皇,史無前例。姬越默不作聲地在前朝說服大臣,想來是早有這個準備,該是承擔了多少壓力。
他在楚國因為江山作嫁備受楚臣指責時,姬越亦在秦國頂著重重壓力受人詬病,為他鋪路爭取。
「我方才突然想到一個年號。」姬越未覺衛斂的沉默,繼續道,「你說的那些寓意雖好,可普通了些,不如叫明晝。」
他筆下正是兩個剛寫的「明晝」二字,書於「永旭」、「長熙」之下。
「是不是還漏了什麼?」姬越望著布帛沉思。
衛斂輕聲:「還有小不點。」
「哦對,封衛霖為太子。」姬越又添了一筆。
衛斂問:「不改姓為姬麼?」
國姓何其重要,衛霖身為皇太子,理當改名為姬霖才是。
「不改了。」姬越說,「這皇朝已稱了秦,國姓便傳給楚國衛氏罷。」
「江山歸秦,皇族為楚,如此才算公平。」姬越對這個決定很滿意。
衛斂靜靜注視他,說不清此刻心頭思緒,酸酸甜甜,紛雜萬千。
想和他走過一世溫柔繾綣的流年。
想和他書寫一段名垂青史的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