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初

  秦昶王十四年春,秦滅六國,一統天下,稱大秦皇朝。秦王姬越登基,史稱永旭帝,改年號明晝。同日昭告原楚熙王衛斂為長熙帝君,位同帝王,下稱君上,一同理政,與之齊名。

  雙帝共治,推出種種改革措施。統一貨幣與度量衡,號令天下萬民皆學習中原語言,鼓勵異族通婚,允許民間婚配男妻,改進科舉廣納賢才,設立三省六部……上行下效,政治廉明,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共同開創明晝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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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晝元年三月初三,大吉,宜嫁娶。

  衛斂天不亮就被迫爬起來更衣準備,懶懶坐在鏡前,垂下的眼眸還含著一絲霧蒙蒙的睏倦。

  今天是他和姬越大婚的日子。

  也是永旭皇帝與長熙帝君一同登基的日子。

  他現在待的地方,是永平供使臣居住的驛館。成親有個重要的流程便是迎親,新郎要從自家出發前往新婚妻子的娘家,將人請上花轎,接回自己家。皇室的冊封大禮自然不會與民間婚事一模一樣,要更繁瑣更隆重,但大致的流程也相差不大。

  衛斂真正的家在良城王宮,距離永平山高水長千里迢迢,當然不可能真從那裡出發。是以這驛館就暫時充當了這個場所。

  當年他從楚國赴秦為質,便是在這驛館裡住了三天,等來秦王一道口諭——「封公子斂為侍君,入宮伴駕」。

  而今他再次走出這道門,成的卻是榮光無限、至高無上的帝君。

  長壽梳著衛斂滑如綢緞的墨發,不由道:「公子……不對,君上,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要打起精神。」

  衛斂勉強抬了抬眼:「卯時不到便起身,我哪來的精神……」他什麼都受得住,唯獨是個起床困難戶。

  便是起初與姬越相識的時候,哪回不是姬越快下朝了他才堪堪起身。

  長壽提醒他:「可您當了帝君,以後要與陛下一塊兒上朝,天天都要寅時起身呢。」

  衛斂一頓,霎時精神了。

  他怎麼就忘了這茬?

  當了帝君就得天天上朝,天天上朝就意味著日日早起,並且幾乎全年無休……

  這是何等的恐怖!

  衛斂喃喃:「我想逃婚。」

  長壽:「……」

  公子有毒。

  當初入宮當侍君生死不知時都沒想過跑,如今前途光明竟提出逃婚。

  理由竟是因為不想早起。

  長壽嘆服。

  長壽心底還是習慣喚衛斂為公子。畢竟在他的印象中,公子不過是去治理了一場瘟疫,而後便消失數月,之後就是大戰爆發,他在秦國聽到公子稱王,然後秦王前去求娶……

  公子就成君上了。

  事情發展太快,長壽至今都感到不可置信,但他打心眼裡為公子如今的地位而高興。

  公子就該如此,天命君王,無需對任何人俯首稱臣。

  他原以為秦王對公子並無真心,可那一出江山為聘已傳得人盡皆知,如果連這都不算真心,那這世上恐怕都是假意了。

  他是真的祝願公子與秦王陛下天長地久,百年好合。

  「君上三思。」長壽真誠勸告道,「茲事體大,逃婚恐怕不妥……」

  長生又敲了下長壽的腦袋:「君上說說而已,你還當真。」

  衛斂:「還是長生聰明。」

  長壽:「……」

  是他愚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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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整裝完畢,衛斂從屏風後走出來,室內宮人腿一軟,差點跪下喊「吾皇萬歲」。

  衛斂今日穿的是一身深緇廣袖龍袍,墨發束起,頭戴金色冕旒,極為隆重尊貴。流蘇下的眼眸微抬,暗含的凌厲與威嚴便足以震懾眾人。

  他們只見過公子斂白衣溫雅的模樣,今日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君王威儀了。

  眾人呆滯片刻,還是一名老嬤嬤率先回過神,躬身道:「君上,吉時已到,請上龍輦。」

  尋常人家是花轎迎親,帝王家就不同了。今日兩位主角都是君王,又同為男子,此等婚事著實無前例可循,宮人們也是頭一回辦這樣的婚禮,沒有經驗,不清楚該用什麼樣的規格。

  陛下親自參與策劃,減免了許多不必要的規矩,又將另一些方面辦得更加盛大。最後確定下來的規格,恰好要比冊封皇后的大禮更高一分。

  衛斂踏出驛館,裝飾華麗的龍輦早已等候在外。姬越騎在四蹄皆白的高頭大馬上,一身玄色龍袍,與衛斂身今日的著裝很是相襯。

  左側跟著阿萌,脖子上繫著紅綢搖頭擺尾,配上一顆圓滾滾的獅子頭,充當吉祥物。右側是小紅,通身棗紅的駿馬安上漂亮的馬鞍,威風凜凜。

  衛斂看了眼,沒有去登龍輦,直接踩著馬鐙,利落地翻身上馬,與姬越並駕齊驅。

  禮儀嬤嬤見他沒有登輦,頓時傻了眼:「君上,這不合規矩……」哪有新娘子不上花轎,去和新郎一塊兒騎馬的?雖然這回的新娘是個男人……

  衛斂回她:「朕便是規矩。」

  禮儀嬤嬤聽到那個自稱,身子一抖。

  是了,這位可不是皇后,是與陛下平起平坐的帝君……

  姬越聞言,低笑一聲:「君上好大的威風。」

  衛斂側首:「陛下若是不想讓我逞威風,將小紅牽來作甚?」

  二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一拉韁繩,向著皇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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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皇宮後的繁文縟節更是數不勝數。文武百官早已身著品服恭立於御道兩旁,空出一條康莊大道,供帝王通過。

  衛斂下馬後,與姬越並肩走過御道,登上丹墀,立於承天殿前。

  幾道大禮行畢,司禮女官交接玉璽與寶印,意為皇帝與帝君此生共享榮耀與權柄。

  交接完後,李福全在旁宣讀誓詞:「皇天在上,承運后土,明晝開世,今為永旭皇帝與長熙帝君締結秦晉之日……」

  誓詞洋洋灑灑,冗長枯燥。日頭高起,一身沉重的行頭讓不少官員額頭上都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又礙於規矩不敢擦拭。

  姬越和衛斂的行頭是最重的。且不說登基用的華服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氣,光是頭上的冕旒就不知有多重。衛斂靜立著神色無異姬越心裡已在懊悔,早知當初就再多刪減幾句。

  他有心簡化,免得衛斂勞累過甚,又怕從簡太過失了隆重。他想給衛斂一個盛大的婚禮,彌補當初的委屈。

  等香都燃了半截,李福全終於念完誓詞,高喊一聲:「拜!」

  這一拜是尊天地。

  「再拜!」

  這一拜是敬先祖。

  「三拜!」

  衛斂轉身,與姬越正面相對,流蘇下的目光虛虛交匯一瞬,他垂眼拜了下去。

  姬越輕輕笑了笑,同樣回了一禮。

  這一拜是為彼此。

  「禮成!」

  這要是一般人家,這會兒就該送入洞房了,他們還需接受百官朝拜。

  衛斂與姬越三拜完畢,轉身面對大臣。靜候許久的群臣終於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聲音整齊洪亮:「吾皇聖安,恭祝陛下與君上千秋萬歲!」

  侍衛、宦官、宮女亦一同跪下參拜。

  衛斂站在高高的玉階上,俯瞰底下眾人臣服跪拜。

  他並未看向姬越,目視下方,二人卻似心有所感,與之攜手,齊聲道:「平身。」

  行過大禮,拜過天地,百官相賀,萬民同慶。

  這手一牽,可就再也放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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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殿。

  姬越並未讓衛斂住進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另外翻新擴建了一座宮殿,作為成婚用的新房。

  折騰了一天,衛斂一進屋就屏退宮人,把沉重的冕旒取下。

  這東西戴久了是真能把脖子壓斷。

  床褥是大紅色,繡著雙龍戲珠的紋樣,顏色瞧著十分喜慶,但底下並沒有按照習俗藏些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之類硌人的東西。

  那些東西寓意是早生貴子,帝君是個男人,生不了皇嗣,當然沒人敢拿這些去找不痛快。

  倒是方便了衛斂直接躺下。

  姬越進來便見到躺在被褥上長發散落的衛斂,語中先含了笑:「今日累壞了?」

  衛斂睜開眼,懶洋洋道:「是啊。」

  起得那麼早,穿得那麼重,行那麼多禮,太陽底下站那麼久。誰能不精疲力盡?

  姬越搖頭:「可我們還有幾道流程。」

  衛斂坐起身,抬頭望他:「什麼流程?」

  姬越拿了剪子,挑起衛斂的一縷青絲剪下,裝進荷包里:「結髮。」

  這還不簡單?

  「剪刀給我。」衛斂把剪刀接過來,「你也把這東西摘了罷,重死了。」

  姬越坐到床上,把冕旒除了放到一邊,烏髮也如瀑般傾瀉下來,襯得容色愈發妖冶。

  衛斂坐過去一點,與姬越隔著呼吸間的距離,剪下一截姬越的頭髮。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做完這一步,衛斂問:「還有嗎?」

  早結束早超生,他今日實在是累的慌,大腦都不想思考。

  「還有兩道。」姬越思索,「可這兩道恐怕不能共存。」

  「為何?」

  「自然是合卺酒與洞房花燭。」姬越笑瞥他一眼,「就你這一杯倒的酒量,若是喝了合卺酒,今夜還怎麼洞房花燭?」

  衛斂:「……你在笑話我,我聽出來了。」

  「沒有。」姬越正色,「我早就考慮到了,特意命人換了,今夜這酒不醉人。」

  衛斂:「你果然是在笑話我!」連酒都早就換好了,就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姬越倒了兩杯酒,將一杯遞給衛斂:「乖。」

  一個字就叫衛斂軟下來了。

  他抿了抿唇,接過酒樽:「真不醉人?」

  姬越的回答無懈可擊:「我難道會想在今夜灌醉你?」

  說的很有道理,令人無法反駁。衛斂痛快地將酒一飲而盡。

  喝完合卺酒,衛斂還很清醒,這酒是真不醉人。

  姬越竟然能找到連他都醉不了的酒,真是不容易。

  他胡思亂想間,男人低沉的嗓音帶著絲絲喑啞:「在想什麼呢?」

  衛斂回神,姬越已經脫了外袍,鳳眸底下壓抑著深沉的欲望。

  他霎時明白了,面上泛起微微薄紅。

  儘管這事兒他們已經很嫻熟了,可今晚不一樣。

  今晚是……真正的洞房花燭啊。

  姬越替他除去衣裳,低頭吻了吻他:「可以嗎?阿斂。」

  ……還能不可以嗎?不是早就把什麼都給他了嗎?

  衛斂微微別過頭,極小聲道:「……嗯。」

  燭光搖曳,被翻紅浪。

  「等等。」衛斂突然想到什麼。

  「……」姬越咬牙道,「你這時候喊停我也不會停了。」

  「姬越,我們商量一下。」衛斂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以後的早朝時辰,可不可以推遲一點?我……我起不來。」

  他一直想不通,早朝為什麼要那麼早。白天有那麼長的時間,有必要去跟凌晨較勁兒嗎?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姬越摩挲青年精緻的下巴,「阿斂如此勾人,確實不太像能起早的樣子。」

  衛斂蹙眉,顯得幾分可憐:「你答不答應啊?」

  姬越輕嘆:「這麼多年的規矩,你一來就要改,太任性了些。」

  衛斂顫了下長睫:「你會縱容我嗎?」

  姬越低頭看他:「不會。」

  衛斂難過地想,完了,姬越真成狗皇帝了。

  嫁給姬越的第一天,想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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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永旭帝下令,早朝時間推遲到辰時。

  同在殿上聽政的長熙帝君當時並無表情,卻在下朝後抱住永旭帝熱情地親了一口:「陛下英明,陛下今晚來長熙殿嗎?朕必掃榻相迎。」

  永旭帝攥住他的手:「煩請君上矜持些,這兒還有人看著。」

  正在兢兢業業做記錄的李御史:「……咳。」

  ……

  帝王之愛能持續多久?

  一年新鮮,七年之癢,十年倦怠,二十年相看兩相厭?

  李御史有時候忍不住想,他筆下的這對有情人,是否有一天也會感情消磨,生出嫌隙,如無數前人一般。

  他多慮了。直到他兩鬢斑白卸任之際,那兩位仍是一如往昔。

  將記錄史冊交給下一任年輕後生時,李御史想,這一對是能百年好合的。

  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他們之間流淌著的,是時間永遠磨不滅的。

  盛世王朝可以一夕傾覆,流年斬殺多少風雲人物,大浪淘沙歷史塵封埋土。然而千秋萬代過後,他們依然歲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