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衛斂坐在書案前一目十行地掃過遞上來的摺子,無一例外都是勸他三思的。
說辭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兩句,諸如「一國君主出嫁,滑天下之大稽,著實不成體統」云云。
又看到一封勸告的摺子後,衛斂將摺子一扔,揉了揉太陽穴:「那麼多要事未處理,倒盯著這個盯得起勁兒。」
小不點被他抱在膝上,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那些被丟下的摺子,隨手抓起一卷打開來看。
衛斂低頭問:「小不點,識字麼?」
小不點眨了眨眼睛,好像沒有聽懂。
衛斂嫌棄道:「孤三歲能詩,你怎的連個字也不識?」
小不點仍是一臉迷茫。
他是貨真價實的三歲,不能指望太多。
「笨死了。」衛斂戳了戳他的腦袋,「是孤高估了你,看來是背後有人指教。」
他方才走在半道,就見這小不點在路邊玩耍,見了他直直衝過來撲進懷裡,抱著他腿不放。
這麼明顯的碰瓷方式,立刻讓衛斂想起他小時候也是這麼蓄意與顏妃相撞,從此為自己掙得一個尊貴的身份。不過他的撞法可要隱蔽多了,看上去足夠像個意外。
時年六歲,他是故意而為,頗富心機。
而這小不點年方三歲,若是懂得給自己掙個前程,那可真是天才了。
不過眼下看著小不點這憨憨的模樣,衛斂收回了這個想法。
不是誰都能和他一樣聰明。
小不點不太理解衛斂的意思,但是依稀能感覺到自己仿佛是在被鄙視。
他感到有一點憤怒。
憤怒的小不點生氣地「哼」了一聲,小短手猛力一揮,把桌上那堆請願陛下放棄聯姻的奏摺盡數掃落到地上。
很有君王的威風了。
幹完壞事的小不點抬頭目視衛斂,以表抗議。
衛斂溫和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語氣愉悅:「幹得漂亮。」小不點做出了他想做卻不能做的事,畢竟他也得給那些助他良多的大臣一點面子。
小不點:「……」
剛進來就看到這一幕的喬鴻飛:「……」
好吧,他知道陛下對這些摺子怨氣很大了。
喬鴻飛進來,正要行禮,衛斂就打斷他:「不必多禮了。」
他微抬下巴:「若你也是來勸孤的,轉過身,門在那邊。」
喬鴻飛:「……」
「臣信陛下自有分寸。」喬鴻飛凝眉道,「但陛下是否也應當做兩手準備。您並未對軍隊進行任何部署,萬一那秦王打進來……」
「他不會。」衛斂很篤定。
喬鴻飛不贊同道:「秦人奸詐,陛下如何敢信他。您放棄抵抗,就是等他來占據楚國?」
「孤是在等他來……」來信。
還未說完,一名宦官進書房恭聲道:「陛下,秦國使臣求見。」
衛斂稍微坐端正了些:「宣。」
來的是秦國信使,行完禮後便呈上了秦王的回信。
衛斂打開文書閱過,原本不愉的心情一掃而空,變得歡暢了些。
小不點坐在他腿上,湊過腦袋,一字一句斷斷續續地念著:「以江山……求娶……得良人長相守……」
他還有許多字不認識,跳過了許多。但透露出的信息足夠讓喬鴻飛腦補出完整的內容。
衛斂含笑低眸望著小不點:「原來你不是不認得字,是只說些孤愛聽的。」
「太尉大人,你可聽見了?」衛斂合上文書,聲音放輕。
「孤是在等他來娶我。」
-
霜月宮。
這宮殿名字聽著一股淒涼勁兒,委實不太吉利。殿內光景也一如其名,如月寒涼,滿地繁霜,半晌也不見個人影。
寢宮內傳來女子一兩聲輕咳。
「夫人。」一名上了年紀的宮女端著藥碗坐在床頭,輕聲道,「該喝藥了。」
正是上回照顧小王孫的那名僕婦。
杜夫人身子不好,常年纏綿病榻,唯一的兒子公子簌亦談不上孝順,一直都獨自在這宮中靜養。她不喜人多,索性遣散了內院所有伺候的宮人,只留下一個信得過的宮女。
女子撐著坐起身,一張面容蒼白憔悴,她也不過三十九的年紀,倒似五十上下的婦人一般滄桑。
深宮裡多的是她這樣的女子,無權無寵蹉跎一世,鬱鬱寡歡積鬱成疾。她尚有一子傍身,有孫兒解悶,倒比那些個連子嗣都沒有的姬妾好上許多。
杜夫人虛弱地喝了口藥,問:「杏苑,霖兒如何了?」
杏苑忙答:「王孫殿下很聽話,真就直撲進陛下懷裡,這會兒被陛下抱回御書房了。」
杜夫人微微點頭,正欲發話,抬頭忽瞥見那一截紫色衣角,面色更白。
杏苑察覺到不對勁,回頭一看,神色大變,連忙跪下:「婢子參見陛下!陛下,婢子方才所言,只是,只是……」她該怎麼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不連累夫人?
衛斂抱著小不點,垂首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杏苑一時語塞。
陛下難道沒有聽見那句?
杜夫人見杏苑為難,想要下榻見禮,衛斂阻止道:「太夫人身體抱恙,不必見外。」
杜夫人身形一頓:「謝陛下.體諒。」
「祖母!」小不點掙扎著從衛斂身上下來,撲到床頭。
杜夫人溫柔地摸了摸他,祖孫兩看起來感情很好。
畢竟小不點一出生就在霜月宮長大,和祖母的情分遠勝於父親。
衛斂挑了張椅子坐下,杜夫人笑容微斂,吩咐杏苑:「杏苑,去奉茶。」
陛下必然不會無端造訪,有事相商還需支開宮女。
杏苑會意,默默退下了。
衛斂方開口道:「太夫人指點王孫撞孤身上,是想為他謀一個前程?」
小不點兩次與他相撞,第一回是意外,第二回明顯便是有預謀。
他今日走的這條路,可與霜月宮差了十萬八千里。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陛下。」杜夫人淡淡一笑,「本宮教霖兒如此,並非為他謀一個前程,是想為他鋪一條後路。」
「本宮已時日無多,這一生也無可牽掛,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霖兒。」杜夫人輕嘆,「簌兒是個糊塗的,霖兒生母在時便偏寵側妃,後又將那女人扶正,本宮怎麼敢相信她會善待霖兒。霖兒如今有本宮護著,待本宮去後,他便真的無依無靠了。」
杜夫人氣色衰敗,已經快要油盡燈枯,回天乏術,衛斂看得出來。
「所以太夫人想要孤當他的靠山。」
「陛下恕罪。」杜夫人深知帝王最不喜被人算計,惶恐道,「都是本宮的主意,霖兒什麼都不懂,陛下莫要怪罪他。」
她一直發愁她走後霖兒該怎麼辦,卻也不曾敢想過讓新王庇佑。是上回杏苑回來,告訴她陛下抱了霖兒,似乎對他很是喜愛,才叫她生出一絲希望。
「無妨。」衛斂道,「孤也喜歡這孩子。」
杜夫人一愣。
衛斂輕笑:「孤還缺一位太子。」
皇室不可無後。他和姬越註定一生不會有子嗣,繼承人定然是要另外培養的。
姬越那些兄弟都在奪權中死的死傷的傷,也沒留下後代。倒是楚國這邊,衛斂有不少侄兒。
秦楚祖上本就是一家子的親兄弟,流淌的都是一樣的血液,也不算混淆血脈。
小不點正合適。
被他和姬越從小教導的孩子,總不會太差。
杜夫人眸色一驚,如墜夢中,半晌,才恍然驚醒:「……謝陛下。」
她只想給自己的孫兒求一道護身符,如今怎麼覺得……是求來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上元節。
秦王訪楚,攜二百六十四抬聘禮,並一塊傳國玉璽,自秦向楚遠道而來,一路鑼鼓齊天聲勢浩大,真正的盛世紅妝。
於大殿之上,向楚王提出求親。
語驚四座,滿室譁然。
誰也沒想到秦王還真就親自來楚國下聘了,瞧這長長的禮物清單,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半天也念不完。大臣們越聽越沉默,都在想秦王未免也對此太重視了些……
但這所有禮物的價值加起來,都比不上那一塊秦國的傳國玉璽。
這樁聯姻看起來……好像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今日之前,在座所有人都沒有把這份聯姻當回事。秦國與楚國實力懸殊,所謂聯姻只是句漂亮的場面話,誰不知主要還是楚國倒貼,哪來的公平。
秦王卻當著天下人的面拿出了足夠的誠意。
自然是要像一回事的。
他們所應下的每一個承諾都將載入史冊,從不只是說說而已。
衛斂聽著那怎麼念也念不完的禮物清單,將唇一挑:「秦王陛下真是捨得下血本。」
姬越答:「不下血本,如何娶得陛下?這禮物件件價值連城,不知是否能入楚王陛下的眼了。」
衛斂挑眉,信手拿起一盞粗製濫造的兔子燈:「這也算價值連城?」
這是去年上元夜姬越送他的那盞兔子燈。
姬越道:「若不是價值連城,楚王陛下又何必將之掛於鍾靈宮一年不曾取下?」
聽起來有道理。衛斂又指了指那些毫不起眼的紅線、小石頭:「那這些呢?」
這些是姬越在江州送他的那些玩意兒。
「姻緣線與三生石,不珍貴嗎?」姬越反問。
衛斂勾了勾唇,指向那一束展翅欲飛的蝶蘭花:「那這花便是你對孤的心意,同樣價值不菲了?」
「正是。」姬越頷首,「其實還有一件,就在楚王陛下身上。」
是那塊狐狸雕花的玉佩。
衛斂似笑非笑:「拿已經送過的東西再送一回,您未免也太精打細算了。」
秦樓月下換兔燈,玉堂春里贈白狐,清平樂外纏紅線,滿庭芳中蝶蘭香。
這最後一樣傳國玉璽,是姬越送他一片千秋萬歲,盛世無疆。
姬越是想告訴他,他們過去相處的每一刻,乃至當下,來日,生生世世,皆價值連城。
姬越笑而不答,對他伸出一隻手,輕聲道:「阿斂,我來帶你回家。」
衛斂垂眼,將手搭了上去。
「那我這輩子,可就跟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