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經涼了。
之前還在往上冒著熱氣,但現在的確已經涼了。
俞子期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有多麼想要搭上七錄齋關係的人,在這一刻內心深處都是或多或少有一些興奮之情湧起。
前些日子洛留可是輸的很慘,據說現在情況不太好。
要是此刻寧北能贏下一籌,神朝剛剛丟掉的臉面自然會被再度撿起來。
高憐生已經來了,站在整個晚宴的最邊緣處,在得到下面人稟報的第一時間他就來到了這間屋子,看著紙上雙方辯論的過程,看著負手而立的寧北以及沉默不語的俞子期。
縱然是他,這時候也是心情有所激盪。
寧北並不知道四周的人心中所想,也不知道這些老狐狸們泛起了多少活絡的心思,他只是靜靜地等候,並不催促。
直到桌上那盞茶已經涼的徹底之後,俞子期的聲音方才再度響起:「骨之黃,骨之堅,見與不見,二與三,若廣修而相盈也,其非舉乎?」
眾人下意識的鬆了一口氣,秦長魚更是直接冷哼一聲把玩起了手裡的酒壺。
神朝一方顯得很輕鬆,而七錄齋的陳琅楊依依則是氣氛沉悶。
和之前的犀利辯駁比較起來,俞子期這話雖說還是在固守自己的觀點,但內涵已經不如之前犀利,先前如同一把劍,開口便要見血,但現在就變成了巴掌,雖說依舊有著威懾力,但傷害卻大大下降。
見到的黃是骨頭的黃,摸到的堅是骨頭的堅,就如同物體的長寬高相結合一樣不可分離,看不到的依舊存在,摸不到的仍然存在,既如此,最後的結果不仍舊是三?
這就是俞子期的質問。
寧北的目光依舊平靜,只是面上已經掀起了微笑之意,淡然答道:「物黃焉,不定其所黃,物堅焉,不定其所堅,不定者兼,惡乎其骨也?」
俞子期再度沉默了一瞬。
二人之間的辯駁你來我往無比熱烈。
隨著時間的變化,幾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秦長魚與曹小寶也是如此。
他們的心都是有著震盪,晚宴上的所有人都是神情肅穆,在麒麟柱石的映襯下變得格外凝重。
他們知道,一場本以為不會贏的勝利,或許就要來了。
不知何時開始,俞子期的聲音已經有些干啞,他想要喝一口茶,卻發現那杯涼茶早都被他喝了個乾淨。
他望著寧北,眼中滿是正色,道:「目不能堅,手不能黃,不可謂無堅,不可謂無黃,其異任也,其無以代也,堅黃域於骨,惡乎離?」
眼睛看不到堅,手掌摸不到黃,但也不能說沒有堅,也不能說沒有黃,這只是不同器官帶來的不同感覺,堅與黃的確相融與骨頭當中,你為何會說互相分離呢?
凝重的氣氛變得更加肅穆起來,所有人都是睜大眼睛下意識的往前探著身子,想要聽的更仔細一些,因為他們知道,這場離堅黃的二三之變,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
寧北始終在托著那塊骨頭,聞得此言後平靜的雙目注視著俞子期,在所有人緊張無比的等待下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堅未與骨為堅,而物兼...」
「力與知,果不若因是...」
「堅與手,而手以捶,是捶與手知而不知,而神與不知,神乎,是之謂離焉。」
「離也者天下,故獨而正。」
鴉雀無聲,萬籟俱寂。
當寧北最後一句話落下之時,整個晚宴當中安靜的就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分毫,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
高憐生抬眼掃過,只見所有人臉上神情百態,震驚有之,欽佩有之,欣喜有之,擔憂有之。
他不由得冷笑一聲,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木門被推開發出細微聲響,在這絕對安靜之時恍若雷霆咆哮般將所有人喚醒。
他們看著寧北,眼中神情無法言喻的複雜。
秦長魚則是哈哈大笑起來,走上前去摟住了寧北的肩膀,提著酒壺挑釁似的看向了俞子期。
楊依依早已經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哪怕是長袖善舞如她,在這種時候也沒有任何辦法。
俞子期沉默著,並沒有上次沉默的時間長,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寧北最後將離堅黃再度提升到唯心與唯物的高度之上的時候,這位驕傲清冷的小聖人便已經輸了。 寧北對著上面行了一禮,然後將那塊骨頭重新扔在了地上,轉身離去。
今晚二人都辯出了火氣,繼續留下也是強顏歡笑,虛以為蛇,他不覺得自己有需要虛以為蛇的必要,那莫不如轉身離去,外面的廣闊月光比屋裡更亮。
外面的深秋歡笑比屋裡更濃。
禮部那位老學究眼疾手快三步並兩步的爬了過去將那塊骨頭撿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手帕上護了起來,他知道,從今往後這個世上將再度多出了一篇名動天下的驚世之辯。
俞子期在盯著寧北的背影,那張臉看上去和之前沒什麼區別,唯有陳琅等親近之人才能夠看到那平靜面色下隱藏極好的難堪與憤怒。
被譽為小聖人,聲明滿天下,在儒院勝過了洛留,攜大勢踏進京都,但卻連儒林路的面都沒見到,在一場宴會上輸給了一個不能修行的廢物。
他目光微動,忽然開口說道:「這場詭辯不錯,若你也能修行,往後成就不可限量。」
這話一出,陳琅臉色更白了一些。
晚宴上的神朝之人哪怕再如何想要與七錄齋搭上關係的都是心中不渝。
這話看起來是在認可和誇讚寧北,但細品卻完全不是。
先是輕描淡寫的用詭辯來否定了這場輸贏,然後又是暗諷了寧北無法修行,緊接著又抬高自己站在長輩的高度上給予肯定。
這樣的行為,未免太輸不起,太難看了一些。
寧北腳步微頓,然後側眸說道:「的確,若我能夠修行,這天下就沒有你的事情了。」
說完,他便與秦長魚一同走出了這裡。
俞子期的臉色終於是陰沉了下來。
一些膽子大的人都是直接笑了起來,既然你這小聖人不給我們留面子,那我們也不必給你留面子。
陳琅感覺老臉之上火辣辣的疼痛,急忙站起身子對著關虛白找了個藉口,然後領著七錄齋的幾人先行離去。
場中笑聲更大了些。
唯獨關虛白靜靜的坐在那裡,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