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故舊
大堂之中,湖廣眾臣很快便盡皆散去,只剩何騰蛟與劉湘客仍是坐在堂中
此時眾臣盡去,從剛才開始便一直一言不發的何騰蛟,這時終於看向下方的劉湘客,沉聲說道
「老夫知那劉承胤素來跋扈狂悖,但朝廷既有如此軍力,為何非要如此操切」
「朝廷大軍在手,自有許多轉圜方法可處置這劉承胤,令其就範,為何非要行此酷烈之法,難道朝廷不知如此行事,將令湖廣眾將人心惶惶嗎」
劉湘客聞言,抬眼看了一眼上方神色嚴肅的何騰蛟,卻是忽然輕笑一聲,開口說道
「人心惶惶,總好過擁兵自重」
何騰蛟見得劉湘客臉上的隨意之色,心中卻是一沉,單從這劉湘客的態度,他便看出此次朝廷在湘省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自從去年朝廷使臣入湘後,何騰蛟便對這位新即位的桂監國殿下做了一番調查
何騰蛟雖是沒有見過這位桂監國殿下,但憑著朝中幾次傳來的情報,亦是隱隱勾勒出了這桂監國殿下的模樣
這位監國殿下年紀很輕,而且應該極善統兵,朝中幾次傳來的消息,都是這位殿下領軍親征,在這等消息上,朝廷是絕不會亂用的,說是親征,那監國殿下就必然是親自領軍而行
這位殿下兩次領軍都能大勝,至少說明這位殿下應是知兵,而且朝中的兵權必然已在這位殿下或者朝中大臣的掌控之中,否則不可能有如此大勝
這位殿下的形象由此也開始清晰起來,身具正統,年輕氣盛,手握大軍又連番大捷,這等主君行事必然極為霸道,容不得他人違逆
因此那劉承胤聚兵抗旨以後,朝中便立刻發兵討平斬殺,這也與何騰蛟對這位殿下性情的猜測相符
朝中驟發大兵剿滅不臣,固然是痛快,但湖廣的形勢又哪是這般簡單
他身為湖廣總督,已經算是位極人臣的封疆大吏,但這些年仍要對湖廣之中的各鎮軍將低頭,委曲求全,就是因為這湖廣的局勢實在太過複雜,根本容不得胡來硬來
何騰蛟看著下方的劉湘客,臉上也是一沉,開口說道
「朝廷既知清虜大軍將入湖廣,那此時湖廣就更該鎮之以靜,朝廷此時驟然攻殺了劉承胤,湖廣各鎮必將人人自危,如何還能聚兵守御湘省」
「更有甚者,萬一這些軍將因此心生逆意投向清虜,湖廣局勢瞬間便要大壞,湘省也極有可能不守,朝廷諸公難道沒想過湘省失陷的後果嗎」
劉湘客聞言,看向上方神色凝重的何騰蛟,臉上神色也是立時冷了下來,開口說道
「這就是你等湖廣諸臣擁兵自重,自行其事的底氣嗎」
「你等湖廣之人,現在是欲以投靠清虜來要挾朝廷嗎!」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也是一變,正要開口辯解,但劉湘客卻是絲毫不停,又是繼續開口說道
「湘省淪陷?」
「湘省丟便丟了,丟了再打回來便是,如今這湘省,朝廷一取不得賦稅,二調不得兵卒,朝廷要這湘省何用」
何騰蛟聽得劉湘客所言,臉上的沉穩之色終於是再也保持不住,滿臉驚愕的看著下方的劉湘客,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直到此時,何騰蛟才終於明白了朝廷對湘省的態度,朝廷此時竟是已經做好了放棄湘省的準備
何騰蛟在確認了朝廷的這一底線後,也瞬間明白了朝廷先前的種種動作,划走永州武岡不僅是在防備湖廣眾臣,更是為了能隨時進兵湘省,而殺劉承胤則是為了威懾逼迫湖廣眾將與清虜決戰
朝廷根本就不怕他們反,朝廷就是要借清廷的刀,將湖廣各鎮徹底清洗一遍,該降的降降,該叛的叛,該忠順朝廷的忠順朝廷,待徹底分清敵我以後,朝廷再進軍重新收復湖廣
隆武朝時,明廷勢微力弱,根本無力影響湖廣局勢,因此何騰蛟及湖廣諸臣哪怕再是跋扈,只要這些人名義上還尊奉明廷為正統,朝廷也只能對他們忍耐拉攏
雖然當時的湖廣同樣無兵無賦給與朝廷,但對當時正與魯藩爭奪正統的隆武朝廷而言,只要湖廣願意上表稱臣,對隆武朝就意義重大
湖廣上表歸服,隆武朝便能對外立起一個掩有天下半壁的架子,來與魯藩爭奪正統
但現在的粵省朝廷顯然不這麼認為
粵省朝廷在閩省大敗清軍,重新收復閩省,朝中經此大勝,心氣已經與前朝已經截然不同
朝中此時手握大軍,連清虜都可正面相爭,自是再也無法忍受打著朝廷的旗號,卻游離在朝廷之外,自行其是的湖廣
湖廣眾臣認為自己未得朝廷一兩餉銀,卻替朝廷守住了湖廣,顯然是有大功於朝廷,但粵省朝廷顯然不這麼認為
在粵省朝廷看來,這些湖廣之人不僅劫奪湖廣糧稅,更是頂著朝廷的名號,在湖廣橫徵暴斂,甚至還常常以手中大軍威脅朝廷索餉
朝廷在湖廣分文未得,反而還要被這些湖廣軍頭壞了聲名,既是如此,朝廷要這湖廣何用
對隆武朝廷來說,朝廷雖然無法控制湖廣,但只要湖廣這些人還橫在前方,便能替朝廷擋住清虜,保證後方嶺南諸省的安全
但對粵省朝廷而言,此時朝廷已有了擋住清廷的實力,湖廣就是叛了,朝廷也有底氣能保住桂省的安全,甚至還有信心能反攻再次奪回湘省
朝廷有了這番底氣,自是不會再對湖廣束手束腳
兩朝對湖廣態度的差別,說到底還是因為粵省朝廷,如今掌握了一支真正聽命於朝廷的軍隊
閩省大勝不僅對清廷的衝擊極大,對粵省朝廷內部的衝擊同樣極大,經此一役,粵省眾臣心中已然有了平靖地方的底氣,朝廷自然也就再也不能容忍湖廣的種種跋扈之舉
何騰蛟理清了朝廷的用意,心中卻是忽然開始惶恐起來,他雖是欲圖把持湖廣的權位,但他自認自己所作所為乃是為了替大明守土
他不肯放下湖廣權位,是因為他自認為湖廣形勢複雜,除了他何騰蛟,朝中根本無人能維繫住湖廣局勢
自何騰蛟單騎入湘已有三載,這三年來湘省之中軍陣四起,各方軍鎮跋扈自雄,別人以為他何騰蛟在湖廣大權在握,風光無限,但誰又知道湖廣局勢之難
這些年他轉圜於各方之間,對這些軍鎮折節低頭,忍氣吞聲,這才勉強維持住湘省局勢,替朝廷守住這西南一隅
他自認自己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他就是認為自己乃是國之干臣,西南一柱
但此時粵省朝廷的態度,卻是一下將他的自得擊的粉碎,他嘔心瀝血連結各方這才維繫住的湘省局勢,到頭來在朝廷看來卻是毫無價值
朝廷此時寧願棄了湘省,也不願再受湖廣諸臣的威脅,那他這些年在湘省的苦心經營,又有何功績可言
何騰蛟想到此處,心中也是愈發慌亂,他乃是湖廣總督,若是朝廷連湖廣都決定不要了,那他這個湖廣總督還有什麼用處
湘省若是失陷,那他數年的心血便將毀於一旦,而他到時候也必然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他何騰蛟苦心數年,決不能就這樣倒在此處!
何騰蛟眼中閃過一絲狠辣,驟然看向下方的劉湘客,開口說道
「湖廣各鎮跋扈之態日重,老夫撫治湖廣無方,這才令得這些武人做大」
「請劉御史稟告朝廷,立刻派遣大軍進駐武岡永州兩城,本官願協助朝廷收回湘省!」
「老夫久駐湘省,與湖廣各鎮相熟,老會想辦法以聚兵名義,將各鎮軍將調往湘陰」
「只要諸鎮主力一離,朝廷便立刻派兵攻占各城,如此朝廷便可迅速收回各府」
「朝廷攻占各城後當立刻控制各鎮軍將家眷,彼時各鎮遠在湘陰,縱是反叛亦可將影響降至最低」
「各鎮驟然失去後方汛地,必然人心惶惶,朝廷又握有各鎮家眷,到時朝廷再以大義相招,各鎮必將歸服,湘省亦可重回朝廷掌中」
劉湘客看著神色嚴肅的何騰蛟,眼中也是閃過一絲驚訝,未想到何騰蛟竟會主動提出要配合朝廷收回湘省
但劉湘客心中卻是暗暗搖了搖頭,若是去年何騰蛟直接領命歸朝,朝廷說不得便會按何騰蛟所言,先行收復湘省,但現在卻是太遲了
劉湘客深深看了一眼上方的老者,也是沉聲開口說道
「西賊張獻忠一月間,在川蜀為清虜射殺,殿下如今已領朝中大軍往貴省而去了」
何騰蛟聞言,也是一愣,卻是未曾想到禍亂中原十數年的西賊,竟然已經身死,但何騰蛟很快便反應過來,立即開口說道
「殿下是準備效仿忠貞營,招降西賊殘部?」
「不錯」
何騰蛟聽得劉湘客所言,臉上卻是驟然一變,立時開口說道
「殿下是何時出發的,不行,我要親自參見殿下」
「此時湖廣形勢危急,朝中怎可捨近求遠,去招降什麼西賊!」
劉湘客看著神色凝重的何騰蛟,卻是微微搖了搖頭,他自然知道何騰蛟為何如此惶急
何騰蛟的計劃必須大軍配合,此時朝廷大軍離去,那何騰蛟的計劃便成了鏡花水月
以湘省如今的情況,想要靠著湘省內各懷心思的各方軍鎮來擋住清虜大軍,絕非易事,而一旦湘省崩潰失陷,那何騰蛟這湖廣總督也將罪責難逃
但劉湘客卻是知道監國殿下此時絕不可能返回湘省,劉湘客亦是軍機府臣,當日軍議之事他同樣也參議御前
監國殿下此行前往西南,不僅是要收降大西餘部,更要解決滇省的叛亂,還要處置川省的亂局
此時若按何騰蛟的計劃行事,那大軍必然要被拖在湘省,朝中在湘省已留後手,湘省一地再怎麼樣,也絕不可能比雲貴川等西南三省更重要
劉湘客此時也是輕聲開口說道
「何總督不必白費力氣了,出征西南乃是殿下親自提出,與朝中一眾閣臣及武勛共同商議後定下的方略,此乃是朝廷公議」
「如今朝中糧秣軍械皆已源源不斷輸往貴省,何總督就是去見殿下,朝中也是絕不可能回師湘省的」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陰沉,忍不住開口說道
「難道這區區西賊,竟比湘省還要重要嗎,朝廷諸公到底在想什麼!」
劉湘客聽得何騰蛟竟開始指摘朝廷,臉上神色也是一冷,朝中大計乃是殿下與朝中眾臣一起定下的,他也是其中的一員,哪由得何騰蛟這一介外省總督來質疑
劉湘客聞言,也是立刻開口說道
「區區西賊?」
「當年西賊亦是流寇湘省,你等湘省諸將如黃朝宣曹志建之流,可能勝得西賊」
「當年西賊於湘省大掠而過,這些人但知閉城自守連城都不敢出,就這等貨色也敢藐視西賊」
何騰蛟聞言也是一愣,卻是明白了劉湘客的意思,朝廷分明是看不上湘省這一眾軍將,所以才選擇前往貴省去招降西賊
何騰蛟想到此處,心中卻是愈發憤懣,縱是西賊軍力更強,但那又如何,順賊西賊皆是賊匪流寇,這等人如何可信
湘省之將再是不堪終究是朝廷嫡系的人馬,豈是那些賊寇可比!
何騰蛟正要出言反駁,但話還沒出口,何騰蛟卻忽然沉默下來
黃朝宣曹志建等人固然是朝廷官軍出身,但這些人這兩年來殘虐地方,動輒拷餉劫掠,所做之事與西賊等人又有何區別
西賊順賊不可信,但黃朝宣這些人又能可信到哪裡,湖廣諸將跋扈妄為,公然威脅朝廷,在朝廷眼中,湘省這些人恐怕早就是亂臣賊子了
何騰蛟忽然沉默下來,久久不語,劉湘客見得上方神色消沉的何騰蛟,只覺火候應是已差不多
劉湘客眼中一轉,忽然摘下頭上的紗帽,開口說道
「何公乃是永茂公故交,論起來在下也是何公晚輩,此時無有旁人,在下便與與何公說句實話」
劉湘客昔年由李永茂舉薦,方才進身仕途,說是劉湘客的舉主座師也不為過
李永茂乃是南陽人,而何騰蛟當年初次授官便是南陽知縣,南陽正是何騰蛟出仕的第一站
何騰蛟李永茂兩人早已是舊交故識,弘光朝時何騰蛟乃是湖廣巡撫,而李永茂乃是贛省巡撫,兩省鄰近,雙方交往也極為密切
何騰蛟此時聽得劉湘客竟是李永茂門生,臉上也是閃過一絲欣喜之色,官面上的話說的再多,有時候都不如私下裡的這寥寥數語來的緊要
「原來客生竟是孝源兄高足,我與孝源兄知交日久,我等確為親舊矣」,李永茂取字便是孝源
此時何騰蛟也是摘下官帽,臉上帶起笑意,劉湘客與何騰蛟略敘過交情,卻也沒有再過多攀扯,臉上神色一正,便開口說道
「何公久未歸朝,卻是不知殿下性情,監國殿下英武明銳,朝中瞿式耜,呂大器,何吾騶等諸閣老,私下議論,皆以為殿下必為我大明之漢光武」
「殿下昔年流離湘桂之間,遍體民情,識見洞明,非是尋常可欺,當日何公拒不奉詔入朝,已是惹得殿下大怒了」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也是微變,就要開口解釋,但沒等他說話,劉湘客便揮手止住,開口說道
「何公有何苦衷,也不必向在下解釋,只是何公要知道,殿下當日定策之時,本是決定攻占永州武岡兩城後,便直接揮師西進,任憑湘省自生自滅」
「是朝中一眾閣臣苦勸,殿下這才決定將清虜進兵的消息通報湖廣,並每月向督府提供兩千石糧餉,以助湖廣禦敵」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微變,湘省根本無人知道湖廣進兵的消息
如今各鎮皆是分散在湘省各處,若是朝廷當真如原計劃那般對湖廣不聞不問,一旦清虜大軍突然聚兵進攻,何騰蛟根本不敢去想會是什麼後果,整個湘省就是一處即潰也不是不可能
劉湘客見得何騰蛟臉上的凝重之色,也是微微點頭,又是繼續開口說道
「監國殿下心志宏遠,自即位起無一日不以恢復社稷為念,這也是殿下最看重的事情」
「何公,你如今唯一的生路便想辦法守住湘省,若是殿下從西南回師之時,何公仍能守住湘省,將湘省移交朝廷,那何公便還有歸朝之日」
何騰蛟聞言,也是沉聲說道
「湖廣各鎮皆是各懷私心,哪怕把這些人強聚一處,真遇上清虜大軍,這些人也極有可能一轟而散」
「老夫如今唯一可用的惟有麾下的一支督標營,但想單以此營守住湘省,卻是萬難」
劉湘客聞言卻是不為所動,看著上方的何騰蛟,輕聲說道
「能守多少便守多少,在下只告何公一事,當初朝廷議定要取武岡永州之時,曾有人諫言把衡州也順勢收歸朝中,但卻直接被殿下拒絕,何公可知為何」
何騰蛟聞言只是愣了一瞬,而後立刻便明白了監國殿下的用意,何騰蛟臉上的神色也是立時陰沉下來,殿下對湖廣之厭何其重也
劉湘客見得何騰蛟神色,也是知道何騰蛟明白了監國殿下用意,於是也是沉聲開口說道
「至少也要守住衡州,還有必須約束湖廣眾將,決不能讓弧度亂兵進入永州武岡二地」
「朝廷占領兩地之意,何公應是清楚,就是要保證桂省安全」
「在下也不妨告知何公,殿下已經有令,湖廣亂軍若是潰入兩地,兩城守軍將直接視為叛逆絞殺,絕不容情」
「在下能言之事已盡皆在此,剩下湖廣之事如何,便只能靠何公了」
劉湘客說完,也不待何騰蛟挽留,取過桌上的紗帽,便直接向著堂外走去
大堂之中,此時終於是空無一人,何騰蛟坐在空蕩的堂中,思考著劉湘客的話語,臉上神色陰晴不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