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公子必成大器

  出榜後, 這一整天蕭信比下場的時候還忙。

  第一要拜見宛平縣令,這個縣令正巧就是當初將許華章下過大獄的那個,他這個轄區太難做, 豪貴子弟們不學好打架鬥毆他頭疼,學得太好了直接摘了縣案首他也頭疼,為了避嫌, 出榜的同時把前十名第一場的卷子全部貼出去了,免得人有異議。

  等蕭信排在前面進去見他, 他有意不跟蕭信多說話, 卻又捨不得不說, 他點中的案首,也算他的人脈, 說不定哪日官場有相逢, 這要冷淡了,豈不是絕自己的路。

  越看站在底下的蕭信,他還越滿意,年輕就是潛力, 出身就是後台, 早晚必成大器——

  學子們終於退出去了, 旁邊的文吏忍不住提醒他:「大老爺, 您之前說了為示公正, 只與案首說兩句就罷了的。」

  縣令板起臉來:「我不正是說了兩句嗎?」

  文吏識相地閉了嘴。

  心裡嘀咕, 什麼兩句, 二十句也不止……

  蕭信出來, 又跟同榜的互相應酬,他不大說話,但別人能說, 一榜五十個人,每個人說幾句,湊在一起就不少了,鬧哄哄了小半天,婉拒掉好幾個想請他吃飯的,再趕去向蘇先生報喜。

  蘇先生正等著他,卻不是要聽他報喜的,而是溜達著去看過了貼出來的除他以外另外九人的答卷,並大致抄錄下來,候他來時,一篇一篇地與他分析優劣。

  分析的結果是:都不怎麼樣。

  所以蕭信這個能壓住他們的縣案首也不怎麼樣。

  蕭信:「是。學生今日僥倖,必當再接再厲,不負先生的苦心教導。」

  蘇先生才揮手:「去吧。放你兩天假,歇過了再來。」

  蕭信告退。

  他走後,蘇先生負手踱出屋外,小院石榴初成,拳頭大的青果纍纍下垂,他看著,忽然長笑一聲。

  老僕提著空了的茶壺從屋裡出來,宰相門前的小廝能沾七品官氣,大儒家的僕從也熏得三分書香,老僕就駝著背,瞅著他:「老爺,我聽那些文章哪裡像你說得不堪,縣太爺又不是瞎了眼。蕭哥兒得縣案首也沒什麼問題,老爺何必一盆冷水接一盆地潑他呢。」

  蘇先生收了笑搖頭:「你不懂。依我的估算,他能在前十之列就算沒白費平日的功夫了,誰知一下考成這樣,那還用夸嗎?」

  「不用,也不能。」他又搖了下頭,「我這個小學生算是半道出家,常人尚且有行百里者半九十之虞,何況他,倘若以為舉業真有這麼容易,將天下英傑小視,那吃虧的日子在後頭,所以不但夸不得,還得壓一壓才好。」

  簡而言之,怕蕭信飄了。

  蘇先生正色道:「誰偷笑了?我是光明正大地笑。」

  「哈哈……」

  **

  蕭信回到侯府時,天已近暮,府里一如往常,看上去沒什麼特別動靜。

  只是沿途下人停下向他問安的時間久了些,等他走過去了,還要追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

  「二公子是真的得了案首啊……」

  「縣衙門口都貼出來了,那還有假。」

  「太太院裡的姐姐說,案首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太太當然不看在眼裡了,但我問跟世子的小岳哥打聽了,就這一個縣試,兩千多人去考呢,這麼多人裡面得第一,你說厲害不厲害?」

  「那也是,真看不出來……」

  越看不出來,就越想看。

  只是慣常誰都和這位孤冷的二公子搭不上話,也只能看著,目送他忽然被才說的正院的「姐姐」攔下,轉去蕭夫人那裡。

  蕭夫人的心情很複雜。

  一個縣案首,離著官場還有八百里遠,她確實不當回事,但怎麼說呢——

  就這麼考中了?

  蕭夫人不想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也許這個庶子是有那麼一點兒天賦的。

  久遠的記憶被喚醒,好像曾經,他也是個聰慧的孩子。

  在當時,越聰慧,越扎她的眼。

  那時候蕭儀剛剛出生,奪去了蕭侯爺的幾乎全部心神,蕭倫卻不如她想的那麼爭氣,背個書,居然背不過才入學的弟弟,叫她顏面全失,更無法爭取蕭侯爺的注意。

  她氣盛,忍不住敲打了幾句,韋氏知道了,後來,這種事就沒再發生過了。

  她如了願,順理成章將一切掃入記憶角落,好像蕭倫從來就是那麼優秀,她的兒子,絕不會被那些庶出的秧子壓了光芒。

  ……

  這麼多年過去,現實大部分如她所想,蕭倫在她的一步步精心安排之下,不但在三兄弟間出類拔萃,就是走出府去與別家的世子們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太太,世子來了。」

  丫頭的通報聲將蕭夫人從回憶中驚醒,她一擡眼,正見到蕭倫走進來,朱紅衣裳,腰束革帶,風姿郎朗。

  往蕭信旁邊站定,拱手向她請安:「娘,我回來了。」

  蕭夫人「嗯」了一聲,臉色和緩下來,目光忍不住就便在兄弟倆身上梭巡了一下。

  差別仍然明顯,一個成熟一個凜冽,一個自信一個孤僻,但也有共同的一點,那就是他們都姓蕭。

  蕭夫人將事態脫離掌控的那種不舒服感壓了下來。

  她不是短視到一點不能容人的性子,庶子憑自己悶不吭聲地掙了上來,那就上來罷。

  現在不是從前了,無論他多有能耐,都再也威脅不到蕭倫的地位。

  何況,這也不算是壞事。

  蕭夫人開口時,終於平心靜氣,向著蕭倫道:「你弟弟今日才得了頭彩,你做哥哥的,也送一份賀禮去罷。」

  蕭倫笑道:「知道。我早幾天就備下了,知道二弟必中,只不知道名次怎麼樣,剛才一進門,聽說得了案首,真是要恭喜二弟了。」

  他向蕭信拱手,蕭信回禮,沒說話。

  這個庶弟向來寡言,蕭倫也習慣了,打量了下他,道:「只怕二弟妹也高興得很。」

  蕭信眼神冷下來,道:「她自然為我高興。」

  他懟人的意味毫不掩飾,蕭倫意外又似倉促地笑了一聲。

  蕭夫人皺了下眉,向蕭信道:「好了,你回去吧。」

  蕭信就走了,過門檻時,卻又半回身看了蕭倫一眼,眉眼壓低,意似警告。

  蕭倫失笑地轉回頭來:「二弟這個性子,真是說惱就惱——」

  「倫兒,」蕭夫人加重語氣叫了他,「你也是,說那一句做什麼?」

  「不管有沒有,下回不要再說了。」蕭夫人不容置疑地道,「你應該有數,那不是該你說的話。」

  丫頭們聽見她教子,識相地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倫躬身道:「娘,是我失言了。」

  蕭夫人見他認錯快,才滿意了,也捨不得多責怪他,和緩了聲音道:「倫兒,娘都是為了你好。你成婚也有大半年了,要是想收兩個丫頭,也是時候了,想來你媳婦和常家都說不出什麼。」

  蕭倫躬著身沒有擡頭:「娘,不用了,我升職不久,公務上正忙。」

  這是蕭夫人所關注的,點頭:「說的也是,還是公事要緊,別的那些,就不要去多想了——」

  到底是他的母親。

  蕭倫直起了身,眼神卻始終沒有擡起。

  什麼丫頭,他確實不想收。他在這樣的府第長大,怎麼會缺那一點享受。

  但所謂別的那些——

  那又怎麼是他司空見慣了的丫頭比得上的。

  **

  蕭信一回到北院,險被熱鬧的聲浪掀出去。

  按捺了大半個月的大丫頭小丫頭們從小院各個角落奔出來,在許融的指揮下高高低低排成兩隊,亮開嗓門向他行禮:「恭賀二公子——喜得案首——獨占鰲頭!」

  他那種被覬覦的不悅感一掃而空,擡手叫丫頭們都起來,又有點無語地向許融抱怨:「獨占鰲頭是中了狀元才能用的。」

  這麼早就給他用上,不怕人笑話。

  「差不多嘛!」

  許融哈哈一笑,清脆地拍一拍掌:「來,就這個隊形,先不要散,你們白芙姐姐發賞錢了!」

  站在前列的白芙從隊伍里閃身出來,抿嘴一笑,快步進屋子裡,很快捧出一托盤的荷包來,一院的丫頭們事先並不知道還有這道程序,驚喜得亂叫,又忙忙擠回隊列里去,對著白芙——準確說是白芙手裡的托盤翹首以盼。

  「謝謝二公子,謝謝二奶奶!」

  「二公子下次還占鰲頭!」

  「謝謝白芙姐姐!」

  亂七八糟的感謝聲中,蕭信進到屋裡,一怔。

  韋氏從桌邊站了起來,目光柔和地望著他:「二郎。」

  「二公子終於考完了,我請姨娘過來聚一聚,一塊為二公子慶賀。」許融在他身後笑道。

  是真的有賀宴,席面都備好了,甚至還有一小壇梨花釀,店家春日采了梨花依法釀製,至今三個月,正好啟封,清冽滿口。

  蕭信漸漸有一點醺然。

  酒對他來說不醉人,使他放鬆飄然的是此間的氣氛。

  「二郎,」韋氏忽然抓了他的手腕,「從前是姨娘對不住你,姨娘太沒用了,把你帶到世上,除了叫你跟著一道擔驚受怕,什麼也幫不了你。」

  蕭信愣了一下。

  「我——呃!」韋氏要再繼續說下去,卻先打了個酒嗝。

  蕭信明白過來:「姨娘,你醉了。」

  「沒有,我清醒著呢。」韋氏柔聲否認,眼淚卻又撲簌簌落下來,「總算你不像我,自己掙了前程來,你——你爹要是看見,該多好啊。」

  蕭信聽她提到蕭侯爺,心情毫無波動。

  蕭侯爺日前特意找過他。

  這樣算是看見了他吧。

  但他已經不需要了。

  他叫丫頭:「姨娘酒多了,扶姨娘回去吧。」

  白芙和新橙兩個應聲過來,韋氏想要辯解:「我沒醉——」

  但她是個極好說話的性子,不等別人反駁,她自己又停住不說了,只是滿眼欣慰地又將蕭信望了兩眼,才順從地由兩個丫頭陪著走了。

  背影仍算端正,看來就算醉,也不深。

  蕭信目送她出了院門,轉回來,一看:「……」

  「別喝了,醉了就休息吧。」他走過去。

  「我沒醉。」許融否認得就堅決多了。

  為了證明,她扶著腦袋重新坐起來,又把眼睛睜大,沖他笑得燦爛:「二公子,今天是個好日子。」

  蕭信:「嗯。」

  一邊附和她,一邊打量著,聽她口齒清晰,他也有點拿不準她到底醉沒醉了。

  許融往他湊近了點:「二公子,你看,我現在還叫你二公子,怪生疏的。」

  蕭信:「——嗯?」

  他疑惑,不知她到底想說什麼。

  許融眨眼,提示他:「我們都這麼熟了呀,難道不能將關係更進一步嗎?」

  蕭信:「……」

  他「嗯」不出來了,心中重重一跳。

  這一跳跳得他腦袋都有點發暈,好像他也要醉了。

  他忍不住道:「我——」

  腦袋空白,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

  又覺得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許融的眼神撐不住了,眯起來,眸光星子也似:「二公子,我虛長你幾歲,不如,你就認我做個姐姐?」

  蕭信:「——咳!」

  他屏在心尖的一口氣全噎了回去,一下把自己咳了個透心涼。

  咳完,他擦了下唇,面無表情擡起頭來。

  許融還催他:「二公子,行不行呀?」

  蕭信冷笑了一聲,伸手。

  許融沒躲,無辜地坐在那兒。

  蕭信由此判斷她真是醉了,醉了也不行。

  他碰到她的臉頰,用力一捏,看她皺眉呼痛,他絲毫也不心軟,湊近了,一字一頓地向她道:「休、想。」

  **

  翌日一早。

  雖然蘇先生給放了假,但是蕭信不想在府里呆著,他提著書袋出府,繼續前往蘇家。

  行走間步伐沉穩冷峻,還帶點蕭殺之氣。

  路遇的下人們紛紛行禮,又忍不住竊語。

  「二公子這麼快又要去讀書啊……」

  「才考了案首,一點都沒有得意自滿的樣子。」

  「二公子這麼沉得住氣,也許真能成大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