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日子比較特殊, 是回門日。
許融顧不上也不著急蕭珊那邊,一早起來,收拾妥當了先去見蕭夫人。
回門的過場是必要有的, 許融以為蕭夫人該沒什麼話說,她已經多少察覺出來,蕭夫人日常的打擊重點在阮姨娘一系——這不是說她就對韋氏這邊寬容, 而是韋氏自動認輸躺平,蕭夫人對手下敗將相對就沒那麼關注了。
她和蕭信回話時, 正好有一個丫頭進來, 向蕭夫人道:「太太, 四公子病了,侯爺急著讓人叫太醫。」
蕭夫人的注意力立即轉過去:「怎麼病了?昨兒不是還好好的。」
丫頭道:「似乎是夜裡踢了被子, 受了寒。侯爺為此發作了四公子身邊的乳母和值夜的丫頭。」
她報的詳細, 侯夫人也聽得仔細,聽完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丫頭行禮告退,許融要跟著退, 蕭夫人卻道:「慢著, 還有話問你。」
許融便等她問。
「我聽說, 昨兒珊丫頭找你去了?」
蕭夫人對阮姨娘一系的關注還真是全方位。許融點頭:「對, 大姑娘來坐了坐。」
蕭夫人慢條斯理地道:「她倒是肯同你要好。這一坐, 都說些什麼呢?」
她不客氣地明白探問, 不過這沒什麼好瞞的, 許融便道:「大姑娘好心, 要為二公子向侯爺關說,讓二公子與四公子一起去拜師。」
蕭夫人拿茶盅的手頓住:「是嗎?」她擡起眼來,帶著濃重探究意味地望向蕭信, 「這樣的好事,想必你是應下了?」
蕭信到嫡母跟前一概沒什麼話,連表情也欠奉,只冷冷回道:「沒有。」
蕭夫人有點意外,卻不放過,又看許融:「你呢?」
要舉業要先生的又不是她,還追著她問做什麼?許融心中一動,除非,蕭夫人認為蕭珊所圖的是她,她才能給蕭珊所需要的交換條件。
許融笑了下,迎上蕭夫人的目光:「我當然聽二公子的了。無功不受祿,我們也不便那樣麻煩大姑娘。等回來後,我就去同大姑娘說,謝她的好意。」
「不用了。」
蕭夫人端起茶盅,滿意之色從眼角眉梢都溢出來,「今天回門,你娘想必早已在家盼著你,你該做你的正事去才是。這些不要緊的小事,待會我打發人替你去說罷。」
接下來蕭夫人大約是心情不錯,未再作任何留難,痛快地派車打發他們走人了,並且還意思意思地囑咐了兩句,叫他們多在吉安侯府呆一刻也無妨,不用急著回來。
出門上車,車行過頓飯工夫,新橙帶著激動的聲音就在外面響了起來:「姑娘,到咱們府上了!」
不等回應又叫:「小侯爺在門前等著,一定是想姑娘了!」
許融坐在車裡本來不覺得如何,同城婚嫁,嫁的是假夫君,娘家也不是真娘家,並無什麼值得動心弦的地方,但叫新橙小丫頭這麼咋咋呼呼地一渲染,這三天時間好像確實很長以至於像久別歸來似的,令她忍不住搖頭失笑。
怎麼說,就還有點妙。
蕭信坐在旁邊,眼角餘光不知不覺地跟過去。
車內光線沒那麼亮,車簾微微晃動著,一線兩線的陽光藉機偷溜進來,閃在她微彎的唇角,陰影勾勒出秀致輪廓,光影兩相交映,是越看越轉不開眼、令人沉浸的動人的美。
「姐姐,姐姐!」
冷不防一個大嗓門在車下叫嚷起來,「我來接你了!你在人家受欺負沒有?」
隨著他的吆喝,車身一震,而後停了下來。
許融笑著先掀開車簾:「胡說什麼?沒人欺負我。」
而後低頭往下把許華章打量了一下,不錯,挺精神,胳膊腿都完好興奮地揮舞著,看來也沒惹事。
這一句話的工夫,蕭信先利落地跳下去了,等在車邊,白芙過來,要扶許融下車,許華章左右一看,不滿了,沖蕭信道:「你怎麼不扶我姐姐?」
新婚夫妻都應該正恩愛的,別以為他沒成親就不懂。
許融哭笑不得,要阻止他,剛開口,視線里蕭信的手臂向她伸了過來。
手掌向上攤開,看著穩而有力,只是蕭信的眼神並沒有看她,迴避地往下垂,嘴角輕輕抿著,冷淡表情的底下,藏著一點點微妙的不自在。
在許融的觀念里,握個手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只頓了頓,想他大概是為做戲,免得跟章哥兒起衝突,便從善如流地將手放到他的掌心裡,順著他的力道被扶下了車。
別說,他雖然瘦,男女天生力氣不一樣,扶得要比丫頭們好。
許華章滿意了,一臉撐腰成功的表情。
許融忍笑斥他:「怎麼愣著,還不叫人?」
許華章抓了下腦袋,他顯得彆扭,但還是聽話地向蕭信道:「姐夫。」
蕭信怔了一下,低沉應道:「——嗯。」
認完了親,一行人順著角門往府里走。
許夫人已等在了正院門口,一見許融,即發揮了平生絕學——哭。
許融配合不來這個,只能給她遞遞帕子,許夫人把自己和許融的帕子都哭濕了,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了下來。
開始絮絮叨叨地問話,無非是在長興侯府過得怎樣,有沒有受蕭夫人的氣,有沒有被別人欺負,蕭信待她好不好之類的。
許融一概報喜——憂報到許夫人跟前也無用,她除了哭一場,不添亂就是不錯的了。
她們母女之間說話,蕭信插不上嘴,也沒什麼可說的,悶坐了一會,旁聽的許華章先耐不住了,站起來道:「娘,你和姐姐說這些怪沒意思,我看姐夫都聽得無聊了,不如我們說我們的去。」
他不愛聽家長里短,許夫人也管不住他,不放心地揚聲囑咐了兩句,眼見兩人很快走遠了,只得無奈地坐回去。
「你弟弟比從前還是懂事些了。」許夫人又向許融道,「只盼著他一直這樣,我就好托人替他把親事相看起來了。」
這真是親娘,兒子只要不再上房揭瓦,那就是一等一的乖巧了。
回到吉安侯府畢竟還是自在些,許融往身後柔軟的迎枕靠了靠,閒閒問道:「娘想要個什麼樣的兒媳婦?」
「第一要穩重,」許夫人不假思索地先道,顯見早已琢磨過,「能管得住你弟弟、不跟他一起胡鬧的。」
「再來,相貌也要過得去,雖不巴望那絕色,至少中你弟弟的意,免得他成天心野著往外跑。」
許融點頭,這兩條都很合理,可見許夫人也有不糊塗的時候:「再有呢?家世上有什麼要求?」
「總是和我們家差不多的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本也不會往圈子外頭去婚配。」
許夫人這個所謂圈子,即是勛貴世爵圈。
許融輕輕搖頭,這要求一下子就高起來了,相當於各方面無短板,能不能這麼碰巧另說,問題許華章他是有短板的——他名聲不大好。
先那一回鬧大了,他縣獄都下過。雖則談不上留案底,好人家心裡多少得犯嘀咕。
許夫人一見,氣就虛了——她本來也不是不心虛的,狠一狠心道:「家世上差一點也可以,只是必得是嫡女,庶出的我可萬萬不要!」
許融眉梢一揚,要笑不笑:「娘,你這話是說給我呢?」
蕭信不就是庶子。
許夫人反應過來了,忙道:「融兒,娘哪有這個意思——娘從此不說就是了!」
又小心解釋,「蕭二郎出身還算過得去,娘說的是那些次一等的人家,自家都一般了,納來的妾又成什麼樣?雖說是嫡母一體教養,女兒多少隨娘,你弟弟不管怎麼說也是承了爵的,不能這麼委屈。」
這話倒也不錯,許融問道:「那娘看得上的人家的庶女就可以了?」
許夫人:「……」她掙扎了一會,又一會,許融都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放回去了,她才小聲道,「最好還是嫡出罷,次序倒不講究。」
許融懂了,她就是討個嘴上大方,實際一點也不想吃虧。
「章哥兒還小,總有兩三年工夫,娘慢慢打聽罷。」許融說著,還是幫許華章說了一句,「章哥兒現成的有爵位,不指著攀龍附鳳,娶妻最要緊的,還是他自己喜歡願意。」
許夫人樂於見到她替弟弟著想,忙道:「可不是嘛。我也問他了,只是他說不出來。」
那就更不用著急了。許融略坐起來,許夫人提到妾不妾的,讓她想起了自己這邊,便問道:「娘,蕭家兩個姨娘的事,你清楚嗎?」
許夫人雖然不靠譜,畢竟年紀擺在這裡,她是與蕭侯爺蕭夫人同時期過來的人,小丫頭們說不清的事,說不定她能知道。
許夫人顯得茫然:「什麼事?難道哪個給你使絆子了?」
她緊張起來,許融道:「沒有,我就是奇怪她們怎麼生得相像。」
聽是這個,許夫人放鬆了,有點恍然又帶著不以為然地道:「還不是蕭侯爺做出來的事。」
她居然真知道。
許融略略無語:「娘,這麼要緊的事,你知道不告訴我。」
乘著蕭信不在,許融抓緊時間湊過去:「娘,那你現在和我說說。」
許夫人倒不瞞著,就道:「那些事說起來,快二十年了。蕭家和張家剛聯姻沒多久,當時那一場婚事辦的,至今沒有誰家能超越——」
她說話沒個重點,花費了好一番口舌來形容那場頂級豪門聯姻的盛事,許融怕錯過了有用的信息,耐心聽著,沒打斷她,直到她終於說回正題:「唉,誰知道呀,好景不長,婚後沒多久,蕭侯爺就要納妾。」
「納的倒是個良家女,說起來也荒唐,是在路上一眼看中的過路女子,隨著人家到了家裡,認了門,回來就同蕭夫人攤了牌。
「蕭夫人哪裡願意?可她也有不對的地方,進門大半年,沒叫蕭侯爺碰著一星半點別的女人,連原有的丫頭都替他打發了,蕭侯爺原來沒說話,這一下子要替自己做主,她也說不出必定不依的話來。」
「裡頭詳細的商量我不知道,總之拉鋸了一陣,還是把那良家女納了回來。」
許融明白:「就是二公子的生母?」
原來韋氏是這麼進門的。
許夫人點頭。
「那阮姨娘又是怎麼回事?」
「那就更荒唐啦。」許夫人直搖頭。
這話許融信,許夫人這樣能同意把女兒從兄嫁弟的性子都說荒唐,可見是真的荒唐。
許夫人繼續說:「那是納了韋氏不到一年時候的事,蕭侯爺又要納妾,就是阮氏了,你知道阮氏是什麼人?是個家裡壞了事要被沒入教坊司的犯官之女!」
許融忽而覺得耳熟——片刻後想起來,聽白芙提過,只是沒這麼詳細。
許夫人連連點頭:「正是,當時誰想得到呢?都以為蕭侯爺對韋氏一見傾心。蕭夫人打聽出來時,聽說都氣傻了——到底多氣我不知道,總之她好一陣子沒出過門。」
那必須是非常氣了。
丈夫搞回來一個心儀的女子就夠受了,哪知道不過是個障眼法,後面還藏著個真愛。
連環暴擊。
同樣慘的還有韋氏,怪不得她失寵,真愛進門了,她也就靠邊站了。
從被蕭侯爺看中,到進門,到失寵,攏共不到一年,她估計都沒回過神來,本來不過是個平民女子,身上那股怯意就因此一直保留了下來。
許夫人對韋氏的評價也是如此:「從沒聽說她鬧過什麼,一直安安分分的,阮氏要進門那一陣,蕭夫人拿她撒氣,她懷著身孕呢,直接被罰到早產,不吭聲地也過去了。」
許融驚道:「什麼?」
這破了她的底限,她追問:「那是二公子嗎?他是早產下來的?」
許夫人點頭:「當時險得很,也就是為著這事,蕭夫人沾上了謀害夫家子嗣的嫌疑,最後不得不讓了步,叫阮氏進門了。」
許夫人不是個會說故事的人,但由她這麼東一句西一句的,許融拼湊起來,仍可想見當年長興侯府宅斗之劇烈。
只怕宅院上空都籠罩著一層血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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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門的大半時間都在許夫人的講古中度過了,這是許融也未料到的事,她唯一慶幸自己昨天沒直接去問蕭信,那簡直是踩在他的傷疤上起舞,每一腳下去都是痛點。
在吉安侯府用完午飯,又歇了一會,他們踏上了歸程。
許華章一直和蕭信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怎麼相處的,許華章回來的時候還蠻高興,跟許融道:「姐姐,姐夫答應了,我想去看你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去。」
許融點點頭,她忍不住去看蕭信。
長得挺好的——瘦是瘦一點,並不虛弱。
她總算覺得心裡舒服了點。
一路無話,許融是不太想說,蕭信本來就沒話,兩人在車輪的轔轔聲中回到了長興侯府。
在角門內下車時,仍舊是蕭信先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動作太自然了,許融本來想說這裡沒有許華章的監督,可以不用他扶,但看見他的眼睫在夕陽中顫動了兩下,不知為何,又不想說了。
些許小事何必計較。
她將手伸到他的手掌中,掌心相貼,由他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