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院以後, 留守的紅榴和青棗兩個一齊迎了上來,紅榴先道:「姑娘,蕭大姑娘來找過姑娘。」
「見姑娘不在又走了。」青棗接話。
「她眼圈紅紅的, 好像哭過。」紅榴補充。
「她帶的丫頭姐姐好兇,臨走還瞪了我們一眼。」青棗又接。
兩個小丫頭一搭一唱,許融聽著點頭。
看樣子, 這是打哪裡受了氣了。很可能是蕭夫人,走前蕭夫人主動要求代為傳話, 傳的那番話恐怕沒客氣。
蕭信還沒進東次間, 也聽見了, 扭頭道:「你不要理她。」
許融已經知道了蕭家的那些舊事,許夫人雖未細說阮姨娘進門後和韋氏之間如何——別府內院妾室間的爭鬥不在她做主母的眼界內, 想也知道不會和睦。
韋氏再失寵, 長著和阮姨娘那麼像的一張臉,又先生下了兒子,阮姨娘能看她順眼就怪了。
既不順眼,許夫人又點明了阮姨娘是個「厲害」的人, 韋氏到她手底下, 能不能挨過一個回合都難說。
許融心裡轉悠過一圈, 面上不顯:「嗯, 知道了, 我不理她。」
蕭信卻不就走, 進一步告誡道:「你不知道, 她和二房的琦姐兒在一處玩, 琦姐兒總吃她的虧。」
許融還沒聽他講過這種家長里短的話,新鮮地道:「哦?吃什麼虧?」
「覺得她是侯府長女,琦姐兒是二房的, 身份上不如她,樣樣要壓琦姐兒一頭。」蕭信皺皺眉,「壓不過去時,就不高興,覺得別人瞧不上她是庶出。」
許融明白了,論出身確實是蕭侯爺親生的蕭珊強一點,但她不是強到無可挑剔——庶出就是頂揭不掉的帽子,因自卑而催生出了極度自傲,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
她點頭:「不管她有什麼花樣,我離她遠些就是了。」
蕭信才轉頭進屋了。
丫頭們對著眼色,新橙先忍不住,快活地笑道:「二公子還挺關心姑娘的,怕姑娘吃虧。」
白芙也微微笑著。
許融叫丫頭們圍著打趣,面不改色——她們都不懂,她和蕭信是深度合作關係,互相提點一二多么正常。她道:「那我是會吃虧的人嗎?」
紅榴率先吹捧,簡單又真摯:「憑那個蕭大姑娘怎麼厲害,也厲害不過我們姑娘。」
新橙遞進:「她想算計姑娘,是班門弄斧。」
說了個成語,就不簡單了。
白芙張嘴:「姑娘——」
許融聽得直笑,擺手阻止:「好了,都別吵了,二公子讀書呢,我們過去那邊吧。」
丫頭們忙聽話地都噤了聲,白芙跟著到了臥房,等許融坐下,替她卸起釵環,才悄悄地又道:「姑娘,今晚是不是該將二公子請過來了?」
連著兩個晚上了,蕭信都歇在東次間那裡,雖然夫妻日常相處里看著沒什麼問題,但才新婚就分居,總叫人有點不踏實。
許融想了想,也是,不過她下意識還是想拖一拖,就道:「等明天吧,明天我和二公子說。」
白芙得了個準話就滿足了,點點頭,安心又細緻地重新做起活來。
**
當晚無事歇下,隔天一早,許融和蕭信例行去向蕭夫人請安。
這是她嫁來長興侯府最大的變化,從前許夫人沒這麼嚴謹的規矩,攏共一兒一女,都是親生的,大面上過得去就行了。
許融倒也無所謂,天天在小院裡呆久了多少悶得慌,出府逛耗工夫她又懶得動彈,這麼在府里走一圈就剛好。
因為北院偏遠,她一路行來,要走過大半個宅邸,韋氏的李院,阮姨娘的落梅居,蕭珊的清秋院,在蕭信的指點下,漸漸都認齊了。
蕭夫人正有事,他們在院中等了一會兒,蕭珊帶著丫頭匆匆趕到了,恰好蕭夫人命人叫進。
進去以後,只見蕭夫人坐在南窗下,大約才淨過手,雙手伸著由常姝音擦拭。聽得動靜,蕭夫人眼帘撩起,未理會走在前面的許融和蕭信,先吩咐人:「跟大姑娘的丫頭是不是在外面?打她十下手板。明兒再不好好服侍主子,按時叫起,打二十下。」
許融一愣,蕭珊急道:「太太,儀哥兒病了,我幫著姨娘照顧他,睡晚了才沒起得來,與我的丫頭不相干。」
「那該提前叫人告個假。」蕭夫人不為所動,「告了假,你不來也使得。不告,就是不敬。大姑娘,你如今在家裡懶怠些還罷了,我不同你計較,往後出了門子還這樣,怎麼像話?」
她說著瞥一眼許融:「就不說你大嫂了,就是你二嫂,新婚里也按點來了,你比一比,過不過得去。」
許融:「……」
呃。
她沒有覺得被誇獎,只是感受到了挑撥離間的意味。
窗外啪啪的打手板聲和丫頭壓不住的抽氣聲很快響了起來。
好在十下手板不算多,一會兒之後就打完停了。
蕭珊眼圈已經紅了,一副氣噎模樣。
蕭夫人視若無睹,重新問話:「儀哥兒又怎麼了?昨兒請了太醫。不是說吃了藥,發了汗後已經好了嗎?」
蕭珊忍氣道:「——下半晌時是好了,不想到了夜裡,又反覆起來了,爹爹和姨娘都很著急。」
蕭夫人繼續問:「請太醫來了沒有?」
蕭珊道:「爹爹已經著人請了,太醫另開了一份藥方子,儀哥兒喝下去又睡了。」
蕭夫人才點點頭:「這也罷了。」
到此其實都算正常,不論蕭夫人是不是明知故問,她作為嫡母,都有過問庶子情形的權利,許融本沒怎麼在意,但蕭夫人的話還沒有停。
「儀哥兒這孩子,小小年紀未免太要強了些。」蕭夫人的語氣不輕不重,「不就是侯爺帶他去見的那個先生不肯收他嗎?京里這麼大,又不是沒有別的先生了,至於把自己慪出病來。」
許融瞬間專注——什麼?
蕭珊則也先露出驚色,顯然不知道此事未逃出蕭夫人的耳目,而後才急著辯解道:「太太,並沒有不收,蘇先生只是說了他要考慮考慮——」
說著話,忍不住又看許融,有一點努力撐住不示弱的意思。
許融沒空看她,緊著琢磨自己的心思。
蕭夫人冷笑了一聲:「罷了,儀哥兒夢話里都嚷出來了,一口一個不服氣不甘心,還用得著你來打掩護?依我說,人家不願意,就該算了,哪有個拜師還要勉強的道理,若是以勢去壓人,就更不好看了。你回去,叫你姨娘少給侯爺灌些迷湯,沒得敗壞了蕭家的名聲。他們那些讀書人惱了指摘起人來,可不管你公府侯府的,巴不得要拿你墊名聲呢。」
這麼一大通話說完,蕭夫人意猶未盡,也不管蕭珊的臉色成了什麼樣,喝了口茶,接著道:「再有你,姑娘家更該知道以貞靜為要才是。昨兒我就著人與你說了,心眼太多可不是好事。」
蕭珊抽噎一聲,眼淚終於掉下來了,草草沖蕭夫人福了一禮,掉頭就跑了出去。
蕭夫人冷道:「瞧瞧。被她那姨娘慣成了什麼樣。」
她這句沒有明確指向,屋裡靜了片刻,立在她身側的常姝音輕聲接了話:「大姑娘長日養在阮姨娘身邊,難免嬌慣些,還要太太多加管教才好。」
「誰敢管她,我略多說兩句,侯爺就要護上了。」
而一個人的火力是有限的,要再發總得有個積攢讀條的時間,蕭夫人再看看許融和蕭信,一樣不喜歡,但懶得尋他們的茬了,擺擺手:「少跟珊丫頭學,大家子出身,最重要是知進退的規矩。行了,去罷。」
兩人退了出來。許融迫不及待轉頭:「二公子——」
「嗚……」
抽泣聲傳了過來。
原來蕭珊還沒走遠,她才出院門就走不動了,叫丫頭扶著,靠在牆上哭得抽抽噎噎。
見到他們,才略停了下,一雙眼眸梨花帶雨似地瞪了過來。
拜許夫人所賜,許融對眼淚處於免疫狀態,基本不受影響。
她禮貌地點點頭,隨著更加漠視的蕭信要走,不料蕭珊追在她身後出聲了:「二嫂,你是不是和她們一樣,也瞧不起我?」
許融不知「她們」是誰,也不問,停一停步只道:「大姑娘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蕭珊又哭了:「你分明有。你瞧不起我是庶出的,不屑跟我來往。只是你不願意,明說就是了,我再不會來糾纏你,何必要到太太跟前暗算我,嗚嗚……」
她鬧出了動靜,院子裡漸漸有丫頭伸出頭來看。
許融否認:「你想多了。嫡出庶出在我看來從來不是要緊的事。」
她隨口拿身邊人舉例,「譬如二公子,我自嫁來,見二公子苦心向學,晝夜不休,我心裡只有敬服,一個人的品性意志只與他本人有關,與出身有多大關係呢?大姑娘,你一定要這麼說,那恐怕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蕭珊的眼淚流不下去,半信半疑:「那、那你為什麼要告訴太太我找你——」
蕭珊怔住。
許融沒空與她多說,扯一扯蕭信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繞出夾道後,她就忙停下了腳步,轉頭:「二公子,府上家學是不是確實不怎麼樣?」
不論蕭珊打什麼主意,她對家學的評價應當沒錯,所以蕭侯爺愛幼子心切,才要另擇名師。
蕭信目光從被她牽過的衣袖上收回——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注意一下,點點頭:「鬧騰得很,先生也不敢怎麼管。」
這不難理解,能在蕭家家學裡上學的不是侯門子弟就是侯門弟子的親戚,做先生的管得了哪一個,能叫他們不鬧事地混混日子就不錯了。
所以蕭信如今只悶在自己屋裡讀書,都不去家學了。
許融心裡有了數,跟著便單刀直入地問:「那二公子,你想拜蘇先生為師嗎?」
蕭信:「……」
他的表情很奇異,是有所預料、但又仍顯意外,有所嚮往、但又同時卻步種種矛盾混雜到一塊去的情緒。
許融解讀了片刻,沒解讀出來,催他:「二公子,你就說想不想,若是想,我們立刻就去。」
她言語果決,蕭信為她態度所感染,脫口道:「想,但是——」
「沒有但是。走,現在就去和蕭夫人說我們要出門。」
見蕭信仍不動,許融直接拽著他胳膊就往回走,邊開解他:「二公子,猶豫不得,這個機會錯過不一定再有了,你自己再去尋訪,哪有這麼現成的好呢。」
她清楚記得蕭儀和蕭珊輪著說過的那番話,蕭侯爺又是自己先上門去了一趟,才回來領著蕭儀去,這麼再三認證,可見一定錯不了。
蕭珊先前說她「暗算」,她現在是真要暗算一把,把這個好先生搶過來。
蕭信叫她拖著,要掙,見她步子快,又不好掙,怕拿捏不好力道帶倒了她,鬧得沒法,急了只得道:「不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
「等你準備好了,蕭侯爺那邊也抽出空來啦。」許融回頭,「二公子,這家裡別人都不替你著想,你只有自己替自己想。成不成的,我們先去試一試再說,嗯?」
她眼神晶亮無比,額角微微有汗——那是因為他的不配合而拉鋸出來的,蕭信看出了神,道:「不是。」
許融只覺得拉著他不費勁了,就繼續往前走,分神:「什麼?」
她回過了頭,蕭信看不見她的臉,目光垂下,看見了她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細白又堅決。與表象不一樣的力道。
不是只有他替自己想。
現在有人幫他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