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一口茶一口糕,吃得頭也不擡,三五塊後,才攢出勁來,向坐在她側邊的婦人看去。
婦人身穿藕荷色褙子,花紋很素,只在襟邊繡了一圈蘭草紋,頭髮挽成一個簡單的圓髻,斜插兩隻銀釵,雙手擺在膝上,手腕處套有兩隻細細的銀鐲,除此外,再無妝飾。
許融試探地叫道:「韋姨娘?」
婦人露出柔怯笑意,應聲:「哎。」
許融難得驚訝起來。
不是因韋氏的寒酸,而是因為她的容貌——從蕭信的年紀推算起,他的生母怎麼也該在三十五歲上下了,可韋氏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七八,不但如此,她眉間始終縈繞著一股輕愁,眸若含水,水波還怯生生的,好像隨時都能被人嚇一跳,這分怯意令她更為年輕,粗粗一看,說是雙十年華都有可能。
這是頂級小白花顏啊。
許融一邊起身,一邊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靠近門邊站立的蕭信,怪不得成天那麼陰沉沉又彆扭的一張臉還能透得出清俊來,親娘給的底子實在是好。
她福身要見禮,韋氏忙把她托住:「大姑娘,不必、不必多禮。」
她像是很不慣與人應酬,短短一句話也說得有點生澀。
見到許融從善如流地重新坐下,她才放鬆了點,輕聲細語地道:「大姑娘,你還餓嗎?我去廚房給你弄一碗湯麵來吧,這些點心都涼了,吃多了對腸胃不好。」
說實話,韋氏這裡的糕點品質很不怎麼樣,乾的乾澀的澀,比許融在吉安侯府吃的差遠了,所以她才第一口就噎著了,同理可推,她這裡的面多半也馬虎得很。
不過許融不只是為了吃的來的,所以她點頭:「有勞姨娘了。」
韋氏抿嘴一笑,站起來出去了。
她還真是親自去。
白芙在一旁都暗暗咋舌:韋氏的處境,從屋裡陳設從她自己的裝扮上都看得出來,但怎麼也是半個主子,且生養了男丁,就在長興侯府里混成這副樣子,真是——簡直對不起她那張臉。
此時許融把盤子裡餘下的兩塊糕點推向她,示意:「你到門邊去吃,看著點人。」
白芙會意,端起盤子走開,許融又伸手相邀:「蕭二公子,請坐。」
蕭信頓了下,邁腿走過來,撿離她最遠的一張椅子坐下。
許融忍俊不禁,敲了下桌面道:「別防著我了,明天我們應該就沒關係了。」
「我和娘才從英國公府過來。」許融簡單和他說了說經過,末了道,「張老夫人這個時候還過來,除了叫你家太太打消主意,沒有第二個可能。」
蕭信舒了口氣,眉目都平順了些,但他不能完全放心,又問道:「外祖母可以說服太太,那你家呢?」
許融看他一眼,她突然發現蕭信年紀真挺小,他才和許華章打過架,衣裳雖沒亂,但許華章陰招太多,全往他頭臉咽喉等處招呼,把他髮髻扯亂了,他現在額前落了點碎發,神情又放鬆了,那股戾氣不見,整個人都透出些稚氣來。
「蕭二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許融的好奇來得隨意,她也就隨口問出來。之前都是憑猜的,十七八/九都有可能,具體哪個數不知道。
蕭信擡眼看她一下,目光透著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了:「十七。」跟著便道,「許姑娘,現在在說正事。」
許融「哦」了聲點頭:「好,說正事。」
心下嘖了聲,真是個未成年,比她這個殼子都小一歲,虧得沒成,不然怎麼下手。
她面上穩重得絲毫看不出來:「我家你很不用擔心,只要蕭夫人來退,我娘一定準的。」
蕭信其實也知道,只是要得她一句準話,如此兩人可從此分道揚鑣,各行各路。
他道:「許姑娘,今日之後,我們就不必再見了。」
許融一笑,點頭:「是。」
她也正打的是這個主意,所以才藉故跟過來,提前把話跟蕭信交待明白了。明日之後,就是陌路,他們曾經聯手做過的事,自然也隨之掩埋在了過往的時光里。
「姨娘回來了,姨娘給我吧。」
韋氏往旁邊躲了躲:「不用,才從鍋里盛出來,恐怕燙著你。」
她自己端著一個藍花瓷碗進來,果然熱氣騰騰的,是一大碗素麵,上面只點綴著幾顆蔥花,但麵湯黃澄澄的,散發著香氣。
韋氏唇邊露著小小的笑渦,看上去很高興:「廚房裡正熬著兩隻老母雞,我問她們要了兩勺雞湯,大姑娘,你嘗嘗。」
許融嘗了,自然是好吃的,有雞湯打底,味道怎麼也不會差,不過她吃了沒幾口,外面就傳話進來,說吉安侯府接她的車來了。
許融道:「叫他在外面等一等,我吃完了就走。」
她埋頭繼續吃麵,真的把一大碗湯麵都吃完了。
最後站起來告辭時,她動作慢騰騰的——有點吃撐著了。
白芙知道她的飯量,出門後小聲道:「姑娘吃不下,說出來就是了,不然我替姑娘吃也行。」
許融道:「那碗面是韋姨娘做的。」
「什麼?」白芙吃驚,旋即又恍然明白,「怪不得說問別人要了兩勺雞湯——我聽著這話也怪,只是沒姑娘想得深。」
兩人行到府外,此時夕陽已經落了山,許融在暮色里登上馬車,坐好,摸了摸小肚子,道:「所以,只有我吃掉了。」
長輩親自下廚做的吃食,自然應該吃完,吃幾口丟下或者分給下人都很失禮,這個理白芙是明白的,她只是納悶:「這府里怎麼回事?姨娘要一碗湯麵,得姨娘親自跑腿,親自下廚,我以前聽過蕭家有個姨娘特別受寵,蕭二公子的姨娘看樣子是不得寵的,可也不至於過這樣的日子吧?」
也太慘了。
什麼都親力親為,得臉的大丫頭手底下還能有兩個小丫頭打打下手呢。
「好像姓阮。」白芙不太確定地道,「聽說原來是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家裡壞了事,才被蕭侯爺討了來。蕭夫人本不同意,把英國公府都驚動了,張老夫人親自出面約束女婿,事快要黃了,蕭夫人卻剛好犯了個錯,不知是管家沒管好還是什麼,鬧來鬧去,到底還是讓阮姨娘進了門。」
白芙歇了口氣,接著道:「只是英國公府也不是好欺負的,阮姨娘雖然進了門,只能在府裡面得意,很少能露臉到外面來。所以哪怕像我們這樣和蕭家關係近的,知道的都不多。姑娘要是想知道,明天我想法打聽打聽去。」
許融擺手:「那不用,明天就和他們沒關係了,管他們家事作甚。」
白芙笑起來:「也是,他家好也罷歹也罷,蕭夫人再厲害,也欺負不著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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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興侯府。
韋氏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感嘆:「這位大姑娘胃口可真好,這府里的姑娘都吃不了這麼一碗呢。」
蕭信本來要走了,忍了忍,沒忍住,轉頭道:「她吃不了,硬撐的。」
韋氏驚訝:「啊?那不把身子撐壞了?」
蕭信沒好氣回道:「要不是姨娘你親手下的面,她不用這麼撐。」
「……」韋氏終於聽明白了,但她低下頭去擦桌子,假裝沒聽懂。
蕭信已經回頭,就越性邁了兩大步衝過來:「廚房那些人怎麼回事?這院子裡的人又都哪去了?既然姨娘橫豎都使不上,為什麼不攆回去算了!」
韋氏糯糯地道:「二郎,你別著急,我一個人也沒什麼不便,她們伺候我不伺候我,都不是大不了的事,你別把攆人的話掛在嘴邊,多得罪人呀。」
蕭信氣得喘了口氣,站在那說不出話。
蕭信冷笑一聲:「我平平安安?一輩子叫人踩在腳底下,別人不要的都丟給我,這就是叫姨娘安心的平平安安?」
韋氏臉色黯淡了,好一會後小聲道:「二郎,你別這麼說人家姑娘,也不是她願意的事。」
蕭信沉默片刻,轉過臉去:「我沒說她。我說這府里的人。」
韋氏低著頭,重新擦起桌子,道:「是姨娘沒用,連累了你。」
蕭信立刻煩躁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想說什麼,又覺得和韋氏實在說不到一塊去,緊緊抿著唇,板臉要走。
韋氏不放心,放下布巾追出來叫他:「二郎,姨娘這裡好好的,你別去找太太說攆人的事呀!」
把蕭信的步子念得更快,飛一樣從院門口出去了。
韋氏無奈停步,她倚著門邊,望向院中蒼涼暮色,含水的眸底,漸漸泛出一絲不一樣的情緒來。
——許融倘若能見,就會發現這個時候的她,確確鑿鑿是個三十往上的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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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時候的長興侯府正院。
蕭信即便真闖來要求攆人,也是見不到蕭夫人的。
因為張老夫人仍在這裡,還沒有走。
把許夫人治得團團轉毫無還手之力的蕭夫人正靠在床頭,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
她左半邊臉上赫然一個通紅微腫的巴掌印。
那是張老夫人一進門來時刮的,當時剛把下人都遣出去,蕭夫人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劈面就挨了一記耳光以及張老夫人的厲聲訓斥。
「你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