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教女與教子

  「嗚……」

  「你還哭,你娘打屈你了不成!」張老夫人緊皺著眉頭訓斥,「這把年紀的人了,做事沒個成算,想一出是一出,把世人都當做傻子,你以為獨你一個聰明?非得哪天跌個大跟頭才罷!」

  「娘,我這跤跌得還不夠大麼?」蕭夫人一聲抽泣,拿帕子掩住了眼睛,「您瞧瞧我的日子,丈夫離心,兒子不省心,如今連親娘都不待見了,我還有什麼活頭。」

  「呸,少同我裝可憐,不要說這府里,連娘家、親家府里你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哪裡還有不如意?」

  蕭夫人身子側了側,有點閃躲的意思:「娘,我哪有——只有許家是我去壓著的,那也是為了倫兒,沒法子的事。」

  張老夫人伸手點她:「你還抵賴,打量我是你親娘,終究不能拿你怎麼樣?我告訴你,那姓羅的口供是令哥兒抓了審出來的,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如今我把令哥兒押在家裡,親自來問你,就是給你留了餘地,不然,令哥兒那性子你知道,炮仗似的,打上門來問你這個做姐姐的為什麼陷害他,嚷嚷得你滿府都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蕭夫人帕子下的臉孔有點變色。

  怎麼會是維令抓人審的——她還真不知道。

  張老夫人劈頭蓋臉教訓了她好大一會功夫,她知道事未周密,叫張老夫人察覺了風聲,但沒想到根子是從張維令那兒來的,這個小弟成天只鬥雞走狗,行他紈絝那一套花樣,怎麼忽然機靈起來了?還是羅二出賣了她?不對,他不敢,他自己也撈不著好處——

  張老夫人失望了:「你還想推給誰?許家那宅院跟篩子似的,誰想滲進去都不難,但令哥兒的行蹤外人哪裡算得准?只有家賊——家賊難防啊!」

  張老夫人的聲音變得嘶啞,蕭夫人受不住這話,丟下帕子擡頭叫:「娘!」

  張老夫人目如枯井,定定地看著她:「映玉,知女莫若母。我冤不了你,你要是還嘴硬,我這就走,以後你也不必再來見我,好好地做你的侯夫人罷。」

  意識到張老夫人是認真的,蕭夫人膝蓋發軟,慢慢從床頭滑跪下來。

  「……我也沒想到,娘,許氏廢物得提不起來,全副本事只有一個哭字,可撞對了時候,她這一件本事就鬧得幾家灰頭土臉,我只是想叫她老實下來。可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想先拿住他家一個錯——」

  「你就把主意打到了你弟弟頭上。」張老夫人冷冰冰地道,「你知道我疼他,誰得罪了他,我都護著他,你就設計叫他和許家的小子起衝突,借你親娘的手替你做這髒事,你當家作主,多大的本事,誰都叫你耍得團團轉!」

  蕭夫人復又抽泣起來:「娘,我沒有,我真的沒想到令哥兒會傷得這麼重,他慣常和別人胡鬧,都是他占上風。他是我親弟弟,我疼他還來不及,就算一時錯了主意,又怎麼可能想害他呢?」

  「我信你沒想。」張老夫人淡淡道,不等蕭夫人鬆一口氣,她聲色立刻俱厲起來,「但你真的疼他,連萬分之一受傷的風險都不應該叫他冒!許家那丫頭都明白的事,你做親姐姐的,難道還要我這麼當面告訴你?!」

  蕭夫人先驚得膽顫,旋即又發愣:「許家?許融?她知道什麼?」

  「什麼都知道。」張老夫人冷道,「你選的兒媳,你不知道她是什麼脾性?就敢這麼大模大樣地把人家全家都欺倒,虧得她比她那個娘明白太多,不然都撕羅開了,莫說你,連我這張臉面都保不住。」

  「她怎麼會知道?」蕭夫人莫名不已,一時把自己身上的事都忘了,「那羅二難道是她挑唆的——」

  蕭夫人沒想到不但漏到了母親耳里,連許家也知道了,心亂如麻起來:「——娘,那然後呢?」

  「然後我把他們都打發了,許丫頭有數得很,我做主把你換的糊塗親事退了,她再沒多說什麼。那個羅家老爺,我叫他管好兒子,別在外面胡言亂語。」張老夫人說著,恨恨瞪了女兒一眼,「這麼大的人了,兒媳都快進門了,還要我替你收拾這些首尾。」

  張老夫人自覺操碎了一顆心,蕭夫人卻不領情,焦急地叫起來:「娘,怎麼能退呢?」

  張老夫人氣得虎了臉:「怎麼?」

  蕭夫人想說什麼,快衝口而出時又頓住,皺著眉頭想了半刻,不死心地轉而道:「許融那個丫頭我知道,比她娘強不了多少,我看她不一定就覺出來什麼,娘恐怕是會錯了意,既然沒有攤開來說——」

  「你還想要怎麼說!」張老夫人手裡要有拐杖,就直接敲過去了,「必得別人把耳光扇到你臉上,扇得人人都看得見,你才肯服這個軟不成?你一輩子吃虧就吃在太要強上,到如今還改不了,我也管不動你了,只這一回你得聽我的,明天就去許家,告訴許夫人婚事作廢。原就是你和倫兒理虧,太把人家欺負死了,結下死仇,你是絕了自己的路!」

  蕭夫人急道:「娘,真的不能退,退了倫兒怎麼辦呢。」

  提到外孫,張老夫人口氣緩了緩:「倫哥兒還小,性子未定,錯一回也就錯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喜歡常家丫頭,就叫他跟常家丫頭定了也罷,若強扭著跟許丫頭成了,像你跟女婿一樣,天長日久地不對付,倒不好。」

  「不是,娘……」蕭夫人半癱半坐在地上,眼淚直流下來,「我不是存心欺人,我真的是沒辦法,倫兒他……」

  她退無可退,吐出一句話來,張老夫人心中大震,頭腦一暈,險些栽倒。

  蕭夫人忙膝行著過來:「娘,娘,你怎麼了?」

  張老夫人坐在椅中,無力地推了她一把:「你別叫我,你,你們——」

  她從心底里嘆出一聲來:「糊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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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兒,你從今以後就老實呆在府里,沒有娘的允准,哪也不許去了。」許夫人看上去十分嚴厲,「要是叫我知道你私自出門,我就,就——」

  她卡殼說不下去,忙低頭琢磨起到底什麼懲罰好。

  剛回來的許融閒閒落座,道:「打斷他的腿。」

  許夫人駭了一跳:「那怎麼行呢!」

  「就是,就是。」許華章跪在地上疊聲嚷嚷,「姐姐,你如今怎麼這樣凶了。」

  他剛吃了飯,洗了澡,換了新衣裳,這會兒看著乾淨精神多了,他和許融的相貌不同,大約更像過世的許侯爺,細眉細眼的,每個小表情都往外抖落著機靈勁。

  許融掃他一眼,不知是年紀小恢復得快還是怎麼,就這精神狀態,怎麼也不像蹲了半個月大牢才放出來的。

  她沒接話,許華章自己又說起來:「姐姐,你放心,我保准不叫那個蕭信娶你,他敢來,我有的是辦法弄死他。」

  許融挑挑眉,覺得他很應該被關回牢里去。

  「哦?就你那些掐人咽喉吐人口水的招數?」

  許華章有點惱羞:「我那是沒準備好!我厲害的招多著呢,保管把他打得片甲不留,從此見著我們都繞道走。」

  但許融這麼一說,把許夫人的記憶勾起來了,她擔心地道:「章兒,你姐姐說得對,你怎麼能那樣做呢?那都不對,那些話你也不該說。對了,你從前並不這樣,這都是哪裡學來的?」

  許華章顯然被寵慣了,很敢於在許夫人面前說實話,他爽快地道:「牢里學來的。娘,我告訴你,我對面住了兩個仇家,他們的另外一個仇家使了錢,把他們關到了一起,兩個人在裡面就天天打,天天罵,可熱鬧了。」

  「熱鬧什麼,快別說了!」許夫人快暈過去,「章兒,你怎麼不學好,跟人學這些東西?那坐牢的都是有罪的人,你承了爵,是正經的朝廷敕封侯爺,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那些人可不一樣,也萬萬不能學他們的樣,啊?」

  模樣一看就是有口無心。

  許夫人不放心,想起來又道:「那些不乾淨的地方也不許去了,你才多大,那地方沒個好人,還有羅家那個二小子,都是他叫你去,才引出這場禍事來,以後你也遠著他些。」

  許華章這回沒有馬上敷衍,而是把細長的眼睛眯了眯:「羅承安——」

  羅承安就是羅二爺的名字。

  許夫人聽了,倒奇了:「你從前都叫他羅二哥,這是怎麼了?」

  許華章同樣細長的手指摸了摸下巴,薄唇迸出句話來:「娘,我懷疑他陰我。」

  呦。

  許融坐直了些,她本來不想再開口,此時道:「怎麼想到的?」

  許華章道:「我關在那方寸大的地方這麼久,哪都去不了,也見不到一個外人,只能幹呆著瞎琢磨。我就總想那天的事,羅承安在路上碰見我,不像是突然趕巧地碰見,他那個伸脖子張望的勁兒,倒像是專門找我,後來我跟張維令打起來,他在旁邊拉,拉得也不賣力,哼——我越想越覺得他有鬼。」

  許融微微點頭,這牢沒白坐,居然坐開竅了。

  許華章來勁了:「姐姐,我說得沒錯吧?這事沒完,明兒我就找他算帳去。」

  許夫人受不了,忙道:「章兒,你才怎麼答應我的?羅二是不對,不過張家那個魔星才把他抓去打了個半死,如此也抵過了。你不許再理會那些,安生在家呆著,養養身體才是正經。」

  許華章聽了一下子樂起來,咧嘴道:「張維令揍了他?嘿,肯定也發現他有問題了,揍得好,都是怎麼揍的?」

  「羅老爺說臉腫了兩圈——」許夫人回答到半截發現不對,勉強板下臉道,「章兒,你到底聽話不聽話?」

  許華章聽了這一句形容勉強也滿足了,點頭道:「娘,我聽。」

  許夫人的臉板起來沒有片刻,馬上又放鬆了:「這才對。好了,快起來吧。」

  許華章嘿嘿一笑,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許夫人身邊歪著,許夫人忙把他攬住。

  許融也站了起來。

  上首的母慈子孝對她來說像幕戲,她走出這個戲台,下了台階,舉目望去,繁星灑滿夜空。

  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她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