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老頭

  「哈哈哈…!」

  曾府會客廳內,三兄弟笑得簡直都要岔過氣去。

  好搞笑!簡直是太搞笑了!

  好笑到讓曾一水那原本就直不起來的腰幾乎彎成了個桌角。

  好笑到讓曾二男那乾涸的淚囊毫不吝嗇地擠出兩股汪泉,擦都擦不過來。

  好笑到讓曾三養的嘴歪成了個漏勺,說話都說不利落。

  可曾一水還是不停地拍著他的肩膀:「繼續講下去,繼續再講下去……」

  曾三養清了清嗓子講道:「那妮子居然當眾跪在大街上,從街東頭到街西頭,見到誰都說,是她自己錯了。她不但輕信外人禍害本家,而且還活活氣死了已經的生父。嘿,這倒好了,臭名直接做實,滿大街的惡媳婦吐著口水罵她不是個東西。」

  曾一水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她這又是何必?現如今整個平原縣的人全都唾棄她,我看她日後還咋在這裡待下去!」

  曾三養繼續講道:「這妮子後來還跪在城外一個乞丐破茅屋前,一跪又是三天,最後還真暈倒了過去。」

  曾二男拍桌子罵了一聲:「咋不活活凍死她!看把她能的!她以為這樣,蘇城老頭就會原諒她了?也不想想,那天她和她那姘頭是怎麼對待人家的,這蘇城可是勞心勞力為曾家當了三十多年的總管,即便是他爹都不敢說那麼重的話!」

  曾三養跟著點點頭:「苦肉計這種東西對那傢伙可沒用!這不,丫頭還在原處跪著呢!最好咱們請上幾個幫手,再給這贖罪場面添上把火,讓雙方徹底斷了和好的念想如何?」

  這時門外有人沖了進來,幾人一看,正是曾三養的兒子曾養武。

  曾養武一臉慌張地說道:「蘇……蘇城開門了!」

  「什麼!」三兄弟大驚:「到底是什麼原因?」

  曾養武:「好像是曾柔在老頭門前當眾立誓,說這輩子不再嫁人,一心把守著曾家祖業。」

  曾三養跺了跺腳:「大哥,這可怎麼辦哪!」

  曾一水直接啐了他一口:「慌什麼?整個曾府從上到下幾乎全都換成了咱們的人,現如今還有什麼好怕他的?他當下就是個被拔掉羽毛,根本就飛不起來的老斑鳩!」

  「他們當下在幹嘛?」

  曾養武:「正往此處趕來,聽說是來要回屬於他們的宅子?」

  曾一水狐疑地問道:「帶了幾個人?那個彪形大漢跟在他身旁嗎?」

  曾養武搖了搖頭,立出兩個手指頭:「一老一少,就蘇城還有曾柔。」

  整個房間突然停頓了下。

  隨即又傳來了陣陣大笑之聲。

  ………………………………………………………

  曾府門外,接連兩隊的門衛全都手握長棍將這一老一少頂在門外。

  各個滿臉殺氣,幾乎是要吃人般:「快滾!真以為自己還是這府上的人嗎?」

  「告訴你吧,三位老爺發話了,要是你膽敢再跨上這台階一步,我們有權力直接打斷你那兩條狗腿!」

  這個八十多歲的老者,面容沉靜,整了整衣冠後,向身後的少女問道:「要不再前進一步?」

  少女微微點頭,於是在老者的帶領下,二人果真踏上了第一階台階。

  門衛們那個氣啊,舉起長棍,用棍頭頂著兩人的腦袋說:

  「老頭,你真以為爺爺們是吃素的嗎?我們只不過是念在你七老八十的份上,想好心給你留一條活路。你若是再在這裡逞英雄,修怪我們手下無情!」

  老者似乎聽了,似乎又是沒聽。

  頂著那棍頭又邁上了一個台階。

  「去你奶奶的!」為首那兩個人目露凶光,抬起棍子就要朝對方頭上猛敲。

  就在剎那,身後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曾府現任管家蘇楠沖了出來,直接一拳一腳擊倒這倆貨。

  二人當然知道蘇楠和蘇城之間的關係,大氣不敢喘一下,悻悻地躲到後面去了。

  蘇楠紅著臉站在那裡,不敢抬頭。

  蘇城則是用那雙刀子眼盯死對方:「不是說出去辦事兒了嗎?看來咱蘇大管家行情見漲啊,居然連我都敢騙了!」

  蘇楠慚愧地低下了頭:「舅老爺,您說得這是什麼話?我家從小手您接濟,當年若不是您,我又怎會被選進店裡當學徒?上個月我回去見我娘,她都再三囑咐,一定要尋到你為您養老的。」

  「養老?你娘?我有那麼不知羞恥嗎?」蘇城冷笑著說道。

  蘇楠全身一抖。

  老者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娘,從小不尊家教,剛過十五匆匆嫁了人,可沒出一年就因為在婆家偷人被強送了回來。」

  此時若是有人站在蘇楠側邊,定會發現他微微攥緊了拳頭不住地朝大腿內側拱…

  老者說話毫不留情:「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即便是回了自己的本家又會被誰瞧得起?爹媽更是不准她進家門,頂著個大肚子,一個人鑽在草垛間靠偷各門各戶的剩飯為生。」

  「夠了!」蘇楠大喝一聲,用那發顫的嗓音打斷道:「不要再說我娘!她……她已經夠苦了!」

  老者極盡嘲諷:「說到這裡就覺得是恥辱了嗎?」

  蘇楠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用那雙懇求的眼神討饒著。

  可人家根本就沒準備放過他:「你娘是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你又何嘗是個好貨?」

  老者繼續譏諷道:「母親低賤,兒子也低賤!同樣是十五歲,竟然勾引自己的姨妹侮其名節,人家原本大好的婚配姻緣就因為你這個畜生,全都毀於一旦。你!你……怎麼不去死呢?」

  蘇楠雙眼充血,拽住老者衣領,拳頭舉得賊高。

  一個是三十多歲正值壯年的漢子,一個是八十多歲身體孱弱的老者,力量的懸殊,讓人命低賤得值不上別人一拳。

  漢子盛怒不已,以他現如今曾家大管家的身份,即便是當真捶死對方,也不帶任何問責的。

  可在最後關頭,蘇楠還是有氣無力地當下胳膊,像個輸掉氣勢的鬥雞,耷拉下臉。

  他苦笑搖頭:「不是我不去死,是你不讓我死,也是你不讓我娘死。若不是你供我娘吃食,她又怎會生下我?若不是後來你差人把我從村子裡帶了出來,我……可能早就被他們淹死了!我和我娘的命其實都是你給的。」

  老者冷哼一聲,反手揪住其衣領,一把拉到曾柔身前:「那我問你,她是誰?」

  蘇楠臉色鐵青,看也不看曾柔,只是自顧自地辯解道:「若不是因為她帶來的那個男人,我們大好的店鋪又怎會經營不下去?和我一起在店裡的夥計們,可是把自己好幾年的工錢全都入了股,現在倒好,一個個弄得負債纍纍,跳河的跳河,賣兒賣女的賣兒賣女。您為什麼不問問他們,這人是誰?」

  曾柔黯然神傷,同樣悲切地低下了頭。

  「啪!」狠烈得一把掌扇在蘇楠的臉上,老者厲聲質問道:「我!在問你!她是誰?」

  蘇楠一時語塞,盯著身前這位他們娘倆用命估計都還不清的老者,自己終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喉嚨像是吞進了無數瓷片,割得生疼。

  老者語調稍低,語氣卻更重:「她!是誰?」

  蘇楠用一股子顫音,支支吾吾說道:「少主!」

  老者像盛怒之下的猛虎,瞪著堵在前方的一行人:「還不快滾!」

  哪怕剛才再口出狂言的人,見到曾府大管家這驚天一跪,也只能繳械投降,順從地讓開了道。

  蘇城拍了拍身上那身洗得發白的長服,牽著曾柔的手,步伐沉穩地踏進了曾家大門。

  要說這當下人的,最先學的本事不是端茶送水,而是耳聽八方。

  門外所發生的事兒,腳步還沒走過來,風早已把裡面吹遍了。

  所以曾柔他們一路上所見到的下人沒一個敢上前阻攔的,甚至還有幾個直接下跪叫起了「少主」。

  曾府內部不是沒再派出新人,甚至接二連三的會有武師提刀趕來。

  可是當他們看到像條小狗一樣跟在老者身後的大管家的時候,見風使舵的性子早就讓其預感到了形勢不對。

  所以一開始擺出來的殺人氣勢,慢慢收斂起來。

  老人不卑不亢,慢條斯文地一路朝前走著,根本看都不看他們。

  事已至此,一開始還嘻哈嘲笑的曾家親族們只能親自上場。

  危及關頭,眼見潑天的富貴出現了動搖,即便讓他們當下將曾柔剁成肉泥,都不待猶豫的。

  曾一水,曾二男親自提刀,曾家向來不學無術,但好在人多,不管是堂兄弟還是表姨表親,一窩蜂地全都扛起傢伙堵了出來。

  曾柔見到這些動了殺意的親戚有些害怕,卻被蘇城一把拉住手,呵斥道:「要守住自家的東西,你這心裡得插進兩把刀子,防備那貪心的狼!」

  曾一水冷哼道:「老東西,識相點兒給我滾出去!我可是給過你面子的,你若是不要,休怪我連你那不成器的後輩一齊趕出去!」

  蘇楠怔住了,卻依舊不敢說話。

  老者微微一笑:「我帶我家少主取回自家的東西,看誰敢攔著!」

  曾二男指著曾柔說道:「她只不過是個女的有什麼資格繼承這些東西?留在我們這裡還好歹姓曾,給了外人,可相當於白送了!」

  蘇城理都不理他,似乎在他眼裡,老爺家這個成日裡不學無術的二哥,簡直就是垃圾!

  曾二男氣得罵娘,曾一水卻是回懟道:

  「老頭,實話和你說了吧!你家這妮子將原本忠心於你們的夥計全都給趕了出去,現如今即便是底下的店鋪也一水都是我這邊的人。你想拿回資產,不可能吧!」

  「我奉勸你老老實實回去拿你那份兒甜頭,要是果真惹急了我等,信不信直接砍了你們幾人都不待坐牢的?官府,柳家,現如今全都是我們的人,你要斗?你斗得過嗎?一沒人手二沒證據的,簡直是痴人說夢!」

  蘇城收手向後,昂首笑道:「誰痴人說夢還不一定呢!」

  突然,有一隊陌生人手持兵器頭戴紅巾衝進了曾府,在蘇城身後停了下來。

  曾一水定睛一瞧,乖乖,這不是自己前段時間趕走的下人們嗎,怎麼全都回來了?

  感情好這蘇城一早就開始聚攏人手,事情做得不聲不響,還真沒被覺察到。

  曾家三兄弟當即想到了自己招來的下人,於是吆喝著許以重利,說是只要幫助他們度過這場難關必有重謝。

  謝不謝,先不敢當。

  若不是真正忠心,誰會願意像曾柔身後站著的那幫人一樣拼命啊。

  再者說了,曾家這些貓膩外人哪個看得不清楚?

  還委以重利?你本身就是鳩占鵲巢,有什麼好自命不凡的?

  一張滿口銀子的嘴雖然的確誆騙過來幾個不怕死的,但大多數依舊選擇觀望,聰明人都不傻,此時立場最重要。

  如是說曾家外族在前一刻人數還占優的話,此時反而成了大隊人在包圍著他們,原本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頓時冷下來三分。

  雙方就在這裡僵持著,沒過半柱香,突然有三五個夥計跑了進來,跪在曾一水身前報告道:

  「大老爺,不好了!咱們在平原縣各處的米鋪、面鋪、糧鋪、布鋪……幾乎是所有的店面,在今早一窩蜂地衝進來許多人,不由分說,硬是要趕我們出去。現如今雙方早就在店裡打得不可開交,好幾家門店的夥計更是一水地被哄了出去,帳簿什麼的全都被搶了!」

  「什麼?」曾家外族大驚,不可置信地看向蘇城,有幾個性情衝動者,更是不由分說提刀沖了上去。

  眼見曾府內部就要再次展開一場生死大戰,這時,大批官差擠過來,將這群鬧得整座平原縣不得安寧的暴亂分子,一併拿下。

  曾一水見官差抓人,簡直猖狂至極,指著蘇城的鼻子大笑道:「你完了!整個衙門都被我花錢疏通過,我當下又有你們老爺的日記傍身,可你卻什麼證據都沒有。膽敢率眾私闖民宅,我讓你這群腦袋進水的傢伙沒一個好下場!」

  與他一併這樣想的,何止是曾家外族人?

  還有聞訊趕來作證的劉家一伙人包括蕭炎,以及坐在高高案衙之上,狂拍驚堂木的縣太爺。

  縣太爺當然驚怒了!

  怒的是在他管理的轄區,居然還有人敢聚眾鬧事。

  驚的是這曾家三兄弟是白痴嗎?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提及送他銀子的事兒,甚至揚言只要弄死這一老一少,回頭再給他「一手掌」!

  咱也不知道「一手掌」到底是個啥意思,但是他這個縣太爺此時恨透了傻逼,以及為傻逼牽線搭橋的柳家人。

  要不是底下衙役們呵斥住了曾家三兄弟,他都準備直接上去抽他們了!

  辦案子講究個循序漸進,雙方依次陳述事實。

  曾家三兄弟一開始便跪了下來,痛哭一場後,將那三張曾柔父親的親筆日記承了上去,祈求官老爺迅速結案。

  蕭炎居然也出來作起了人證,述說自己在與曾老爺子談生意時聽到他表明過好幾次這方面的意思。

  接著更是大誇曾家三老及子嗣做生意有天賦,你看那人家算盤打得有多響?嘿,日上三竿才開門做生意,懂得體恤夥計,這是書中所講的大德之人,古語有云,有德者居之……

  縣太爺當然是個表演行家,在府衙大堂之上,慷慨呈辭,說既然曾老爺子有意如此,那就該依著人家身前的意思來辦!

  蘇城蘇老爺子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幾人演戲,直到對方口乾舌燥以後,他提高嗓門質問道:「誰說我們沒有證據的?」

  說著吩咐身後夥計拿出數個箱子來。

  打開一看,原來那裡面是曾府以往生意的全部帳簿備份,以及一應店鋪的轉讓契約文書。

  最主要的是那些契約文書,上面清清楚楚地寫明了曾老爺將全部資產贈與老管家蘇城。

  額外,老人還拿出了一封信來。

  上面是曾老爺在臨終所寫,既寫了對自己女兒近日所舉的失望,同時也寫了對她未來如何掌控財產的擔憂。

  更是明確指出,自己那三個哥哥全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白眼狼,他思來想去,還是不能把資產寄放在他們名下。

  如若自己身死,留給忠心於自己的蘇城,讓他為曾柔看著這些原本就是要送給她的嫁妝,才是正途。

  哥哥們若來搶,就讓他們搶吧!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給與曾柔鍛鍊,讓她看清世間惡人。

  信中最後還反覆告誡道:「自己所有財產雖然都是曾柔的,但是與其留給她萬貫家財,不如護佑她找到一個好的如意郎君。至於那個蕭炎,外邊恭儒,骨子裡卻滿是奸滑,一定要讓曾柔離開他!」

  當這信件被朗聲讀出來之後,蕭炎在黑臉,曾家三兄弟在黑臉,縣太爺同樣是黑臉離場。

  整間府衙大廳瞬時沉默,隱隱只能聽到一個少女的哭泣聲。

  「爹,原來你一直愛著我,從沒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