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相送

  「不是不願意自己養活自己,是當你經歷過只種一畝復陽花就足以讓全家整年衣食無憂的時候,沒人還能再看得起那些麥子;當你只要在春季隨意地往地上一撒種,幾乎不用再去勞作就能收穫滿滿的時候,你就瞧不起外面那些成日裡將汗水撒在地里的人;當你口裡嚼著豪雞,左右攀比手上新買的佛串的時候,就會故意將耳朵堵起來,對於外界遭遇的慘狀視若罔聞。」

  燃滅又瞥了眼窗外那片梯田:「佛為什麼諄諄教導世人要受戒問心,因為只要你主動蒙蔽自己雙眼的時候,即便是菩薩也會立刻變成魔!成佛如登山,篳路藍縷數十年卻久不見成果,成魔卻似跳海,往往只要伸腿一邁便已到達了彼岸。」

  彭超眼神極為複雜:「你這身上的傷.....」

  燃滅臉上表情悽然的可怕。

  「有一天,村里幾個孩子被外鄉之人打傷,失血極多。全村老少就一起跪地在這裡央求我過去救救他們。我太平山醫術與大眾一脈並不相同,認為失血極多者,已非藥石可以治療,得活人重新灌血才能得以維繼。然而,即便你將這法子與孩童父母說了無數遍,都不見其有絲毫促動。身外之人等更是將此狂備之言當成歹人索命般避之不及。無奈之下,只有我親自為他們輸血。」

  隨即燃滅更是滿目哀傷:

  「孩子算是救回來了,全村上下於是極為盛情地邀你赴宴。也就是在那場宴席上,痊癒的孩童一齊敬了碗清茶向你表達謝意,你怎會知道,茶水裡居然含有劇毒?孩子定是無知,可這些鄉野村夫又哪來的途徑獲得藥性如此陰毒的東西?」

  彭超緊緊攥著的拳頭直接砸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整張榆木大桌,瞬間變成了碎末。

  「你永遠不知道,當人性向惡的時候能有多麼可怕!」燃滅默誦佛號數遍,依舊難掩心中情緒起伏,重咳之後,一口黑血噴涌而出。

  「全村上下全都攜帶著兵器意欲當場殺你,就連那七八歲的孩童也都個個手中握有匕首。對於這些只會耍蠻力的村民,即便我當時中毒,也不覺得難對付。可偏偏人群里埋伏著四個甲境之列的高手!」

  彭超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他們朝武侯家府借人了?」

  「應該是吧!我僥倖逃出村,這些人一路追將過來。那幾個高手最後還是被我用金佛擊傷在觀外,不敢逾越。他們不願冒進,卻也知道以我當下的狀況必死無疑。」

  彭超:「所以他們一直在等,等你哪天暴斃,或者等個冤大頭能夠進門替他們看看你到底死了沒有?」

  燃滅並沒有給予回應,而是攤開手邊的一部佛經,擺好姿勢輕聲誦讀了起來。

  他讀得很慢,同時讀得也很艱難,像是只漂浮在海嘯中靠著片木板勉強苟活的螞蟻,依舊拼命地往上爬,即便下一刻就會被巨浪沉翻。

  有隻手慢慢地伸於其前,指間夾著粒藥丸。

  「吃了它吧!肯定能解你身上的毒!」

  燃滅有些茫然地盯著那烏黑之物,隨後又抬頭朝彭超笑了笑。

  「沒用了!即便這種東西真能將毒給祛除乾淨,它卻修復不了我摧殘待斃的心肺,也治不好我身上潰爛不堪的傷口。既然沒用,我解它作甚?它即我最後要證的佛理,升入極樂前的坦誠佛道!」

  彭超默然....

  「施主,可否請你幫小僧一個忙?」

  「?」

  「門外的那尊金佛,乃我太平山鎮寺之物。我曾受主持所託,千里護送此寶而來,但求能替至聖天童排解憂難。哪成想途中經歷此事,致使金佛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送到他老人家那裡。最近聽說,至聖天童親臨瀚海縣。兩地距離不遠,您可否替我將此寶物交予天童?」

  彭超雙眉緊皺:「天童,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什麼?」燃滅強撐著爬起,抓住彭超衣袖:「那天童的危難是否得以解除呢?若不是當真遇到了什麼坎,以他那種身份,又怎會屈尊下來三番五次地給主持寫信?」

  彭超回想起范軍刺殺那檔子事兒,心不在焉地回道:「應該已經了結了吧,畢竟他還升了境。」

  隨後則是聽見燃滅好一陣唱誦:「我佛慈悲,保佑天童在武道上宏途無量!」

  燃滅壓制不住內心的好奇,又加緊問道:「公子,您應該是見過天童本人吧?和小僧說說,他老人家是不是像傳聞的那樣目光深隧,法眼通天,禪定高深,慈悲為懷?讓人遠望一眼便如大佛親臨般如沐春風?」

  彭超整個人都傻了,臉頰莫名流著汗,嘴角抽搐,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應該是這樣的吧!肯定是這樣的吧!」

  年輕和尚拾起身旁的那本《法靈神經新注》,輕輕地撫摸著那皺皺巴巴的封面,不停地呢喃:

  「只有那樣的聖人才能寫出這種經世決絕的論述;只有那樣的聖人才真正稱得上是佛理通天;也只有那樣的聖人才配的上成為小僧一生的榜樣。」

  「只可惜.....只可惜.....」

  佛經從手間脫落,輕輕地掉落在了地上,帶走了和尚嘴角最後那抹淺笑,也走了他全部的憧憬與幻想....

  彭超的眼眶濕了,他想哭卻又像是被塊刀片卡在了喉嚨,發不出聲響,又撕裂割喉痛苦不已.....

  落魄的一間道觀,淒涼生寒,誰會想到這裡竟然成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外來和尚羽化之地。

  層層的圓木,不斷壘高,托舉著年輕僧人的屍體倒映在明月之下。

  似乎是圓月也在跟著悲切,是以在木頭表面結出薄薄的輕霜淚珠。

  一大包鼓鼓囊囊的東西被放在了和尚身旁,那是彭超在僧人床下找到的東西,僧人即便是落了個身死也要替這神趣村捍衛的尊嚴——復陽花的種子。

  手中紅卡揚天而起,隨著天庭大震,一道驚雷破空而下,擊在圓木之上,也徹底將這座「佛沓」給燃了起來。

  越著越旺,越燃越高,逐漸染紅了山頂的天穹,在這黑夜裡是那麼的亮眼。

  沒過一會兒,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奪門而入,正眼不瞧這簇火光,也無暇顧及神趣村的「恩人」,徑直向內房衝去,卻不小心踩在了彭超身旁的那處幻影,一頭栽進了深坑之中。

  他那個疼啊!哇哇直叫!

  「神醫,是我,錢大強。那妖僧確定死了吧?你可曾見過他搶奪走的東西?」

  彭超默然。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趕了進來,前赴後繼的衝進去,用無數雙慌亂的腳,幾乎把整座道觀踩了個遍。

  不時地咒罵道:「東西呢?那王八蛋把東西藏在哪裡了?」

  這些人怎麼會有心思顧忌「救他們於水火」的恩人?

  任憑他拾起門前的金佛,落寞地走下山去。

  彭超最終還是決定要走了。

  即便是執迷不悟的村民強裝樣子拽著他的衣袖挽留,表達由衷的感謝。

  臨走之時,他不忍心還是替錢大強家母親看了病,病情雖久,卻不是什麼大病。

  和村中其他「重病者」一樣,全都是營養不良所導致的虛脫乏力,出現幻覺。

  彭超他是個大夫,他即便能化解無數疑難雜症,可又怎麼治得了餓?又如何去拔這個「餓」底下的窮根?懶根?惡根?

  所以他不是個好大夫,就像臨走時整個神趣村村民辱罵他的那樣。

  .......................

  豐寧鎮,常記米鋪。

  「客官,給你算好了,早春的種子加上每月給他們發的糧食,半年下來正好是兩百零八兩,給您抹個零頭,兩百兩整。」

  彭超微微一笑,從懷裡取出銀票數著錢。

  米店老闆嘶了一聲:「以神趣那幫懶鬼的尿性,你光給他預估半年的糧食,恐怕是不夠的吧。到時候挨餓,也正常。我記得那位年輕師傅,連續在我這裡買了兩年的種子,都沒見他們轉過性子來的。或許等果真得餓死一批人,否則最起碼備上他個一整年的糧食,慢慢的讓他們把思想轉變過來。」

  彭超微微點頭:「還是您想的周到」,說著又付了兩張銀票給對方,此時他的手裡就剩下一小張了。

  米店老闆歡喜一笑,豎起大拇指:「從沒見過您這樣的好心菩薩。既然您對我豐寧鎮的人如此大方,我這個本縣人也不能小氣是不?這樣吧,你我各半,再多給他們預備半年的糧食如何?到時候如若這群人再痴心不改,咱也算仁至義盡了?」

  彭超聽著還真是很有道理,剛一抬眼,就見米店老闆簽好了契約,強推著他畫押簽字後一把就將銀票給抽了過來。

  彭超摸著自己那隻光潔無暇的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悵然一嘆:「真如他所願吧!」

  此時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這才發現從昨日至今,滴米未沾。

  見這米鋪店主一臉喜氣哼著歌,於是打趣地問道:「老闆,今日賺了這麼一大筆生意,可全都是因為我啊。要不,請我吃頓酒席如何?」

  米鋪老闆嘿嘿一笑,揚起手指了指街道另一頭:「滾!」

  「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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