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走、走水了——!」
一個更夫敲著鑼,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一個不留神,徑直撞在剛從巷子裡拐出來的蘇亭身上,兩人撞得雙雙一懵,更夫手裡的鑼片也擦著地滑出去老遠,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蘇亭甩了兩下腦袋,再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沖天的火光,當即從地上爬起來。
更夫見他要往那方向沖,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那處走水了,小哥兒你連盆子桶子都沒有,直接衝進去是不要命了?」
蘇亭來不及回答他,只道「我救命恩人還在裡頭」,便甩開了更夫的胳膊。
更夫望著他的背影,也想起數月前,那麵館里的年哥兒送過他一兜元寶蛋卷的事情,他也曾說要來給年哥兒家打落更的。記起這茬,他也定了定心站起來,撿起鑼來以吃奶的勁兒用力錘打,挨家挨戶地扯著嗓子喊:「不好了——!快來人幫忙啊!隔壁家走水了——!」
他這般一張羅,陸陸續續有人提著水桶跑出來,有的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見了一碗麵館裡揚起的火苗,都紛紛吆喝著打起水,可謂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了。
然而由於一碗麵館是個回字形的院落,如今前堂雖說火勢還不是很大,可街坊四鄰們一桶一桶的水潑上來,才將門口的一方火焰澆滅,緊接著旁邊房裡的火苗瞬間就又舔上來,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而不只是一碗麵館,緊挨著麵館的店鋪也都少不免要遭殃,真真是逼得人手忙腳亂,是顧得了這頭,便顧不上那頭。
「快救人……快救人哪!」
「這、這火這麼大,裡面指不定都燒光了,怎麼進去——」
吵鬧著,只見煙火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個人……竟是個小丫頭。剛跑到前堂,一塊門板砸下來,她跑得顫顫巍巍,被那砸在腳邊的門板嚇得哆嗦,又被突然躥上來的火苗撩了一下,驚倒在地上。
一個婦人忙上前,把嚇得大哭的穗穗抱了出來,另個人則試探著進去救人,驚魂未定,穗穗堪堪回過神來,立即扯住身旁一個健壯男子的衣角,慌亂喊道:「快、快進去救救他們,清歡姐把我推出來的,自己還在房裡,還有小年哥哥、娘……他們都還在裡面……」
這種緊密相連的店鋪,一旦有一家走水,就是個唇亡齒寒的結果,救人自然是想要去救的,可誰人沒有個媳婦孩子的,這麼大的火,救不救得出別人還另說,若是再把自己也折進去,那可就……
見沒人敢進,穗穗咬咬牙,站起來就不要命地往回跑,卻被那婦人攔下:「你一個女娃子家家,進去能做得什麼?快不要進去送命了!好歹跑出來了,還能保住一條命!」
正是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只見一道身影奮不顧身地衝進了火海。前頭燒得起勁,但梁還沒塌,也幸好是一碗麵館從不兼賣酒水,所以只是擺放桌椅的牆角和櫃檯那邊火勢大些,那人三避兩躲地沖了過去。街坊感慨著這是哪位好漢,正要喊他小心一點,緊接著又兩人先後闖了進去,其中一個似乎還是個書生。
蘇亭衝進去後,第一反應是去找余錦年在哪兒,卻一回頭,看到院中一人,正從水缸里往外撈一件紅斗篷,那斗篷沾了水後沉重無比,對方手腕一抖,徑直將濕斗篷往身上一罩。
「季公子!您怎麼進來了!」
「救人!」季鴻回頭看了一眼,未多說一句,徑直一腳踹開了二娘的房門。
這火說來也奇怪,一般食肆走水,多半是灶間余柴無人照看,火勢該是廚房最重才對,可看眼下情景,最嚴重的地方竟是方才季鴻踹開的那間房。蘇亭心裡疑惑了一下,卻也沒有閒暇仔細思索,見季鴻去了那邊的房間,也同樣把自己衣裳弄濕了,聽得另一間房中傳出些哭喊聲,遂轉頭去踹另一間的門。
季鴻進到外間,險些一腳踩到二娘身上,他驚詫二娘怎會躺在這處,又瞬間領會,怕是被那少年情急之下扔出來的,可二娘在此,余錦年呢!他心下一焦,臂上卻突然被人一攔。
他自以為是躲在何處的余錦年,回頭一看,卻只是緊追而至的段明而已。
段明見內間已盡被火苗吞噬,頓時臉色煞白道:「世子,不可!如果非要進,那讓卑職進去救小公子。」
「鬆開。把二娘先送出去,蘇亭那邊也需要幫手,你身手好,一個能救得他們三個,莫要在我這兒浪費時間。」
無關乎往日余錦年對他們有多好,只是段明他們身為侍從,如果必須要在主子和年哥兒之間做個選擇,他們也只能選擇護佑主子的平安,所以他們這種自小被選做侍衛的人,都是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的孤兒,就是為了防止有一天,他們為了所謂的親朋好友而置主子於死地。
段明自然也不例外,他懇求道:「世子!裡面火勢太大,即便有人,也定已重傷,況且這房梁眼見要塌斷,您切莫要闖了!卑職的任務是保護世子,定不會讓世子進去涉險……」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帶出來。按我說的做,這是命令。」季鴻說完,掙脫了段明,閃身沖了進去。
段明躊躇了片刻,他們這批侍衛與季家三公子相處的年份並不長,因此對季鴻的脾性並不如對二公子季延摸得清,但是季家人都有個通病,就是格外固執。段明用力地錘了一下地面,望了眼內間,趕緊低下身子把二娘背上,腳下生風地從火場裡向外跑。
內間的門已歪了半扇,視線所及之處可見一片青色衣角,那衣上紋路季鴻熟悉得很,卻不是余錦年的衣物,而是自己的衣物,他來不及去想少年怎麼會去穿自己的衣裳,也不敢去踹門,擔心門扇倒下來傷及到少年,便躬身鑽了進去。
幸好二娘房裡物什不多,還有些沒有燒及的地方,然而濃煙滾滾,季鴻一進去就被煙火熏了眼睛,他用濕衣袖遮住口鼻,眯著眼,順著那片青色衣角,找到了被多寶格壓在下頭,躺在地上已經昏過去了的余錦年。
這木質多寶格架是前任屋主留下來的,二娘向來節儉,從不買瓷啊玉啊的擺件,所以這格上也就放放帳本之類的輕物,也正因此緣由,余錦年才只是被木架砸暈了頭,僥倖從這多寶格下撿回了一條命。多寶格另一端已被舔舐上來的火苗燒得黑焦,季鴻搬開格架的時候甚至覺得燙手,他猛咳了幾聲,將少年從底下拽了出來,卻又突然發現床邊的地面上有些反光的水跡。
他沒能細查,畢竟當下救人最為重要,季鴻將身上斗篷解下來,把余錦年已經燒起來的衣擺撲滅,便用濕斗篷將人一裹,往肩上扛起。
頭頂的房梁吱嘎作響,簌簌地往下掉著火星,在他們二人向外沖的腳步中,身後木床轟隆一聲徹底傾倒,余焰伴著熱風撲上來,季鴻濕透的後背被瞬間烤乾,連發梢都被焚去了一截。
進來時還在顧及少年的安危,離開時卻是真正的火燒眉毛,什麼也顧不上了,季鴻抬腳踹了好幾次,才將那半扇幾乎堵住了出口的歪門給踹開。肩頭突然動了一下,余錦年從濕涼涼的斗篷里發出微弱的聲音,不停地喚道:「二娘,二娘……」
季鴻險險躲過垂下來的半根木頭,喉嚨里被濃煙嗆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然而聽到少年的聲音,他那顆懸著的心也稍稍能回落一些,忍不住回應他道:「二娘沒事,放心罷。」
余錦年像是真的放心了,很快就趴在他肩頭,沒了動靜。
季鴻撕下一擺被火苗舔了的衣角,烈火、濃煙和隨時掉下來的木屑讓他辨不清方向,一塊燒紅的瓦片擦過手臂,但因為整顆心都放在了境況不明的少年身上,竟也感覺不到什麼疼痛。大火已徹底將二娘的房間侵占,季鴻都已走到外間,卻聽咯嘣一響,頭頂木樑倒下來,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正此時,段明把被砸傷了腿腳的清歡救了出來,交給蘇亭,便從牆邊撿了把斧頭,提了桶水,轉頭衝進季鴻所在之處,一刀劈斷了那脆弱不堪的攔路木樑,火焰燒得耳邊一切噼啪作響,段明大喊一聲:「世子,得罪了!」
緊接著嘩啦一聲,一桶涼水將二人從頭到腳澆透,段明伸手接過余錦年,把季鴻從裡面拽了出來。
外面眾人來來回回地提水滅火,哭喊聲、驚叫聲、火光噼破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使得今夜信安縣的西城註定無法平靜。阿春也知事態嚴重,自發充當起了大人的角色,儘管自己也多多少少受了傷,卻抱著哇哇大哭的穗穗耐心哄著,二娘被即刻趕來的閔雪飛做主,送去了方家客棧,並立即叫閔懋跑去醫館傳了大夫。
先出來的是蘇亭,他前後進出了兩趟,已有些體力不支,身上衣也被燒得破破爛爛,將清歡放下,他就撲倒在地上好一陣猛咳。
閔雪飛守在一碗麵館門前,看著已塌了半邊的房屋,突然抬腳往裡走,嚇得詩情畫意當場跪下,一人抱住了一條腿喊:「二公子,您行行好!」方才聽說季三公子沖了進去,就足夠將他倆嚇得夠嗆了,這回眼見自家公子也不要命了,哪裡還敢鬆手,是拼著把腿抱斷也得阻止他啊!
「可是叔鸞他——」
閔雪飛焦躁著,詩情畫意忽地齊刷刷抬頭,望著火光破涕為笑,指著裡面道:「二公子你看,是世子!他們出來了!」
閔雪飛匆忙迎上去,幾人才從火口當中衝出來,背後就轟隆一聲巨響,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一碗麵館被大火焚盡了骨架,房梁不堪其重,牆壁層層碎去,整座院落都在沖天的橘色火光中徹底地塌陷下來。天際漸漸露了微光,卻不是魚肚白的青,而是在遠處紅彤彤地耀著,使得這一方天地都似著了火一般。
有人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老天爺要落雨了!」
季鴻回頭看了一眼,滿目橘紅,分不清究竟是遠處的朝霞,還是近處的火光。他在層層疊疊往下滴答著水珠的紅斗篷里扒了扒,露出一張少年人昏沉的臉,季鴻沿著眉骨臉頰細細地看,看了滿眼的煙燼,他還想伸手摸一摸,手抬了一半剛碰到了少年的臉頰,就突然沉沉地墜了下去。
閔雪飛受了驚,一把將他攜住:「叔鸞?」
——
季鴻久違地又夢見了二哥季延,好像與余錦年在一起後,他就鮮少能夠再見到二哥了。今次相見卻換了地方,不再是漆黑一片的虛無,而是在那個雪洞裡,而他明明已經被雪刺盲了眼,卻竟然看到了面前的火堆。
二哥正在火堆前烤肉。
季鴻猛地站起來,揮手將他手裡插著肉塊的木枝打進了火里。
「哎呀!」季延笑了笑,竟直接徒手從火里拿出了那塊肉,小心地撕下外面被烤焦了的黑殼兒,露出裡頭嗞嗞冒油的鮮嫩肉塊,「別怕,是鹿肉。」
他好像是神仙一樣,隨手一變就能變出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會兒又從袖兜里摸出了鹽罐,還不知從哪兒掏出一片寬闊的綠葉,他用葉片托著肉,往肉上灑好鹽,笑道:「阿鴻長大了。見了二哥卻沒有哭嚷著要跟二哥換命,這是第一次罷?」
季鴻伸手接過葉片,道:「很久沒有見到二哥了。」
這些年季鴻一直在生長,而季延則完全停在了他死去的那個年紀,仍是一副少年模樣,與如今的季鴻在一起時,倒像是他是弟弟,而季鴻才是哥哥。
季延笑盈盈地看著他:「不久,半年而已。」他看季鴻一直盯著手裡的烤肉看,似乎要將那肉絲都看出花兒來,不禁嘖嘖兩聲,「真的是鹿肉。」
季鴻沒說話,也不肯吃。
季延換了個姿勢,托著腮問:「哎呀,我們的小阿鴻真的長大了,都不愛跟哥哥說話了……好吧,他叫什麼?」
「嗯?」季鴻遲鈍了片刻,停下了翻看肉塊的手,有些困惑地望著季延。只是他還什麼都沒說,季延卻仿佛已聽到了他的心聲,滿意地點點頭:「錦,年——嗯,不錯,挺乖的孩子。」
洞外寒風呼嘯,片片雪花凝在洞口上,季鴻沒有搭他的話,反而問他:「這次怎麼是在雪洞?」
季延聽罷卻笑起來,他倚在雪地上,卻像倚靠在什麼金絲軟塌上一般悠然,一身的紅衣,無論過了多少年,仍然是那般俊秀奪目。雪爬上衣角,又被他拂落下去,他輕鬆道:「一直都是雪洞呀,只不過是阿鴻你不敢睜眼看看罷了。真的奇怪,你那樣怕黑,明明走出去就好了,卻要一直把自己關在最黑的雪洞裡,還連累了我也困在這兒。」
一直以來困擾著季鴻的噩夢,就這樣被他一帶而過,可是轉念想想,正是如此,對方才是他的二哥,只有季延才會這樣取笑他。
季延拂拂衣袖站起來,臉上仍舊是季鴻最熟悉的那種爽朗笑容,那笑容即便是最後一刻,都一直輕響在季鴻的耳邊。他走近了,好奇地看了看季鴻發中插著的一隻玉簪,看夠了,他才聳聳肩膀,圍著雪洞走了一圈,道:「你怕黑,只不過是害怕黑暗裡有我的屍體,那麼你也看到了,這裡什麼都沒有。阿鴻……你還怕嗎?」
季鴻無言,季延卻一揮手,洞中篝火突然躥高三丈,迅速將整個雪洞焚成一片火海,火中漸漸浮現出奇異的景象——斷裂的房梁,傾倒的木櫃,沿著石磚紋路滲透的鮮血,一隻從門板下伸出的傷痕累累的手,以及一隻滾到腳邊叮噹作響的刀鈴。
季鴻不由得倒退半步。
緊接著一切盡歸黑暗,似乎有人在四週遊走,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人,想也不想就往懷裡拽,急切地喚道:「錦年!」
拽到了眼前,才發現那並不是余錦年。季鴻鬆開手,眉心微微蹙起:「二哥……」
季延款款笑道:「你看,你怕的已經不是我了。我已經死了,他還活著……也幸好他還活著。你早該去擔心活著的那個,至少擔心他是值得的,而非困步於我這個死了很多年、什麼都不能給你的二哥身上,你說對不對?」
季鴻看著他,突然問道:「二哥要走了?」
季延伸出手指,在季鴻心口點了幾點,很是好笑地說:「我這個做二哥的還怎麼好一直霸占著這兒,該騰地兒了。」他盯著季鴻,義正言辭地道,「好好修繕一下,虐待二哥也就罷了,莫讓人家也住這寒酸透頂的雪洞。」
他向著洞外走去,紅衣掃過白雪,季鴻對著他背影道:「二哥。再留一會兒,我想讓你看看他。他很討人喜歡的。」
「不了,已經見過了。」季延擺擺手,「替我謝謝他,水晶菊花糕很好吃。」
季鴻:「……」
又一息一瞬,雪化成了雨,在天地之間淅淅瀝瀝地下。
季鴻睜開眼,才發現那雨聲並非是夢,又抬起手,發現手臂上受傷處已經包紮好了。
閔雪飛端著湯碗走進來,看到季鴻正在床邊披衣套靴,口中咳嗽連連,忙放下手中東西走過去:「怎麼突然就醒了,大夫說你是被煙火燎了肺,須得靜養。」
他道:「二哥來過,又走了。」
閔雪飛被他嚇了一跳,以為他又犯了癔症,畢竟當年剛從雪原被救回來時,他發著高燒,沒少說胡話,即便後來病好了,也是性情大變,有時虛實不分,也念叨二哥就在身邊什麼的。不過這麼多年,閔雪飛以為他至少能看開一些了,誰想這突然的,怎麼又提起這種事來。
季鴻看出他受驚嚇似的表情,又補充道:「做了個夢而已。」
閔雪飛半信半疑,季鴻卻起身下地:「錦年呢?」
出了門,正碰上羅老先生從旁邊房間裡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搶過去,從門縫中窺視到了趴在床上的少年,一個藥僮正在床前做著什麼,擋住了季鴻大半窺視的目光,他只好拉住羅謙仔細盤問:「他狀況可好?可有受什麼傷?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他有些心焦,說得便快,情急之中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羅老先生抬手穩住了季鴻,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孩子雖是被砸昏過去,但福大命大,睡上一覺便也醒了,只不過一冷一熱的,便有些燒。至於後背上的刀傷,一時半刻是急不得的,得慢慢來養。其餘的人俱是些皮肉外傷,沒什麼大礙,至於老闆娘……唉,情形著實不太好。眼下我那小徒正為小先生包紮傷口,諸位稍候片刻再進去看望罷。」
「——刀傷?」季鴻和閔雪飛異口同聲。
他是被困火中,怎麼會有刀傷?閔雪飛警惕起來,立刻喚來詩情畫意,讓他們叫來一個參與了撲火的夥計,問道:「你可看見了,火是怎麼起的?」
那夥計一臉迷茫,撓了撓頭髮說:「我也不清楚,我昨兒個夜裡起來放水,就聽見外頭噌哐一陣亂響,我還以為是來了盜匪,嚇得躲在柴房裡都不敢出來。過了會兒聽外頭沒動靜了,我再出來一看,那一碗麵館已經燒起來了!就趕緊叫著人去撲火……」
聽他這番說辭,季鴻頓時四下尋去,看了半天,才突然想起:「石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