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松仁雞

  二月春裁,天也漸暖,正是萬物復甦的好時景,余錦年前兩天還在盤算領著一碗麵館眾人出門遊春,卻沒想到,這春發第一枝的時候,原本日漸平穩的二娘卻突然嘔起血來。

  一碗麵館瞬間大亂。

  余錦年見到地上血跡中混著些栗渣,而二娘手裡還攥著半顆沒吃完的栗子。這栗子質硬,久炒過的糖栗子更是難以消化,對如今只能用些香粥軟泥的二娘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這些日子,余錦年格外注意著二娘的吃穿用度,每一口湯水都是從他手底下親自過的,從來沒出過差錯,卻不知道二娘是哪裡拿來的糖炒栗子。他雖明白二娘得的是個挨日子的病,以他的醫術,至多也只能讓二娘好受些罷了,待日子一長久,該來的遲早還會來的,但人總是免不了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奢望著能有神跡發生。

  然而神仙們並沒有眷顧二娘。

  余錦年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準備,以為可以平靜地面對一切,可當他手忙腳亂地去翻找存放在抽屜中的止血丸時,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幾乎將那小小的藥瓶摔打在地上。

  清歡和季鴻衝進來時,只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音,房中的少年跪在地上,正從一堆碎瓷片當中一粒粒地挑揀止血藥丸。余錦年突然感覺到肩頭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道,他仰起臉看了看,嘴角下耷著,微顫道:「阿鴻……」

  季鴻躬身將幾粒藥丸撿起,拽過少年的手來捏了捏,低聲道:「鎮定些。」

  余錦年抽了下鼻子點點頭,起身將兩粒止血藥給二娘餵下去,又扶著虛弱的二娘躺靠在迎枕上。便去外間拿了抹布和水盆,來擦洗地板。

  初來一碗麵館時,二娘雖面帶病容,卻還是風韻猶存的年紀,手下做出的手擀麵能香飄十里,街坊四鄰沒有不誇讚的,甚也有人私下偷偷打聽,想娶二娘回家續弦。然而短短不過半年多光景,如今她躺在余錦年臂彎里,卻輕得似一張薄薄單紙,面上更是毫無血色,好像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門外穗穗聽見了動靜,也要進來,被清歡一把抱起來去了前堂。此等情景,便是清歡等人都免不了心神慌亂,穗穗一個懵懂孩童又如何能受得住。

  「二娘,二娘。」余錦年咽下喉嚨里的酸意,小聲地道,「可還能用下些水?」

  二娘捂著疼痛難忍的心口,緩緩地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看到床前一抹翩翩人影,她神色渙散了一瞬,恍惚著去抓那人的手,喚道:「五郎,五郎……」待視線慢慢凝聚起來,她終於看清對方面目,發現並不是自己那早去的男人,心裡不由失落一下,「是季公子啊。」

  季鴻握住她的手:「二娘,是我。」

  二娘勉強地笑了笑:「是二娘不中用,讓你們操心了。」

  余錦年用小手絹沾了水,仔細替二娘拭淨了嘴角,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才故作輕鬆地道:「二娘怎得這般說,若不是二娘收留,我們哪裡能有今日。要說操心,倒是我們叫二娘操心了。只不過這栗子,下次可不要再吃了。」

  「原是穗穗的心意,我想著吃幾個也不妨事,誰知我這身體竟這般不爭氣。」二娘摸索著去尋什麼,余錦年忙伸出一隻手來放到她的掌心,二娘隨即牢牢地攥進來,欣慰道,「沒事兒,二娘是個有福之人,先是嫁給了五郎,生了穗穗,後又收留了小年你。麵館能有今日這般熱鬧,可都虧了有你們啊……」

  余錦年扯著嘴角笑道:「我還怕二娘嫌煩呢!我們幾個這般不省心,等二娘你的病好了,還有得鬧呢!」

  二娘沉沉地喘了一口氣,搖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二娘我這輩子知足了,麵館有你,以後如何,我並不擔心。若說還有什麼遺憾,就唯有兩件事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二娘求你這第一樁事。」

  余錦年:「二娘,別說這種話——」

  「小年,聽我說完。」二娘打斷了余錦年的話,聲音也不由有些急切,握著他的手也格外用力,余錦年生怕她情緒激動,忙住了嘴,聽她慢慢講,「這第一樁事,是穗穗。不能看到穗穗出嫁,是我心頭一憾哪……這些年,二娘也給穗穗存了些嫁妝,雖沒有多少,至少不會讓他在夫家那邊丟臉。小年,請你替她選一門好親事,未必是什麼富宅大戶,只要對她好,疼她惜她就好。穗穗這丫頭孝順,以後會當你作長輩孝順的。」

  余錦年一個勁兒點頭:「穗穗如同我親妹妹,二娘放心,我一定讓她風光大嫁。」

  「還有……」二娘長嘆一聲,「這一年來,麵館一直是你操持,如今這般紅火,是二娘經營多少年也比不上的。小年,我知你志不在此,也知道這裡留不住你,不要顧及我,也不必顧及穗穗。出去闖罷,去做你想做的。」

  「二娘!」余錦年驚詫,這店是她的心頭血,倘若二娘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麵館除了他還能有誰來幫忙操持?

  「今天二娘的話有點兒多了。好了,沒事了,讓你們受驚了。」二娘笑了下,並沒有給余錦年反駁的機會,而是眼神柔和地拍拍他的手,「小年,二娘嘴裡有些苦,想喝點蜜水……」

  「我這就去準備。」余錦年想說的話被梗在了心口,見二娘臉色確實疲憊蒼白不堪,只好將那些言語吞了回去,他用力點了幾下頭,含著淚默默出去準備蜂蜜水。正拉開房門,聽見二娘在裡面低聲道:「季公子,能否幫我拿些東西,在那邊窗下的箱子裡。」

  季鴻已走到外間,他抬眼看了下門口的少年,又轉頭走了回去。

  直到余錦年將門帶上,二娘才支撐著自己坐起來,季鴻打開窗邊的箱子,按照二娘的吩咐從裡面找出一隻妝奩匣。回頭見二娘要下地,忙轉去阻止她,並將其後背的迎枕又墊高了一些,好叫二娘倚靠得舒服些。

  「謝了,季公子。」二娘微微頷首道,「方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季鴻問:「是第二樁事?」

  二娘點頭,臉色忽地凝重起來,朝季鴻欠了個身:「二娘眼拙,卻也知曉季公子並非常人……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也就不與季公子繞圈子。二娘是想請季公子,日後多多照拂小年。」

  她說著深深伏下半身,季鴻忙將她扶起來,只見二娘眉心緊蹙,顯得憂心忡忡:「季公子,我知年哥兒心性,穗穗託付給他,我便是死了也沒什麼憂慮。只是年哥兒自己……如何讓人放心得下啊……」

  季鴻微微一怔,想起那少年,隨聲應和道:「也確實讓人放心不下。」

  她道:「這些話再不說,我怕過幾日就沒了機會。我收留年哥兒的日子不長,卻是打心裡把他當半個兒子來疼,他雖說已能獨當一面,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性子又綿,慣好把人家往善處想,素來天真。他這般的孩子,若是個鄉野村夫也就罷了,卻偏生是個身懷絕技的,若沒有個穩重的人看護著,以後真指不定會惹出什麼禍來。」

  「二娘說得是。」季鴻斟了杯溫水。

  二娘喉嚨乾涸,接過了季鴻遞來的一杯水,卻也沒咽下去,只淺淺地潤了嘴唇,緊接著又馬不停蹄地繼續說:「年哥兒剛來我這兒時渾身是傷,既不笑也不哭,我還總擔心他是魔怔了,好在過了一段日子,他終於知道笑臉迎人。起先這麵館只有我和穗穗兩個,年哥兒看著樂呵,其實也沒有能說得上話的知己……唯獨季公子你來了之後,年哥兒過得才是真的高興,這一碗麵館也才真的熱鬧。」

  季鴻寬慰她道:「錦年懂事,不會讓二娘操心的。」

  「他就是太懂事了。」二娘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方才又嘔了血,此刻眼皮發沉,愈發地掙不開了,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妝奩匣,喘息著說道,「匣子裡是這些年麵館經營攢下的錢,除去穗穗的嫁妝,剩下的都在這兒了,還有地契房契……都是留給年哥兒的。這話我不能當著年哥兒說,他定會推拒,所以請季公子代為保管,若是有一天他有所用,至少不會捉襟見肘,被錢財所難。」

  「這——」季鴻也有些猶豫,倒也不是說匣中錢財多少的問題,僅是二娘願把自己家當都留給非親非故之人的這份心意,實在是太過於沉重了,讓季鴻無法貿然應諾。

  二娘也看出季鴻的躊躇,她緊緊掐著季鴻的手,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努力把接下來的話說清楚:「我知你們情誼深重,二娘沒有別人可求,只希望季公子你看在這幾月相處的份上,不要為難年哥兒,善待他。年哥兒沒有什麼害人之心,他鬥不過你,就算你們以後做不成夫妻,也求你給他留一份做兄弟的體面。」

  季鴻這才終於把話聽懂,二娘與其說是擔心錦年,不如說是更加擔心錦年被他欺辱了去。只是他哪裡捨得去欺負那少年啊,於是反過來拍了拍二娘的手,允諾道:「二娘放心,我在一日,定會護錦年安然無虞。」

  不知二娘是聽到還是沒聽到,又也許,對此時連多說兩句都略顯吃力的二娘來說,事情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想聽這一句承諾罷了。

  季鴻將被子向上扯好:「我會照顧錦年的,二娘你歇會罷。」

  「有多少福分,就能過多少日子。我享了不少福了,也該去找五郎團聚了。五郎一定在奈何橋上等了我很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出我……」

  季鴻看她自言自語著,漸漸閉上了眼睛,氣息也放輕,似乎是半昏半睡過去了,這才輕輕起身,把裝了二娘全部家當的匣子放回原處,帶上門走出來,一抬眼,看到恰好堵在面前的余錦年。

  他端著一碗紅棗蜜,正午的日頭不偏不倚地曬在頭頂上,他揚起頭,瞳仁里似久淀的茶,泛著波光,須臾那雙眼睛又沉下去,注視著食盤上白瓷盞里漂浮著的兩顆紅棗,瓷邊柔出一圈金色日光,融進他微微內斂的神色中。

  季鴻猜測他聽到了,便也沒多說,只道:「二娘睡下了。」

  余錦年半晌「哦」了一聲,扭頭向回走,進到廚房,頗有些不知所措,見案板上有半隻還沒處理好的雞,遂拿起菜刀來重重地砍了一刀,廚間隨即響起泄憤似的剁菜聲。

  門口的光影被什麼人遮住了,在案板上投下一抹陰翳,余錦年稍稍偏頭看了看,那人影又向前一步,自然是季鴻。他站在門前,瞥了一眼案上被剁成碎塊的雞頭,輕輕嘆了聲,朝余錦年伸出手,道:「過來罷。」

  余錦年癟了嘴巴,忍了幾次沒忍住,當即丟下菜刀,徑直一言不發地走進了男人的懷裡去,把自己埋在對方的頸窩裡。日光將二人交錯的頸面曬得發暖,早春的風又將他們篩涼,季鴻做個無聲的靠柱,任余錦年隨意扒扯揉搓。

  過了好一會兒,後背的衣裳都被抓亂了形狀,余錦年才抬起一點點臉,露出可供喘氣的口鼻,啞聲道:「我不貪二娘的錢,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讓二娘好好活著,陪著穗穗,陪著我。」

  季鴻小心地摸著他的頭髮,放柔了嗓音:「我知道。」

  「阿鴻,我盡力了,可我真的沒有辦法。」余錦年一張臉都皺起來,聲音中流露著些許的恐慌和無措,「我不想一個人……」面對疾病,比起妙手回春,更多時候他只能是無可奈何,好像真如前世那算命老翁所言,他「親緣寡淡」,命中注定制克親情,所以親生父母也好、養父也好、二娘也好,到最後都紛紛離他而去,只剩下他一個在世上踽踽獨行。

  所以他格外害怕二娘會病去,仿佛二娘這一發病,就正中了那讖語。

  「我都知道,二娘也知道,沒有人會怪你。只是命有天定,這對二娘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她也終於能去見到自己的五郎。」他用力抱住少年,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我答應了二娘,會一直陪著你,因此就算到最後所有人都會離去,我也一直在。所以錦年,你要記得,你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季鴻將他從懷裡放出來,手指揉了揉他已經憋紅了卻始終沒掉出淚珠來的眼睛,眼裡的水汽也漸漸模糊在瞳仁的倒影中,他像是對待一塊易碎的玉,一匹易皴的綢,格外小心。他不擅長動情,而這輩子撩動的全部情愫都是為眼前這個少年,為著余錦年所在意的,他也恨不得搜天刮地去尋一顆不死藥,好叫他喜笑顏開。

  可哪能這麼容易呢,余錦年自己都治不好的病,旁的人來了,也不過是面面相覷的份兒。

  二娘是真的好不起來了。

  余錦年在他懷裡呆夠了,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卻也並不在季鴻面前拿喬,他有些依戀而磨磨蹭蹭地退出來,回到案板前去做菜。此時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得令自己冷靜沉穩下來,至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能再出錯。

  由於二娘的病,前頭沒有再開業,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細細處理一道菜。也不是專門做給誰吃的,只是因為手頭就有這些食材,又沒有別的事可紓解,只好來做菜,以防自己胡思亂想。

  研了松仁,碾了雞茸,把方才被他剁了頭的雞剖下雞皮,再用雞皮把松仁泥和雞茸一塊兒包裹起來,放在油鍋里炸。烹製倒不難,只麻煩在前頭的處理上,也正好給了余錦年一個冷靜放鬆的時間。季鴻也沒走,時而搭兩把手,直見他神色漸漸平穩下來了,才稍稍放下心來,將方才給二娘煮的紅棗蜜重熱了一遍。

  炸後再蒸,蒸後澆汁,一碟松仁雞端到桌上時,所有人都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覺,只有暫留在一碗麵館的阿春是個混不知的小傻蛋,但他也會察言觀色,知曉大家都不開心,於是自己也繃起了臉,沉沉默默地用完了一頓飯。

  清歡抱著穗穗去房裡看望了娘親,沒等到二娘醒來,小丫頭就被清歡藉口採買給領走了。

  二娘的狀況很不好,掌燈時分又突然醒來咳了幾口血,夜裡更是突覺痛如刀割,輾轉反側,冷汗頻出,余錦年實在是不忍心,翻找出了一心留下的阿芙蓉膏,以匙匕挑了一星點,用溫水劃開送二娘服下。服後似乎好些,卻也堅持不了太久,而且一旦體會了阿芙蓉的好處,就更是無法忍受藥效散去的苦楚了。

  余錦年寸步不離,整日整夜地守在二娘床邊不敢闔眼,更是直接將紅泥爐擺進了二娘窗前,爐上一直坐著湯藥,直將整個房間都熏得藥香四溢。

  季鴻有心想勸他休息會兒,卻也明白勸說無益,此時若不讓少年為此嘔心瀝血,那此後一生,他恐怕都會於心不安。也就不去勸了,只時刻讓段明和石星留意著些,別二娘尚未發病,反倒是余錦年自己先累倒下了。

  余錦年不肯回房休息,季鴻自然也無心就寢,索性將床榻讓給了傻阿春,自己則是一會兒靠在桌上小憩,一會兒又去二娘房裡陪少年。如此三四日,二娘常是疼得多,不然就陷入混不知人的昏睡中,總沒有安穩的時候,余錦年也顯而易見地消瘦了下去。

  閔氏兄弟本打算這兩日就帶上他們一塊啟程返京的,這會兒一是聽聞一碗麵館發生了變故,二是因為阿春的那封警告信,只好又多停留了幾天,也能給季鴻做個幫手。

  又一日夜盡黎明時分,二娘將送服下去的藥吐了出來,再之後無論餵什麼都會盡數嘔出,一甌藥湯竟這樣全都浪費掉了,余錦年看著空空如也的藥匣,這才意識到手頭已經一點藥材都沒有了。

  他捏著藥方正猶豫著,季鴻走來接了過去:「我去罷。」

  頭頂還黑掂掂的,連明月都隱在了雲後,早春料峭,寒風颯踏,余錦年想起之前荊忠的那張血書字條,委實不放心季鴻出門,可他又實在不能離開二娘身邊,左思右想,叫來段明貼身護隨,並拿出了自己的白兔毛紅斗篷,將季鴻嚴嚴實實裹住了,叮囑他快去快回,才目送他離開麵館。

  因沒有轎子,季鴻這一去也著實費了不少時間,余錦年杵在門口瞧了會兒,又冷又困,終於是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便回房隨便撿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仍是回到二娘房裡靜靜等著。

  石星腰間佩了刀,似尊門武神守在余錦年的門前,他以前做侍衛的本能還在,並不會因為多年沒有侍奉在季家人身邊而有所鬆懈,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頗有些凶神惡煞的意思。

  陣風過,一勾彎月從雲彩後頭探出頭來,半明半滅。

  突然窸窣一聲,檐上閃過一絲黑影。

  這正是月黑風高夜,石星立刻抖擻了精神,拇指緩緩推刀出鞘,左手輕而又輕地搭在了刀把上,歷經磨礪的刀鋒隱著森森寒意,他左手指背在門框上敲了敲,喚道:「小公子,小公子。」

  余錦年幾天幾夜沒正經闔過眼,此時正趴在二娘床邊,困得神志不清,他倒也聽到好像有人叫他了,卻只是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什麼,緊接著又閉上了眼睛。

  石星正待要推門而入。

  ——驀然一聲嗖鳴破空而來!

  夜靜如水,偶有蟄伏而出的小蟲在崎嶇牆角里吱嗡鳴叫,一名灰頭土臉的書生背著只竹笈,嗓子裡哼著歌,行走在街巷深處,他手裡捏著半張蒸餅,身後跟著個吃手指的乞兒,一大一小尾隨著穿了一整條街。

  「朝看花夕對月——」書生走了幾步,有些苦惱地停下來看看身後的小尾巴,道,「我已分了你半張餅,就莫要再跟著我了。」

  乞兒睜著雙大眼睛,巴巴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原以為是個髒兮兮的小哥兒,誰想一張口,竟是個女童:「我給你做童養媳,你再分我半張餅好不好啊?我弟弟還餓著。等我弟弟長大,也和你一樣讀書,去給人家寫字,掙好多好多錢來還你的餅子……」

  那書生笑了,徑直把手裡的餅都給了她:「抱歉呀,我已經有娘子了,不能再娶你了。」

  女乞兒疑惑不解道:「你不是在後山上立墳了嗎?力哥兒認得那兩個字,叫——哎呀,記不得了,力哥兒可厲害了,他爹是教書先生!他說那意思是你娘子沒了,娘子沒了就可以再娶呀!我力氣很大,會幹活的!以後長大了也給你生孩子……」她尚且不清楚成親生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卻也不由得說紅了臉,很是期待地盯著蘇亭。

  見蘇亭不答應,她問:「你剛才唱的是什麼?」

  蘇亭道:「我娘子唱過的摺子曲,他以前是唱伶戲的。」

  女乞兒又問:「她長的好看嗎?力哥兒說唱伶戲的都特別漂亮。」

  蘇亭笑說:「好看啊,比你好看。」

  小丫頭憧憬道:「那我以後也能去唱伶戲嗎?」

  也真不知是發了什麼癔症,蘇亭竟和一個**歲的小丫頭蹲在牆角聊了起來,他伸手撓了撓乞兒的頭髮,把她揪到身前,給她扎了兩個小辮兒,才慢悠悠地說:「不了罷,別去唱戲。不如去學做菜罷,當個廚娘。」

  「廚娘有甚麼好的,做紅伶才風光呢!」小丫頭道。

  蘇亭搖頭笑了笑,沒有再說,他給女乞兒紮好了小辮,便揮揮手跟她告辭,卻不是自己走,而是要趕她走:「好了你走罷,我要睏覺了。」

  小丫頭不解:「你為什麼在這裡睡?你不是會給人家寫字賺錢嗎,為什麼不回家?」

  蘇亭將她輕輕一推:「你話怎麼這麼多,做童養媳人家都要嫌你煩的。」

  小丫頭哼了一聲,踮著腳向外跑了幾步,可她又覺得跟蘇亭說話很好頑,走了幾步又跑回來找他,可看到蘇亭從竹笈里取出一條毛毯裹在身上,已經靠在牆角閉上了眼,她又覺得不好再去打擾,畢竟自己睡覺的時候也不喜歡人家來吵她的。

  不過她剛從蘇亭那兒學了兩句曲兒,很是高興,便一邊跳一邊哼,晃著兩條小辮子跑出了巷口。

  剛拐了彎跳了十數步,她突然腳下一頓,緊接著撒腿往回奔,奔進了方才出來的那條小巷子,奔到蘇亭蝸居的那片牆口,喊道:「哎——那邊走水啦!」

  蘇亭煩不勝煩,睜開眼問:「遠嗎?」

  她踢著腳下的石子兒,也不是特別關心誰家走水誰家走火這種事,只是想找個藉口回來跟蘇亭說話罷了,想了想,她回答:「不遠。你知道一碗麵館嗎?聽說做菜特別好吃,還有個小神醫的那個。我經常從他們前面走過,真的是好香呀!」

  她看著蘇亭突然從地上蹦起來,瞪圓了眼睛問她:「你說什麼?」

  乞兒看他樣子突然變得很兇,像是生氣了,於是懵懵懂懂道:「我說一碗麵館……」

  話沒說完,蘇亭臉色大變,風似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