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玉霜丹

  月色清寒,天上星子沉沉如墜,如鏡一般的河面突然波盪開層層水紋,河心一艘小篷船上人仰馬翻。蘇亭一個猛子撲上去,用力去掰白海棠的嘴,叫他:「不要吞!海棠,吐出來!」

  白海棠喉中一滾,那小小一粒東西就順著滑了下去。

  「你為什麼……」那東西像是帶走了蘇亭的生機,他神情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來去抓海棠,想要摳著嗓子眼叫他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嘔出來,可惜白海棠不肯遂他的意,決絕地緊閉著牙關。蘇亭頹坐在船艙,兩手攥著海棠紅得耀目的衣襟,他的眼睛似乎也被這抹嫁衣給熏上了顏色,突然猩紅起來:「是什麼,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麼?」

  「玉霜丹。」白海棠咽了一聲唾沫,他笑了下,「沒事的亭郎,是藥,能治我的病。」

  蘇亭瞪起了眼睛,心裡又躁又急:「你不是吃著小神醫的藥嗎!你還吃什麼藥!你哪裡來的藥!玉霜丹是什麼狗屁東西!」他也顧不上什麼斯文,扣住了白海棠的手臂,在他袖袋裡好一番搜找,果不其然翻出一隻小小的藥瓶。

  白海棠臉色一變:「亭郎,你還給我!」

  用拇指撬開瓶蓋,小瓷瓶里還躺著一粒雪白色的丹藥,蘇亭仔細湊近了,只聞到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剛剛鏽了的銅鐵,又有些莫名的臭味,他自然不覺得這種味道詭異的東西會是什麼靈丹妙藥,當即將瓶兒向嘴邊一放。

  「亭郎!」白海棠嚇得臉色驟白,他還有一隻手被蘇亭擒著,因此只能跪在船板上盡力前傾著身體,船里的燭燈在方才那一番動靜里被風卷滅了,只餘下海棠一雙潤得發亮的眼睛,「別吃,這個你不能吃……」

  蘇亭逼問他:「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誰給你的?不說我也吃一粒嘗嘗!」

  白海棠倉皇地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早年間一個遊方的丹醫賣給我的。」他低下頭,咬了咬下唇,蒼白地解釋,「真的是藥。求你了亭郎,還給我罷!那丹醫說,吃了這個,說不定我就會好了。」

  「什麼丹醫!」蘇亭氣得快要厥過去,他生怕自己臉色太過暴戾而嚇到白海棠,於是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有我、有小神醫還不夠嗎,那是什麼狗屁丹醫,隨便賣給你一個狗屁藥丸,你就想也不想往肚子裡吞!他們欺負你什麼也不懂,欺負你不識字,你就什麼都聽他們的!」

  「……」他確實什麼也不懂,人家說什麼他便信什麼。

  蘇亭見他忽然落寞下去,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海棠。我只是、只是怕你上了別人的當。」他怒中生憂,撐起竹蒿來往岸邊划去,「海棠,你的病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會給你治,所以你——」

  「我不要你砸鍋賣鐵給我治病。」白海棠鮮少這般堅定地要與蘇亭辯駁什麼,蘇亭聞言一頓,回頭看了一眼,他才要說些什麼,就被白海棠打斷了,「我不要。你年紀還輕,哪怕是不念書了,還能做個書畫先生、或者做個帳房……去作什麼不好?如果不是我拖累了你,你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那是我願意!」蘇亭一竿子撐到底,小篷船晃了晃,朝前竄出一段,「我是比你輕幾歲,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況且什麼叫我年紀還輕,難道你就老了麼!」

  白海棠道:「是老了,對一個戲子來說我已經老了。」

  「……」蘇亭皺了下眉頭,不願意搭他這段話,「我們這就去一碗麵館,問問小神醫這藥是什麼東西。那丹醫還說什麼了,你現在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白海棠不願說,見蘇亭又把那藥丸放在嘴邊威脅他,驚急之下豁出去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那丹醫說是以毒攻毒之物,是要看運氣的,運氣好的一夜之間就能痊癒,運氣不好的……我也認了!」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揚起一個很是期待的笑容:「亭郎你看,我說過我運氣很好的!我以後不用再吃那些特別貴的藥了,你也不要去油坊做苦力,我——」

  他突然一停,臉色白得嚇人,額頭上冒出一把虛汗,蘇亭心跳也隨之一停,將竹蒿往船頭一丟,就跑下來托住他的身體,緊張道:「怎麼了!哪裡不好?」

  「沒事……」白海棠捂著肚子,用力勾了勾嘴角,「可能是丹藥起效了罷,沒關係,會好的。我運氣很好的。」

  蘇亭拽來毯子,疊成個方塊墊在白海棠背後,他不想此時離開白海棠哪怕半步,可又不得不去划船,他甚至懊惱起自己為何要帶人來遊河,否則就不會有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他狠狠心,鬆開對方的手,抓起竹蒿用力地往岸邊游去。

  白海棠覺得喉嚨里好像火燒一樣,於是一頭歪在船艙里,視線從篷子另一頭望出去,夜空好像波粼粼的,他瞧了會才想爬起來看看,頭卻暈暈沉沉的,一股熱流從胃裡湧上來,他用手掌沒能捂住,嘔出了一口苦水,嘴裡隨即泛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想起那丹醫所言,似乎有些逼毒之說,他還欣慰地覺得自己馬上就能好了。

  蘇亭將船劃得飛快,然而越是急就越容易出差錯,眼看著馬上就要到小碼頭了,他腳下隨船一晃,那細長結實的竹蒿突然脫手而出,倒栽進河裡,黑燈瞎火地尋不見了。

  「操。該死!」蘇亭罵了一句,他整日在油坊里和一群粗漢子混,自然而然也學會了幾句粗話,意識過來他忙住了嘴,趕緊回頭去船艙里找白海棠,「海棠,來。竹蒿掉河裡去了,還差幾步,我得抱你過去。」

  他剛下了船頭,白海棠從艙里爬了出來,並非是躬身鑽出來的,的的確確是爬出來的,雲疏月明,蘇亭蹲下扶他,卻發現對方眸中通紅,呼吸也愈加粗重。

  「亭……郎,」白海棠溫吞吞地,有些不利索地往外擠字兒,「要下雨了嗎,突然暗了。」

  蘇亭看了眼頭頂皎潔的玉盤,周圍一絲雲彩也沒有,嘴角哆嗦著笑道:「嗯,是啊,馬上落雨了,我們要快些回家。來,起來,搭著我的肩膀。」

  白海棠摩挲著將手臂環上蘇亭的肩,對方就抄起他的腿彎來,將他整個兒打橫抱起,還嘲笑他道:「你太輕了,以後要多吃點兒。」

  「嗯。」白海棠眯著眼睛使勁去看,才能從一片灰濛濛里看到蘇亭的臉,他笑起來,磕磕頓頓地說話,「以後去吃今天那個餛飩,還去喝那個石榴酒。」他是真心覺得自己能好的,所以儘管腹中陣陣絞痛,他也能忍住,他想到那個紅天漿的滋味,「那個酒真的很好喝呀!」

  「什麼都給你買,海棠,你多說點話!」蘇亭站在船頭用力一躍,照往常他的身法,應該是能跳過去的,只是此時懷裡還抱著個人,便不太能夠發揮出一般的水平,他一腳踩在了碼頭上木板的邊緣,沒能踩穩,一下子掉進了水裡。

  好在千鈞一髮之際他將懷裡的人扔了上去。

  白海棠在碼頭上打了個滾,聽見撲通一聲:「亭郎,亭郎!」

  蘇亭從水裡扎出來,渾身**地爬上岸:「我在呢,不小心踩空了。」

  白海棠摸了摸他的衣角,鬆了口氣。蘇亭隨便擰了擰衣服上的水,就要去抱他起來,卻見他歪著腦袋,似乎在看河道深處的什麼東西,那兒一無所有,只有一輪清粼粼倒影在水中的月。白海棠捂著胸口快喘了幾口,又用力咽了幾下,問:「亭郎,你聽見唱歌兒的了嗎?」

  「歌?」蘇亭四處看了看,「許是聽差了罷,這裡沒有其他人了。」

  白海棠拽住他:「等一下,你聽——我與卿,度甜蜜祝偕老……誰不艷羨?哪知道呀……」他用一副沙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地哼著唱過無數遍的曲子,慢慢抬起手臂,掐起了花指。

  蘇亭彎下腰去,將他背在身上:「聽見了,在河那邊,我們從橋上過去看。」

  白海棠趴在他背上,時而哼上一兩聲,蘇亭從來沒跑這麼快過,即便是背上背著個人,他也不敢停下歇半步,還沒跑上橋,他就聽背上沒動靜了,匆忙大喊:「海棠!海棠!」

  「嗯……」過了好一會兒,白海棠才應了一下。

  蘇亭卸出口氣:「歌兒還有嗎?」

  「沒了。」白海棠咬著嘴唇,忽然覺得鼻子發熱,他拿袖子抹了下,「後面不好聽了……亭郎,我們回家罷?天好暗,我好難受。」

  蘇亭感覺白海棠似乎在向下滑,於是將他往上託了托,咬著牙往前跑:「你抱著我的脖子,我們這就回家。和我說說話。」

  「說什麼?」白海棠問。

  蘇亭道:「說什麼都行。」

  白海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抽了下鼻子,用力地勒住了蘇亭的肩膀:「我想四師兄和六師兄了,想師父了,也想小九……四師兄和六師兄都是好人,卻得了和我一樣的髒病,憑什麼啊?小九……小九很乖,以前吃過很多苦,不過十二三歲時被一個官老爺買走了,據說是像兒子一樣養著,我很替他高興。」

  「後來有一天,小九瘋瘋癲癲地跑回來了,渾身是傷,他從戲坊里搶走了一把匕首。我一路追他到山上,卻也沒能抓住他。等我再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白海棠抖了一下,「他用刀切開了自己的肚子,把腸子都拽了出來。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我好後悔,後悔當年沒有阻止他,哪怕是我養著他,雖然日子苦些,他也不至於去死……」

  「亭郎,是不是我們做戲子的都沒有好下場?」

  「別這麼想。」蘇亭只顧著往前奔,也沒能仔細去聽他話里的意思,「說些別的,海棠,說說你自己。」

  「我……」白海棠用力攬了蘇亭一下,可是渾身上下都好疼,像是五臟六腑都被扔在火里燒,他有些抱不住了,直往下掉。他感覺到有東西從眼眶裡湧出來,喉嚨里也一陣腥甜,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拼湊出一句話來,「我好怕。」

  「怕什麼?」蘇亭問他。

  「怕死……」白海棠聽見自己說,聲音很小,發起顫來。

  海棠怕死啊,他是怎麼才敢去吃那個九死一生、要靠運氣才能活下來的藥丸?蘇亭一下子也忍不住了,眼前糊成一團,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難看,也知道臉上的淚跡定然像兩條蟲一樣扭扭曲曲,但他騰不出手去抹臉。

  「我運氣很好,」白海棠一遍遍地、小聲地、有氣無力地念叨,「我會好的,是嗎,亭郎……」

  「嗯,會好的,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蘇亭似哭似笑地咧著嘴,「對,還有小神醫呢,小神醫會救你的!」

  話沒說完,白海棠突然鬆開了手,從他背上掉了下去,蘇亭跑出去了兩步才反應過來,登時轉身回去。白海棠伏在地上,似是摔懵了,半天也沒起來,蘇亭拽著他胳膊,將他往自己身上拉。白海棠有些昏沉,被他拽進懷裡也難得沒有掙扎,他也看不到自己臉色如何,只模模糊糊地瞅見蘇亭的一圈輪廓。

  有濕熱的東西從嘴唇上滑過,白海棠抬起袖子抹了一下,他自己看不見,蘇亭卻是被他滿臉血的模樣嚇得說不出話來,抄起人就要往前跑,但是一下沒抱住,兩人一塊兒摔了。

  白海棠滾了一圈就把自己縮起來,可能是摔到了哪兒。

  蘇亭一個骨碌爬起來,腳剛用勁,突然膝蓋一軟又栽了一下,緊接著腳踝上一陣劇痛,他這才發現是把腳崴了,使不上力氣。離城門口還有好長一段,這處人跡罕至,連個過路的都沒有,他一瘸一拐地過去把白海棠攏進懷裡,試著抱了一下,最後還是背在身上,拖著一隻痛腳往前走。

  這時候命比什麼都重要,他都來不及去查看對方到底摔疼了什麼地方。

  白海棠痛苦地小聲呻吟著,突然說道:「我聽見師父叫我了,叫我一塊去找四師兄他們。他們在下頭鬥牌,少一個人。」

  「別去!」蘇亭如臨大敵,「讓他們找別人去,隨便找誰都行!你想鬥牌我陪你,你想幹什麼我都陪你,總之你不許去!」

  白海棠又說:「小九叫我去陪他看花燈……」

  蘇亭快要炸起來:「叫他自己看!」

  下了橋,地上不平整,蘇亭瘸了一下朝前撲去,背上的重量將他壓得抬不起身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白海棠下頭鑽出來,正要接著背上人往前走,白海棠突然弓起背攣縮抽搐起來。蘇亭被嚇傻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摁住了海棠的四肢。

  其實很短,但蘇亭卻覺得過了好像一個四季那麼長,白海棠才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抽了,卻開始不停地流鼻血,急促地呼吸。蘇亭跪在旁邊替他撫胸口,可是無濟於事啊,他四處張望著,臉色比白海棠的還要難看。

  「我沒有,沒有去賣身子……」白海棠抓著他的手,不知是血還是淚,從眼眶裡流出來,「我不知道,我吃了酒,被灌醉了。等我醒來……被綁住了……」他眼神急切地亂轉,卻仍是看不清楚,他越過蘇亭的肩頭,看向一望無垠的星空,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想那樣!亭郎,我的身子是給你的……不乾淨了,都不乾淨了……」

  蘇亭喝止住他:「沒有的事!海棠,別想那個,我不在乎那些。」

  「那你吻一下——」白海棠絕望地道,放在以前,他思緒還算正常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的,他把蘇亭當做他的天、他的命,他用盡一切要保護的東西,怎麼敢去做這樣危險的事。只是這會兒痛苦至極,堅強和掩飾都似紙一樣催薄而不足為提,不安和彷徨卻一層層地放大。

  蘇亭也沒有猶豫,俯首下去。然而最後一刻,白海棠到底是清醒過來了,他撇開頭拒絕了蘇亭,手邊胡亂摸了一摸,摳到泥土裡有張瓷片似的東西,他把那東西貼在唇上,隔著一張還帶著草泥芬芳的碎片,莽撞地與蘇亭「吻」在一起。

  也許這根本不算個吻,畢竟誰也沒有碰到誰,隔著一張冷冰冰的瓷片,他們連彼此的溫度都感受不到,蘇亭眼裡的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這算什麼事,算什麼事兒啊!

  就這麼一貼,白海棠就滿足了,他扔開瓷片,已經血跡斑斑、痛苦不堪的臉上竟也浮現出一絲嬌羞來,他抿了下嘴角,似乎在回味那個其實並不存在的吻,小聲地叫:「亭郎,亭郎……」

  蘇亭背著他瘸瘸拐拐地走。

  白海棠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蘇亭哽咽道:「不是,別想那種事。」

  「亭郎,我給你納了幾個鞋底,在床底下的箱子裡。」白海棠想笑一個給蘇亭看,可又想到蘇亭背對著他,看也看不見的,只好作罷。喉嚨里忽然湧上一股酸咸,被他堪堪壓了下去,良久白海棠才繼續張口說話,「還縫了個新的布包。小雞小鴨別忘了餵……」

  蘇亭沙啞道:「你要自己喂,我買了給你養的。」

  白海棠接不上他的話,腦子不夠轉了,只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要是我死了,你把我燒了吧,我不想帶著這病下去見師父他們,死也不想。」見蘇亭拒絕,白海棠哭著開口哀求,「求你了,亭郎。我不要這個病!」

  「……」蘇亭抽了下鼻子,終於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白海棠滿意了,又說:「以後你還會記得我嗎?」

  蘇亭猛點頭:「會,當然會,我怎麼會不記得我的新嫁娘?」

  白海棠將頭側靠在他背上,喉嚨里喘息的聲音似個破舊的老風箱,他抽噎著小聲問道:「你以後能……不娶親嗎?」蘇亭還沒回答,白海棠就改口道,「娶罷娶罷,娶個漂亮的,以後就不會再記得我了。那……你以後生了閨女,叫海棠行嗎?」

  他退而求其次,不能當蘇亭的新嫁娘,就要當蘇亭的掌上明珠。可他卻忘了自己方才還叫人把他給燒了,燒了的人不能入土為安,是不能投胎轉世的。白海棠小心翼翼地留意著蘇亭的動靜,怕蘇亭聽了不高興,片刻又矢口否認:「算了。」

  蘇亭點點頭:「依你,都依你。」

  白海棠有些高興,好像自己來世真的可以做人家的寶貝閨女了。蘇亭很體貼的,對女兒也一定很好。他可以盡情地撒嬌,也不用再怕蘇亭會生氣不理他,還可以叫他抱著舉著牽著,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多好啊。

  還沒轉世,他就已經無理取鬧起來了:「亭郎,我想看雪。」

  信安的雪化了,蘇亭道:「等你好了,我們去京城看雪。那兒雪大,像被子一樣厚,能蓋到腿上,落到肩頭也不會化。等凍結實了,還能雕雀兒鳥兒,擺在屋裡看。到時候給你雕個海棠。」他沒去過京城,根本不知道京城的雪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京城的冰究竟能不能雕花。

  不過白海棠被逗笑了,這就行了。

  白海棠說:「我運氣好,一定會好的。」

  接下來很長一段路,白海棠都沒有再說話,蘇亭能聽到他長進短出的呼吸聲,時而急促一陣,時而驟然停斷一瞬,蘇亭感到自己像是被人勒在懸崖上,隨著他時斷時續的喘息而戰慄發抖。

  遠遠地看見了城門,提著燈籠的遊人三兩相伴,蘇亭喜極而泣道:「海棠,我們要進城了。」

  「……」白海棠半晌沒回應,又或許是回應了,但是聲音太小而沒有被蘇亭聽見。直至二人拖著殘腳,走到一片燈影下,蘇亭才聽到白海棠的一聲呻吟,他說:「亭郎……我好疼。」

  「馬上就到了!」蘇亭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估計已經腫了,踩在地上一用力,就像斷了一樣疼,他把白海棠往上托一下,咬咬牙繼續邊走邊跑。

  上元節的燈會一直持續到後半夜,銀月斜掛在枯朽的枝杈上,月暈里有兩隻雀鳥互相叼啄著對方的羽毛,樹下一對青梅竹馬的稚子在點花燈。

  戲坊歌樓徹夜不息,裡面唱著朝也思暮也想,如夢如煙。

  一襲紅袖拖在地上,裹起千百塵土砂礫,髒了,濘了,依舊鮮紅如血。

  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從他們身邊擦過,忽地感覺陰森森的,他一個回頭,指著路上那個跛腳的年輕人,駭道:「小哥兒,你背上——」

  那人理也不理,只一股腦地往前走去。

  一碗麵館已經靜了,只時而能聽到兩下二娘的咳嗽聲,清歡夜半起來,給二娘端水。這夜眾人都玩得很瘋,才剛睡下沒多久,清歡此時也困得頭昏腦漲的,沒燃盡的花燈被年哥兒掛在了檐下,是只五彩斑斕的鴛鴦。

  等燒水的功夫,她先躡手躡腳去看了眼正在前堂打地鋪的段明,回來後靠在廚房門口仰頭看了會兒,這廂銚子裡的水才咕嚕咕嚕地響,店外的門板突然就被人砰砰砰地砸起來。

  「——小神醫!小神醫!」

  段明都被叫激靈了,清歡愣了下,忙也跑到年哥兒門前,篤篤敲了幾聲:「年哥兒!門外聽著是有人來求醫!」

  「這半夜的是誰呀?」余錦年睡得還不深,一下就醒了,糊裡糊塗坐起來套上鞋,他前腳要出門,後腳季鴻在他背後翻了個身,也起來了,從椅背上摸到披風,跟出來裹在他肩上。

  三人一前一後出來,清歡和段明幫著下板。

  蘇亭跪坐在地上,臉上身上儘是灰塵,懷裡還摟著個紅衣美人,他一見余錦年出來,登時連滾帶爬地蹭過來,央求他道:「小神醫!你快看看,海棠他——」

  余錦年趕忙蹲下身,把那片鮮紅衣襟扒了扒,露出白海棠的臉來。清歡見了那張七竅流血的臉,大驚一聲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涼氣,季鴻也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測了脈,摸了四肢,余錦年什麼也沒說,站起來退到了一邊。

  余錦年每退一步,他就膽怯一分,蘇亭猛地拽住他的褲腳,喉嚨里有些哽咽:「什麼意思……小神醫,你快救救他啊!」

  「……」余錦年回頭看了眼季鴻,似乎是求助,也似乎是糾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抿了抿唇,輕輕嘆聲氣,無奈道,「蘇亭,他已經——」

  「怎麼會、怎麼會!」蘇亭歇斯底里地叫著不讓余錦年說下去,他一手抱著白海棠,另一隻手死死地揪著余錦年的衣角,眼睛瞪得通紅,可即便他瞪得再圓,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你不是神醫嗎,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嗎,你再試試,救他一救。海棠運氣很好的,他說過自己是天赦入命,能逢凶化吉的!」

  他糾纏住了余錦年,神色慌亂,手下也不知輕重,季鴻沉著臉走上來把兩人撕開,將少年扯到自己身後。

  余錦年從季鴻肩後走出半步,低聲道:「蘇亭,海棠他……生機已斷。我是人不是神仙,抱歉,我也無能為力……」畢竟四肢都涼了,恐怕只有閻王府君大發一下慈悲,才能救他。

  蘇亭愣住了,似個僵在原地的石塊,他不能相信方才還與他遊船飲酒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離他而去。他低頭抱緊了白海棠,一句話不說,也不覺得對方七竅流血的臉龐有多恐怖,這是他唯一一朵海棠,是一生只為他綻過的白海棠。

  好半天,余錦年見他垂著臉默默不語,忍不住勸慰道:「蘇亭,想開一些。過會兒我叫人陪你回去罷……」他見蘇亭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了般,不禁疑惑,「蘇亭,蘇亭——蘇亭!」余錦年大叫一聲,揪起蘇亭的領子,這書生臉色青紅,是活活給自己憋住了,他用力拍打著蘇亭的臉:「蘇亭,回神!喘氣兒!」

  他啪得一巴掌甩在蘇亭臉上,蘇亭一瞬間驚醒,張開嘴用力吸了一下,猛倒了一口氣之後,他才茫然地看著余錦年,頂著張泛起紅色掌印的側臉,還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像是個剛被人從河裡撈起來的水鬼。

  余錦年不知道有沒有人因為受不住打擊,而屏息時把自己憋死,但蘇亭的模樣實在是讓余錦年感到害怕。死一個就夠了,他不想再看到蘇亭也死在自家面前。

  季鴻抬了抬下巴,段明走過去,一個揚手敲下去。

  余錦年過去查看了一下,確定蘇亭只是被敲暈了,沒有被直接敲死,他正鬆了口氣,思忖著接下來該幹什麼,就聽季鴻吩咐道:「去,連夜備兩副棺材。」

  段明也詫異:「公子……兩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