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年三元中的上元日,月初圓,據說在這日,上元天官會賜福於俗世百姓。因此上元日前一天,諸門諸戶就早早地準備了花燈和祠台,供上各位真君的名號,乞求福氣源源不斷地降來家中。而佛寺里也會盛開三日燃燈法會,寺上燈影經歌徹夜不熄。
前日試了燈,今日便是正燈會,天尚且未暗,街市上已掛起了成百上千的花燈來,還有官府出面製作的燈塔燈樹,巍峨佇立在燈市中央。正有差役挑了蠟燭挨個地爬上去點燃,從上到下,一層層亮起,像是一輪從天宮而落的皎潔明月。
余錦年一大早就起來開店,廚房大鍋小鍋里都是各色熬製了一夜的滷味,小火沸開,形雖尚具,其實各個兒都是肉酥骨爛,肥而不膩,入口即化。查看了滷肉,他又到院子裡看了看木架上層層垛疊的笸籮,裡面盛著這些日子包好的元宵,每個笸籮邊上都有紅紙壓著,上面記著每一筐都是什麼口味。
信安縣人口味雜,有吃葷的,也有吃甜的,所以余錦年每樣都包了不少。不僅如此,為了好看,他還專門做了四色湯圓來博花頭,四色湯圓捏得比普通白圓子要大一倍,皮薄餡多卻勁道,下了鍋也不會破漏,且每碗只裝四個。
他還給四色湯圓起了個名兒,叫四色福圓。
儘管四色湯圓要貴那麼一點點,但顏色繽紛,寓意也佳,裝在白瓷碗裡圓圓胖胖讓人捨不得下嘴,所以今日圖新鮮來點四色福圓吃的客人仍然不少。除了正兒八經的元宵,他們也做酒釀小圓子和紅豆小圓子,也頗得那些公子小姐的喜歡。
余錦年按照名單,等之前預訂的各家派了人來,把吃食全都領走,一碗麵館就閉店不再待客。如今的一碗麵館不差少掙這一日兩日的,而且顯然店裡的「夥計們」都更想去逛燈市,尤以他這個小老闆為首,天光尚且雪亮,他就已經在掰著指頭數時辰了。
等街上舞獅隊的銅鑼敲起第一聲響兒,遠遠地,街邊嘹起渾厚的一嗓子:「——點燈咯!」
余錦年就從櫃後跳起來,神采洋溢地上後院去拖季鴻。
閔雪飛不愛湊這熱鬧,便與詩情畫意兩個一塊兒被留了下來,好好伺候二娘。二娘還掏出些私房錢,說讓穗穗看中了什麼就去買,余錦年自然不能要,他早就將二娘母女當做自己親人來照顧,哪能還去討二娘的私房錢來花。
他只說有的是錢,便領著穗穗出去玩了。
這日,無論是久居深閨的貴家小姐,還是花闌高樓上的歌姬妓子,都能攜親帶友出來玩耍。燈市上人頭涌動,雜耍紛繁,他們一行人才剛走進去,就被人流給擠散了,余錦年跟著舞獅隊看了好一會兒熱鬧,再回過頭,竟是一個人都不見,他翹起腳來喊了兩聲,卻也被湮沒在歡呼大笑的浪潮中。
余錦年慌張地四處看了看,倒也不是害怕什麼,只是因為和季鴻走散了而有點不開心。
他獨自穿梭在燈海里,時而也買些小零嘴捧在手裡吃,有個挑擔郎賣的虎皮花生還不錯,酥酥脆脆,余錦年掏出個銅板來,小郎哥兒就扯出張油紙,在手中捲成個喇叭筒,鏟了一勺花生粒嘩啦啦倒了進去,遞給他。
旁邊還有賣陳皮糖的,順手也買了一包。
於是余錦年左手握著紙筒卷,右手腕掛著陳皮糖,邊走邊往嘴裡塞花生粒,瞧著一個雜耍藝人表演吞劍。正到興頭上,有人在背後拉了他一把,拽得他踉蹌了兩步,待回過神來,眼前驀然出現一張猙獰的獸面!
他嚇了一跳,吃到嘴裡的花生都掉了出來,鎮定下來往旁邊一看,嚯呀,還有一張!不過那張好像不愛嚇人,且手上還大包小包地提著一堆東西。
一雙眼睛從面前這張凶獸面具里露出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爾後桀桀怪笑了兩聲,就把他往偏僻無人的小巷子裡拖拽去。余錦年一下子想到了殺人越貨、作奸犯科、明搶暗偷、拐賣人口……
那獸面人回頭見余錦年臉上露出些無措來,才憋不住了似的大笑出聲。
一直跟在旁邊的那高個獸面人搖搖頭,抬手將面具掀起來,露出半張側臉,無奈道:「小公子,是我們。」
「石星?」余錦年恍然大悟,轉頭看向那個笑得前仰後合的獸面人,「——薑餅人!」
姜小少爺把面具推到頭頂,哈哈笑道:「嚇著了吧?這麼不經嚇呢?」他四處瞭望了一圈,奇怪道,「你們家季公子呢,不要你啦?我跟你說,上元節里可多偷女的啦!季公子呢雖不是小女娘,但生得他那副樣子,就算是個男人,也不妨偷一偷呢!」
余錦年明知他是故意氣自己玩的,卻又禁不住真的瞎操心季鴻被人家吃了豆腐去,他正要走,又被姜秉仁拉住:「好啦好啦,燈市統共就這麼大,好看的都在裡頭呢,還有猜燈謎。我們一塊兒邊看邊找,准能碰見他。」
「走罷!」姜小少爺從腰間又摸出一張獸面來,扣在他臉上,忽然笑吟吟地湊到耳邊,小聲慫恿道,「而且你不想試試看,你把臉遮起來,他還認不認得出是你?」
余錦年正想著把這丑面具撕下來,聽到姜秉仁這番話,不禁也有些心動,於是很乾脆地放棄了抵抗。
三人走在燈市里,姜秉仁大手大腳地買了一堆小玩意兒,周圍帶獸面的人也多了起來,年少的小郎君盛裝輕艷、珠玉環佩,頗是青春。面具像是一層斑斕的殼兒,把年輕男女們之間半遮半掩的情愫厚厚地保護起來,面具之下,是緩步並肩的自在,更是袖中雙手的那一下隱秘觸碰。
余錦年聽到面具底下自己的呼吸聲,他也不免被周圍歡騰熱鬧的氣氛所感染,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獨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曖昧情愫。
走著,姜秉仁突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余錦年抬頭看去,人流之間,迎面走來的可不正是自己期盼著的那一個人?
姜秉仁小聲道:「別看他,別看他。」
余錦年趕忙低下頭去,按捺住想要撲上去的衝動,做出一副並不認識他的姿態來,旁若無人地朝季鴻的方向走去。他怕今日人多手雜,出門時特意將小彎刀取下來了,身上穿的也是極其常見的素布衣,沒有絲毫顯著的特點,一旦臉被遮住,他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難被尋出來。
他心裡忐忐忑忑,有些糾結,短短十幾步,心裡就盤算了不下五六七八種他認出自己後的獎勵,期待達到頂峰時,面具底下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要翹起來了,腳下也忍不住快了兩步——誰知,季鴻竟是目視前方地走過去了。
余錦年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花生筒,腳步放慢,烏龜一樣地溫吞吞走,心裡想道:本來遮住臉就很高難度了,周圍又擠著這麼多的人,吵吵嚷嚷的,說不定他壓根就沒有留意到這邊,這也不能怪他沒有認出我呀!
季鴻忽然頓住了腳,回頭看了一眼。
余錦年正千方百計地替他找藉口,倏忽腕上一沉,被一隻玉似的手給拽住了。
「錦年!」季鴻急切地喚了一聲。
「你……」余錦年失落之中突生驚喜,幾乎都要撲上去了,卻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是怎麼轉彎的,鬼使神差地壓著嗓音說了句,「你認錯人了。」
季鴻放下心,將他手裹進來,嘴角一勾,逗他道:「既然認錯了,不妨將錯就錯罷。」
余錦年聽出他話里的笑意,也知他是認出自己來了,於是樂起來,面具都快裝不下自己的笑容。但兩人誰也沒有戳穿彼此,算是個心照不宣的小情趣,余錦年隨他牽著,走了一段,舉起手中的花生筒問他:「吃嗎?」
季鴻低下頭,微微張開嘴,余錦年左手被紙筒霸占著,右手又被他霸占著。他明知如此,還低頭來討,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余錦年從面具的眼窟窿里左右看了看,實在是人忒多,不好順他的意,於是哼他道:「快自己拿!」
季鴻笑著揀了兩粒來吃,之後牽著他去瞧燈謎。
一盞盞小小花燈掛在架子上,每盞燈籠上都貼著一張謎面,猜中便有彩頭,當然不會是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都是些喜慶吉祥的小玩意兒罷了。余錦年一口氣猜中了五六個,跑到彩老頭那兒兌了只鶯鳥形狀的泥叫叫,擱在嘴邊對著氣孔一吹,烏拉烏拉地響。
季鴻一邊笑他小孩脾性,一邊撕下越來越多的燈謎紙,常常是余錦年這邊連字兒都沒認完,那邊季鴻就已經猜出謎底,把它撕下來了。
旁邊跟來湊熱鬧的姜秉仁看著自己手裡寥寥幾張謎紙,氣地直哼哼。石星一貫是只要這位小少爺沒有犯什麼大差錯,就萬事都縱著他,要風絕不扯來雨,但今次實在是無能為力,讓他一個武夫去拆燈塔那是小事一樁,讓他來猜燈謎,那還不如折磨死他算了。
余錦年挑了手邊一張,念道:「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斗香……這個我知道!」
季鴻問:「是什麼?」
余錦年喜滋滋說:「是我們的大媒人呀!」
季鴻倒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反應過來之後,也忍不住笑了幾聲,點頭附和道:「嗯,的確如此。」
余錦年拿著謎紙,要跑去兌彩頭,剛走出去兩步,他突然停了下來四處張望,四周人聲鼎沸,說笑吆喝之聲此起彼伏,又有這麼多花燈燃著,他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後脊陰嗖嗖地發涼,讓人很不舒服。
季鴻問他:「怎麼了?」
愣了片刻,余錦年搖搖頭,莫名道:「總覺得有什麼人在盯著我們。」他本想自己快跑過去就回來,此刻臨時就變了主意,固執地要季鴻陪他一塊兒過去。與彩老頭扯起皮,就遇上段明等人尋過來,一群人說了會話,那種詭異的感覺突然又消失了。
余錦年回頭望著遠處,心中狐疑不減。
還沒看到有什麼異狀,一群七八歲的孩童拎著花燈從他腿邊呼啦啦跑了過去,打頭的似乎是幾個小少爺,鮮衣華服,神采英拔,帶著同歲的家生子們。
大隊伍剛過去,後面才慢吞吞走來兩個小傢伙,被前面一行同伴拉開了好一段距離。領路的是個錦衣小公子,手裡提著盞魚形小燈,趾高氣昂地快步走著,急沖沖地對後面的小家僕道:「快些呀,一會兒祈天燈都放完了!」
「公子、公子……」一個清秀瘦弱的小家僕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伸手拽住了小公子的袖子,「等等我呀……我跑不動了。」
小公子皺著眉,看了會兒前頭已經跑沒影的同伴,小大人兒似的嘆了口氣,不耐煩道:「你真是麻煩。」小家僕戚戚地望著他,眼淚正往下掉,手裡就被塞進了一盞花燈,小公子哼了聲,遞過自己的袖子:「好了,燈給你,你不要哭了。」
「嗯。」小家僕止住哭,抽了抽鼻子,伸手攥住了對方的袖角。
余錦年看著他倆走過去,心道,真好,兩小無猜。於是也牽住季鴻的袖角,故作稚氣道:「我也要燈。」
季鴻失笑:「好,給你買燈。」
幾人順著人流走往河邊,此時河岸上正陸陸續續地飛起許多祈天燈來,朵朵明燈飄上夜空,匯聚在天際似銀河星子一般,河心漂浮著畫舫遊船,泠泠絲樂從燈火輝映的舫樓里傳出來,薄如蟬翼的舫壁上倒映著舞姬歌女的婀娜倩影。
走百病回來的人成群結隊,聚集在河岸上賞燈許願。
過三橋,走百病,乃是大夏朝人的上元節習俗,每年賞燈過後,便會有姑嫂姐妹們梳妝打扮,左右相邀,去溜百病。之後選出一位年長多福的阿嫂阿婆打頭前行,手裡持著一柱福香,一群人邊走邊口誦歌謠,而且要逢牆必貼、逢橋必過,直走到城外。
據說須得連過三橋,摸了寺釘,便能拔除百病,平寧安康,多子多福。有話說其「勝飲醫方二鍾水,百病盡歸塵土中」。不過在余錦年眼中,這只是人們祈福的一種形式罷了,因此先前雖見到了走百病的隊伍,卻並未參與到當中去。
走百病的隊伍多是女兒家吆喝起來的,卻也不乏有男子半路加入,隊伍中男女老幼參差不齊,誰也不會留意到又有誰進來了,或者誰中途退出。
白海棠手裡提著一盞圓燈籠,蘇亭則挎著個包袱,拎著個籃兒,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頭,走得累了便停下歇一歇。兩人並未跟著人群一口氣走到郊外去,踩過了三座橋便作罷,蘇亭瞧著他神色疲憊,就先退了出來,在路旁的餛飩鋪里坐了坐。
他知白海棠不願碰別人的東西,生怕自己的病過到人家身上,所以從籃子裡掏出只自家的碗來,買了餛飩,一邊看白海棠吃東西,一邊細細地打量對方。
今日的海棠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之前出門前,他自己在房中拾掇了好大一會兒,出來時似乎還有些羞赧。蘇亭看他頭上插著木釵,耳垂上還綴著兩顆木珠,本都是些隨處可見的木頭罷了,不過蘇亭明白,他這就是盛裝打扮了。
蘇亭當時訝異住,怔了片刻才張張嘴:「海棠你……很漂亮。」
白海棠也不知有什麼心思,小口咬著餛飩,吃了還不到兩口就不想吃了,他轉頭看到對面張燈結彩的酒肆,陣陣酒香從鋪子裡飛揚出來,很有些甘美滋味,他於是看向蘇亭:「亭郎,打些酒好嗎?」
蘇亭回過神來,有些為難:「海棠,你身體不好……」
「就一點點,今天上元日呀……」白海棠小聲央求,眼神輕柔地望著蘇亭,「只喝一點點。」
蘇亭猶豫了一下,但被對方這樣凝視著,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拒絕,只好點頭應了:「那買些甜酒,過過癮就好。」又補充,「你吃完餛飩我們就去。」
白海棠眉眼笑開,為了能吃到酒,忙低頭把碗裡的餛飩都扒乾淨,湯汁喝完,他把碗拿給蘇亭看:「吃完了。」
「這麼想喝酒嗎。」蘇亭低聲咕噥著,向店家討了清水,把碗沖乾淨後重新放回籃子裡,便回頭去牽白海棠的手,「走吧,去看看都有什麼酒。」
白海棠翹起嘴角跟他到對面酒肆里,一下子被各色各樣的美酒吸引住了,除了自己早年間喝過的那寥寥幾種,皆是些聽都沒聽過的酒水,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聞聞這個瞧瞧那個,竟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好,即便是蘇亭所說的甜果子酒,也有許多種。
走到一個小酒瓮旁邊,看夥計用竹酒提舀出一點來倒在白瓷盞里給他看,紅艷艷的似瑪瑙一般,那可真是酒澆濃艷,白海棠看得眼睛裡都似乎泛起光芒來。
蘇亭道:「喜歡這個?那就買它吧。」他掏出錢來,又問夥計,「這是什麼酒?」
「紅天漿。」夥計笑眯眯回答,「乃是石榴做的。」
酒用一個小葫蘆裝著,葫蘆腰上系一條麻線,打成結挽在手上。蘇亭趁著白海棠高興,提出去遊河。白海棠眨著眼睛看他:「……遊河?」
蘇亭說:「河岸上會放祈天燈,到了河心,還能遠遠看到燈市上的千百盞花燈。不用去人多的地方,船上只有我們兩個,能吃吃酒,說說話。」
白海棠煩惱道:「可是我們哪來的船?」
蘇亭故作神秘地帶著他走,兩人越行越偏僻,很快出了城,拐進河邊一個小樹林中,撥開叢生雜草和紛亂枝杈,豁然開朗時,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碼頭,應是什麼人自己用木板搭建的,岸邊還拴著一艘小蓬船。
「小心點。」蘇亭扶著白海棠跳進船里,便把燈籠放在船頭,自己鑽到篷子裡,從籃子裡掏出燭燈點上,才叫白海棠進來坐,同時解釋道,「向朋友借的船,都打掃乾淨了。」說著將籃子裡準備好的吃食點心拿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小點,還有過年時剩下來的,但兩人都很自得其樂。
蘇亭用竹蒿在岸邊一撐,小篷船就晃悠悠飄向了河中央。
這處人也不多,景致有些偏,畫舫更是不屑來,天似黛幕,水若碧綢,水天之間唯有他們兩個蕩船輕舟,仿佛這一襲天地都是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了。
原本沒想著喝酒,因此蘇亭並未帶酒杯出來,便只好暫且用碗倒酒,好在白海棠並不嫌棄。船上有一方矮几,剛好容得下兩人相對而坐,大概是石榴漿真的很好看,白海棠捧著碗看了很久才捨得去嘗,因為走了有這會兒,寒氣侵透了酒液,所以入口時涼絲絲的,很是爽快。
蘇亭展開帶來的包袱,原是一條小毯,他把毯子披在白海棠身上:「河上風冷,別凍著了。」
白海棠裹著小毯子,低頭看著碗裡的石榴漿,彎起了嘴角道:「真好。」
「這就好了?以後會更好。」蘇亭笑了笑。
「以後……」白海棠暢想了一下,卻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軟得似一汪清水,他道,「我從前,從來沒想過以後要怎麼樣。以前戲班很苦,師父一個人帶著我們師兄弟九個,四處奔波。九張嘴呀,還都是哥兒,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師父眼光好,師兄弟們雖然出身不同,但都很上進,都卯著勁想要早日登台,報答師父。只可惜,師父沒能等到我們九人的《謝師恩》……就去了。」
這麼多年來,有時候白海棠也會粗略地提起一點,只是講著講著就不願說下去了,似乎是有些傷心事裹在裡頭,所以蘇亭很自覺地不會再問,今日這倒是白海棠第一次與他講師門的這些舊事。蘇亭以為這就是敞開心扉了,於是很認真地在聽。
白海棠道:「小時候,大師兄是我們當中嗓音最好的,師父很是看重他,指望著他來挑起戲班的台柱。只是事非人願,大師兄十四、五歲時,突然變了嗓。你也知道,我們做戲子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副老天爺賞賜的好嗓子,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師兄唱不好戲了。」
「那時師父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此一打擊讓師父瞬間垮了下去。彼時我六歲,還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師父吊起來,逼著我來學戲。我們知道,師父是癲狂了,他時日無多,害怕後繼無人,害怕一手搭起的戲班垮台,於是只能不停催促著我們練身段、吊嗓……沒日沒夜的。」
蘇亭擔心他太過傷感:「海棠……」
白海棠朝蘇亭笑笑:「沒關係,我想說,很久沒與人說過這些事了。」他道,「十歲時我第一次登台後,師父病重不治,很快去了。之後班子裡亂了一陣,走了幾個師兄,最後只還剩下一半人,願意跟著大師兄。好在大師兄雖然嗓子不如從前,頭腦卻聰明,後來走到信安縣,師兄突然決定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盤一座戲坊,不再四處飄蕩了。」
蘇亭恍然:「如今的班主,是你的大師兄?」他想起那日走投無路,厚著臉皮去戲坊,結果卻被人家拿幾枚銅板羞辱了的事情。
「嗯。」白海棠點點頭,似是看出他臉上有些困惑,「雖然不用再漂泊,但生意也是時好時壞的。我沒想過以後能如何,只是有飯便吃了,有戲便唱了。師父走後,師兄弟們人心不齊,大師兄對我有諸多誤會怨念……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
蘇亭:「那後來……」
白海棠揚起笑容:「後來就遇到你了呀,亭郎。」
他把碗裡的酒喝乾淨:「把小桌子拿開,我給你看樣東西。」
蘇亭一頭霧水地把小案搬出去,放在船頭,船頭的燈籠有些暗了,他又用隨手從船上撿了根小木枝撥了撥,燈芯嗞嗞地燒起來,他回過頭,登時愣在原地。
——白海棠跪坐在篷內,正在寬衣解帶,披在肩上的小毯堆垛在腿邊,層層疊疊。
他想過與白海棠親密的事,而且捫心自問,想過不止一次兩次。他比白海棠小很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且又不是那種恪守禮規的人,春宮密戲都涉獵過。夜夜入夢時,身下所見所想都是白海棠的影子,有時就這麼不知廉恥地想了一夜,早上醒來,褲縫裡都黏濕濕的。
但他從來沒想過趁人之危,更不想在白海棠不情願的時候與他有些什麼。那麼白海棠呢?為什麼拒絕他那麼多次,今天突然就……
蘇亭有些不可思議,他跪坐下來,傻兮兮地看著白海棠,好半天才手忙腳亂起來,把篷子兩端的葦簾垂放下來,即便河上空無一人,他也不願叫別的什麼東西偷看了去海棠的身體。
回到篷內還是暈暈乎乎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明明很想看的,此刻卻陡生出一股羞怯來,眼珠似在眶里生了鏽,半天沒挪得一下,只盯著海棠腳邊的一抹衣擺觀察。
蘇亭看著看著,突然發現了什麼,於是伸手上去,從灰布外衫底下揪出一縷紅布來。像是順藤的瓜、吃線的魚,他兩手循著衣拽了拽——嘩啦一聲,外衫褪了下來,他瞪大了眼,語無倫次道:「海棠,這、這是……」
視線抬上去,白海棠的臉頰似一顆熟透的柿子:「——好看嗎?」
「好,好看。」蘇亭直愣愣瞧著,連把白海棠瞧羞了都不知道,他摸了摸那塊衣料,眼睛熠熠發光,「這喜服是……什麼時候?」
白海棠拘謹道:「很早了,我自己縫的,還有一點點沒有縫好,只是來不及了。亭郎,我就想著有一天能……穿給心上人看。」他拽著一點裙邊,紅著臉說,「你想看看嗎?」
蘇亭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他心裡慌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這身喜服,還是因為白海棠的那句「心上人」,他笑著笑著忽然覺得有點想哭,感覺心都要化了:「海棠,海棠——」他竟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不停地重複「好看」。
白海棠無奈道:「你怎麼像小孩子一樣。」
越被他這麼說,蘇亭就越難受,強行給自己辯解道:「誰看到自己的新娘子那麼漂亮,都要哭的啊!」
白海棠赧道:「誰要做你的新娘子了。」
蘇亭揉幹了眼睛,離遠了一點,正從頭到腳細細地欣賞,聞言立刻止住呼吸,瞪著眼睛看他:「不是我的嗎?」
「……」被逼問地沒了退路,白海棠只好承認,「是你的,是你的,你看罷。」
蘇亭前後左右來回地看,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他在夢裡也見到過海棠穿嫁衣,只是夢裡虛幻縹緲,像個不可捉摸的泡影,而今日所見卻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著,摸得見,反而讓人覺得這不會也是場夢吧!
他看得痴迷,恨不得將每一絲每一寸都刻印在腦子裡。
突然地,鮮紅衣襟中裂開了一條縫,且那縫隙自上向下,由寬而窄,露出紅衣里的一片雪白。蘇亭突然意識到他在做什麼,呼吸不由粗重起來,然而一隻手剛剛伸到腰間的系帶,他突然驚醒,一把按住了對方的手。
白海棠的臉有些發白,像是被懾住了:「亭郎……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嗎?」
蘇亭謹慎地盯著他,一下子從巨大的喜悅中甦醒過來,他有些慌,伸手把從白海棠肩頭滑落的喜服提上去了,顛三倒四道:「我想看,但是今天不想看……海棠,我們今天不看了,以後再看,好嗎?」
一隻手拽過來,蘇亭仿佛被火燎到一般退到船頭。
「……」白海棠攥了空,險險用另一隻手撐住了身體,一種不可能的可能衝上腦海——蘇亭是害怕他嗎?他有些自暴自棄地往下脫衣服,非要給蘇亭看看不可。
夜裡那麼涼,船上的風毫不留情地來回篩過,蘇亭一個箭步鑽進船艙,抖開了扔在一旁的小毯,不由分手地把人裹上了。他按住白海棠的雙手,死死地盯著他:「你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他想做什麼,不過是想給蘇亭看看自己脫了衣服是什麼樣子,蘇亭見了,就會明白他到底是什麼病。白海棠掙了兩下,才掙脫開,就又被蘇亭抓住了。明明是他強求別人來看,最後反而把自己弄得很狼狽。
蘇亭紅了眼睛:「——白海棠,你要試探我嗎?要不著你試探!你嫁衣都為我穿上了,卻還要試探我嗎?」
他兇狠狠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要和你行夫妻之事!我才不管你是什麼病,我和你一塊兒死!」
白海棠嚇得一縮,用力睜開了蘇亭躲到小篷船的另一頭,生怕蘇亭真的過來把他辦了。
蘇亭吐出一口氣,撿起小毯子慢慢過去給他披上:「好了,把衣服穿起來,我只是怕你著涼而已。」他隔著毯子把白海棠抱進來,很是無奈道,「你不用再試探。無論如何我不離開你,海棠,放心吧。」
白海棠聲音悶悶地道:「亭郎,你以後會娶親嗎?」
「這是什麼話,」蘇亭說,「我不是已經抱著我的新嫁娘了嗎?」
「嗯。」白海棠輕輕笑了下,「那……要是我死了,你就再續個弦吧。窮點沒關係,對你好就行。你不愛念書就不念了罷,考不上功名就算了,只要過得順心就行,當個帳房也不錯。」
蘇亭後背一顫:「……你說什麼呢?」
白海棠前言不搭後語道:「亭郎,我運氣一直挺好的。算命先生說過,我是天赦入命,是一生吉祥,少勞多得的好命,遇災遇難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這話莫名讓人恐懼,蘇亭抓著他,另一隻手去夠竹蒿:「我們這就回去,回家,路上給你買盞祈福佑年的蓮花燈掛在床頭,還給你買愛吃的芸豆糕。」
「好啊。」白海棠笑笑地應道,袖子裡隱隱動了一下。
蘇亭拿到了竹蒿回過頭來,突然驚恐萬狀地撲上去,腳下卻被一塊木板拌了一腳,膝蓋直愣愣磕在船板上,他也來不及感覺到疼痛,瞬間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他眼睜睜看著白海棠把什麼東西塞嘴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