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紫雲膏

  余錦年昏沉沉起來,宿醉的滋味不好受,這一夜酒氣烤得他口乾舌燥,只覺得嘴唇都要裂了,他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動作大了點,碰醒了趴在那頭的閔三公子。

  閔懋也迷迷糊糊醒來,看到有個人影在自己眼前,正捧著茶壺對著壺嘴兒往肚裡灌水,一聲聲咕咚咕咚的甚是痛快,他頓時也覺得發渴,抬手去要:「留點兒留點兒,我也喝。」

  「自己去後頭打。」余錦年往後撤了撤。

  「嘿呀,你這個人,真不仗義!」閔懋跳起來去搶,又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住,一低頭,見是倒在腳邊的姜秉仁。他險些一腳踩到了姜小少爺身上,堪堪收回腳來,余錦年已經將水全部喝完了,他只好認栽,越過一地「醉屍」到後廚去親自打水喝。

  被他倆這麼一鬧,陸陸續續的大家都醒了,第一個咋呼起來的是姜秉仁,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跟見了鬼似的瞪著大眼,問:「什麼時辰了!」

  余錦年冒頭看了看日頭,不確定道:「辰時了罷?」

  「糟了糟了,死了死了!」姜秉仁伸腳去踢石星,「大石頭!快起來了,一會兒我們兩個都要挨罵!」

  石星昨夜端茶倒水地伺候這小少爺,實在困得不行了才趴下睡會,這會兒被連搡帶攘地拽起來,臉上一百萬個不願意,可還是硬撐著睜開了眼:「芽兒,怎麼了?」

  姜秉仁拉著他匆匆往外跑:「你還說!睡過頭了!快快快走了,回去還得給爹娘請安!」

  余錦年還沒開口挽留說吃個早飯,他倆已經火燒屁股似的跑沒了。

  大年初一早上的吃食,慣例是頭天晚上包剩下的餃子,余錦年熬上了醒酒小羹,便來下餃子。

  一群人起來輪流抹了臉,清醒了些,便忙裡忙外地幫忙收拾,昨天真是杯盤狼藉,直到余錦年將餃子煮熟,又夾了兩碟臘八蒜、磕了鴨蛋出來,桌上才剛剛弄乾淨,前堂還隱約飄散著羊羔酒的味道。

  余錦年跑到外面放新年的第一炮,剛引燃了信子就匆忙忙躲回來,季鴻替他捂上耳朵,兩人一塊兒聽店外噼里啪啦好一陣哆嗦。

  閔懋往嘴裡扒了個餃子,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們知道我昨天夢見什麼了?」

  閔雪飛也不搭理他,優雅地端起小盅,雖然昨夜只有他一個人滴酒未沾,仍品嘗起了余錦年端來的冰糖蒸柚醒酒羹,這是將去皮晚白柚切碎了,與冰糖、清水一起蒸化而成的,酸甜可口,清心醒神。

  季鴻護著少年從風口裡回來,就聽到閔懋捧腹大笑:「我夢見年哥兒說要娶親了,就問他娶的是哪家女娘呀?你猜他說什麼?哈哈哈他居然說娶的是季三哥,還扒著三哥親嘴兒,哈哈哈哈……」笑完他揉了揉肚子,拍拍胸脯說:「還好不是真的!」

  閔雪飛:「……」

  後頭余錦年臉都憋紅了,真的是,早知道自己喝多了會說胡話,他肯定不會貪那幾杯酒的!這下可好,平白落了個笑話給別人看。

  閔懋見自家二哥神色不對,一轉頭,又看見余錦年一張臉跟猴屁股似的,旁邊的季三哥含著笑用手捂著幫他降溫,他窘迫地眨了幾下眼,乾巴巴笑兩聲:「什麼,難不成是真的……嗎?」

  閔雪飛道:「我覺得回了京,得讓你與父親滴血認親。」

  閔懋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

  閔雪飛平靜道:「我們閔家沒有這麼傻的兒子。」

  閔懋:「……」

  昨晚那個生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饒是季鴻也被驚了一下,雖然他也挺滿足於少年的大膽主動,但讓一群人那麼看著,總覺得便宜了他們。季鴻看懷裡少年確實被臊著了,忍不住笑了兩聲,附耳道:「昨天還喊著要娶季某,今天醒了酒,就敢做不敢當了?」

  余錦年抬起頭悄悄瞪他。

  季鴻也不好太過用力地打趣他,那邊閔雪飛還在教訓閔懋,他就把人拉回房間換了衣服,今日少說也有一堆街坊四鄰過來串門拜年,總不能一身酒氣地來迎接。

  余錦年惱羞漸散,趁著季鴻也在換衣的空,趴在案上裁剪紅紙,好包作壓歲紅包。

  在西城這邊他輩分小,遇著人都是叔伯嫂嬸地亂叫,所以人家不給他發壓歲錢就不錯了,倒也用不著他給什麼人發壓歲錢,但少不免有些小孩子過來玩,多多少少地包兩三枚意思意思,更何況還得給穗穗包個大的。再者像是清歡這樣沒有長輩的,由老闆來發也最是合適。

  他一邊掰著指頭盤算都給誰包,一邊在紅紙上畫小碗,這樣人家拿回去了,就知道這包是一碗麵館給的。大過年的他就想著給自家麵館做GG了,自己怎麼這麼聰明,簡直聰明死了!

  正自戀著,突然後背一熱,一個胸膛貼了上來。

  季鴻越過他的肩頭看他在紙上辛辛苦苦畫碗,道:「上次的章被蘇亭弄丟了?」

  「嗯。」余錦年點頭說,「找不到了,只好自己畫。」

  「下次再給雕個好的。」季鴻依在他耳旁說話,手卻不老實,哪兒不叫碰就往哪兒伸,擾得余錦年畫不下去,只好丟了筆,氣呼呼地去抓他的手。也不知道是沒抓住還是不想抓,他忽然輕叫一聲,手腳也使不上勁兒了,只好順著對方心意,與某人狼狽為奸起來。

  余錦年坐在書案上,屁股底下壓著一疊紅紙。

  因為上次余錦年教了他個新玩法,這回季鴻投桃報李,也就與他試試真假。

  試到濃處,門外有人走過來,一陣小跑聲,先是去廚房瞧了一眼,又在小院裡轉了轉,奇怪道:「年哥兒呢……咦,什麼聲音?有貓?」

  耳聽著他朝房間走近,余錦年抓起一支筆咬在嘴裡,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了,好在房檐上真的蹦下來一隻胖橘貓,把閔懋吸引開了。

  他兩手撐在案上,盯著房頂又好一會兒失神,才堪堪能夠聽到季鴻的說話聲:「好麼?」

  余錦年吐了嘴裡的筆桿,白竹小管上被豁出了兩口牙印,他有些恍惚,被季鴻手掌托著撫了撫後背才醒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道:「……能不好麼,都舉一反三了。」

  他想從案上跳下來,腿一軟險些跪下,窩在季鴻伸來的臂彎里休息了一會兒,又聽到他偷偷在笑。於是納悶地反手摸了摸,摸到因為不可言明的原因而黏在屁股蛋上的兩張大紅紙,桌上那裁好的一沓紅紙也不能用了。而且,紅紙還掉色。

  季鴻忍住笑意,為防止紅色染了衣簾,便把少年衣擺捲起來塞到他手裡:「站一會,我去打水。」

  空氣里還飄著一股淡淡的甜腥味,余錦年瞬間想刨個地縫鑽進去。

  但還是老實找了個隱蔽處把自己藏了起來,生怕那邊季鴻一開門,自己在屋裡晾鳥兒的光景就被人偷看見了,那還不丟死了人。

  季鴻帶上門出來,又碰上正蹲院子裡玩貓的閔懋。

  閔懋樂道:「這貓好胖,肉呼呼的!剛才是不是在你們屋裡躲著哪,我聽見你們房間裡有貓叫了。」

  季鴻不答,在井裡下桶。

  閔懋追過去問:「年哥兒呢?我這個手凍著了,讓他給我看看唄!」

  冷水兌了熱水,季鴻端著木盆往回走:「害羞了,不敢出來。」

  閔懋笑了會:「害什麼羞啊,想娶季三哥的能從國公府排到城門樓,不就是親個嘴兒嗎,大家都喝多了,開個頑笑。男人和男人親個嘴兒,也不會掉塊肉,又不是真的有意思……」

  季鴻看了他一眼。

  「……」閔懋止住笑,過了會,震驚惶恐道,「等會兒……是真的有意思啊?」

  季鴻搖搖頭,推門、關門,把閔家三傻子關在外頭。

  閔懋這一早上,是把自己震裂了縫又黏起來,還頗有抗打擊力,這下被季鴻一個眼神徹徹底底地震碎了,蹲在小院子裡與小叮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許久,才收拾收拾把碎了的自己掃起來,似個塌陷了的泥人兒一般回到前堂,白著臉問他哥:「那什麼,二哥,他倆是真的有意思啊?」

  閔雪飛擦擦嘴,氣若神閒道:「所以閔家沒有你這樣傻的兒子。」

  余錦年被某人按在桌前洗了掉色的紅印,期間又免不了要動手動腳。他又重新做了小紅包,挨個畫上小碗,碗裡又有個吉字,這才走出來見客。一群小孩子跑進來拜年討利是,余錦年每人給發了一個,又抓了些瓜子花生給他們吃,也有年紀大的過來竄門,給余錦年塞上兩個利是包。

  一來一往的,虧賺多少倒是其次,重點是有了股紅紅火火的年味。

  就連楊家和嚴家也派了人來賀歲。

  忙活了大半天,余錦年才坐下來閒情逸緻地喝口茶,閔雪飛已經回客棧小憩去了,只閔懋一個唉聲嘆氣地抱著只貓,他自然不知道這位三少爺都經歷了怎樣崩潰來崩潰去的心路歷程,於是過去坐了坐,揀起瓜子來嗑。

  閔懋看他一眼:「唉……」

  「你做什麼,」余錦年納悶,「丟臉的是我又不是你。」

  閔懋道:「三嫂啊……」

  「——咳咳咳!」余錦年差點兒被瓜子仁卡死,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閔懋,「你叫我什麼?」

  「得了吧,我還擔心你非禮皇親國戚,誰知道你們倆是勾搭成奸!」閔懋白他一眼,「枉我這一番操心,結果還不如你鍋里的驢肝肺。」沒等余錦年張嘴,他伸出手來套近乎,「三嫂,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你給我看看這手,好好看,你瞧都凍裂了,早上一過冷水,疼得人齜牙咧嘴!」

  「……」余錦年都不知是該誇他接受能力強呢,還是該說他沒心沒肺。把閔懋的手爪子拽過來看了一眼,沒多大事:「皴了,抹點藥膏就行。」

  看在閔三公子可憐巴巴的份上,他起身走到廚房,翻出之前留下的芝麻油,倒進擦洗乾淨的鍋里。

  因為一直在給季鴻烹製藥膳的緣故,他手裡還存著不少藥材,此時便挑挑揀揀選了幾樣。油溫五成,先把一大把紫草下進去,並非是要炸紫草,而是要溫煎,即讓油溫一直保持著五到七成的溫度,令紫草中的藥份析出來。

  余錦年一直守著灶台控制火候,不然油溫太高反而會破壞紫草藥效,當然,更簡單的辦法是直接把紫草放到油里冷浸,只不過這種方法至少要浸月余,倒不如溫煎來得快。

  煎好的芝麻油已經是深沉的紫紅色,之後依法再下當歸、白芷、防風、**、沒藥、生地黃,煎至藥材枯焦,便都撈出,藥油濾渣。

  這樣的藥油其實已經可以用了,若是想要氣味芬芳,還可以加些消腫去紅的梅花腦,便能有松樟香氣,現下余錦年沒有這個,也就不強求了。只是想到閔懋說不得過幾天就要回京,帶著藥油總歸不方便,於是另在藥油中熬化了蜂蠟,趁熱倒進寬口的小藥瓶里。

  七八個小瓶子放在院中,稍一凝固,就成了紫雲膏,消炎止痛,既能防止皴裂,還能護膚。

  閔懋拿了膏便往手上抹,過了會兒就跑過來跟余錦年匯報心得:「確實不怎麼疼了!年哥兒你真是個小神醫,這膏這麼管用,趕明兒你多做些,我拿到京中去賣,保準兒生意好得不得了!」

  余錦年忍不住笑他:「你堂堂閔家三公子,怎麼整日裡跟被人家短吃短喝了似的。」

  「好男兒志在四方!」閔懋高高興興解釋道,「我大哥功名在身,二哥又是朝中紅人,我怎麼說也要干點兒什麼才像話嘛,我看你這就不錯。以後你來京城,我們一塊兒開個醫館,一樓做個食肆,你還能繼續燒菜,樓上看病,柜上再賣點什麼膏膏藥藥的。有你這手藝,還不客似雲來?」

  余錦年想了想,好像是挺不錯的。

  他低頭琢磨著,季鴻突然湊過來,問:「想要麼?」余錦年被他驚了一下,一時間忘了說話,季鴻慢慢重複一遍:「醫館,給你開一個。」

  余錦年很有骨氣地說:「不要,那不成你包養我了麼?」

  季鴻聽見個新鮮詞兒,但很快就能夠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很不知羞恥地道:「好罷,那我等著余小先生來養我。」

  「……」閔懋忽然覺得眼疼。

  正月頭幾天都是在相互拜年中度過的,大家都閒來無事,閔雪飛的病差不多痊癒,如今仍在吃些調養的方,畢竟腸癰也不算個小症了,此時失診誤診頗多,像之前閔雪飛被誤診為肝胃不和的情況,在大夏朝中屢見不鮮,這樣一個人人都能自稱具有祖傳醫術的時代,還有不少病人死於愈演愈烈的膿症。

  而即便是在余錦年的前世,這也是個不容輕易忽視的病症。

  這回的腸癰雖已治癒,但到底不是開刀截腸那種痛快法,不能做到一勞永逸,所以余錦年還是囑咐了他一堆以後需要注意的方面,提防著此病捲土重來。

  正是初四,各家鋪子都相繼開業了,余錦年也不能與他多說,還得回到一碗麵館操持營生,便留下了季鴻與人敘舊,自個兒提著食籃跑回了店裡。

  進了門,閔懋正被個行腳商哄騙著買珊瑚手釧,余錦年壞心眼地任他被騙去,也沒提醒,自己笑吟吟地踱著腳去往後院,架上小泥爐子給季鴻和二娘各自燉上藥膳湯。

  昨日姜小少爺來串門,姜秉仁也知二娘病重,特意帶了一朵成色不錯的靈芝做禮物。靈芝對各類癌症的有益效果是經過了諸多實踐的,余錦年只掰下了小小一瓣留給季鴻,剩下的俱在壽仁堂里研成了粉,好給二娘用。

  淮山、生芪,與炒雞金和萊菔子,用棉布包起來,並粳米一起用瓦罐來熬。黃芪山藥扶正祛邪,雞內金消疳積,萊菔子化痰除脹歸脾胃,也能夠稍止嘔逆。

  余錦年把這罐芪藥雞金粥煮上,便出來準備別的食材。

  走到檐下,他忽地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低頭一看,竟是幾片碎瓦。

  他剛來此地時,二娘才把麵館前後房頂都修葺過一遍,怎的才半年時間就開始漏瓦了呢。余錦年撿起瓦片,又仰頭看了看房檐,高倒是不高,但是憑他這身手要是想爬上去查看,還是得架個梯子才行。

  難不成是小叮噹重得不像話,竟然把瓦都踩翹了麼?

  余錦年疑惑著,正要去搬梯子來,前堂段明匆匆過來,撩起隔簾喊道:「小公子,蘇亭蘇公子來拜年了!您見不見?」

  蘇亭?

  余錦年這才想起來,他給白海棠開了五天量的方子,今日剛好該換方了。

  「見,見。這就來!」余錦年吆喝了一聲,收回了去搬梯子的手,畢竟看病事大,碎瓦片何時不能修整?於是拍了拍指頭上的灰塵,小跑著趕去前堂見蘇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