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年夜飯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

  除夕日,看著是滿街空蕩蕩,時不時有幾個出來掛燈籠貼福字的街坊,但是敞開門來,卻聽得到諸門百戶的歡聲笑語,一年之重,莫過於此日,因此無論是鄰里矛盾又或者錢財糾紛,今日都偃旗暫歇,各家匯聚團圓。

  一碗麵館早起就飄出了炊米香氣,余錦年從籠架上取下剛蒸好的圓豆包,因著今年是亥豬年,他還特意用小南瓜和面調色,捏了一屜小豬豆包來,白面做鼻,綠豆為眼,擺在盤子裡,一個個嬌憨可愛地仰著圓鼻。

  這日男女老幼都會穿上新衣新襖來歡度佳年,穗穗盼這一天盼很久了,因二娘自過了暑便開始給她縫製新衣裙,這半年被病體拖著,動作慢了一些,但好歹是趕在除夕前兩天做好了。余錦年端著豆包出來,就見小丫頭歡天喜地地從房間裡跑出來,眨著一雙眼睛,期待別人夸一誇她新上身的珊瑚色穿花小緞裙。

  清歡也換了新衣裳,是件藕荷色刺小瓣牡丹的褶裙,看手藝,約莫是她自個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再往前堂走,又遇上昨天剛被余錦年教訓了一頓的閔懋,這位少爺打扮得熠熠奪目,唯恐人家不知他家財萬貫。放下豆包屜子,段明和阿春也來了,段明還是原身打扮,只不過收拾得比往日更齊整些,阿春則大變模樣。

  昨日余錦年領了阿春回來,吃過飯,他看阿春實在是髒得沒樣子,麵館又沒有能借宿的房間了,便叫段明把他帶回去好生照顧著。沒想到段明看著粗,實則卻是個細緻體貼的漢子,這一夜功夫,不僅給阿春洗得光滑溜香,還給他弄了身新衣。

  阿春揪著自己身上的雪青色衣角,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問余錦年好不好看。雪青色淺,慣好是閨閣女子愛穿,不過阿春身姿嬌小,又臉蛋精緻,如此一打扮,還真讓人眼前一亮,也怨不得當初他會被人拐了去做伶兒。

  「好看,阿春最漂亮了!」余錦年笑著摸摸他的頭,給他個豆包吃。

  閔懋盯著余錦年上下看了看,嫌棄道:「你怎麼還這麼灰撲撲的?」

  余錦年好笑道:「老大不小的了,我有什麼好打扮的。」

  閔懋皺著眉:「你才多大,還沒我大罷!」

  余錦年一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在場的除了穗穗,好像確實是自己年紀最弱,清歡和自己同歲,那個看起來最幼稚的傻阿春反而比他長兩歲呢!正沉思琢磨著這個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回頭一看,季鴻單手撩開隔簾,神色溫和道:「錦年,過來。」

  余錦年放下手中的盤子,顛顛兒地追過去,與他一路跟到了房間裡,哼道:「做什麼?你也要嘲笑我年紀小麼?」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肩上一沉,光溜溜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被毛茸茸的東西裹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發現是一件朱紅色繡紋斗篷,軋邊一圈蓬鬆的兔毛白絨。

  他轉了個身,披風軟綿,壓在肩頭讓人倍感溫暖,衣擺繡的是梅竹雙纏紋,做工精良卻並不華貴,他驚奇道:「哪裡來的,我怎麼從沒見過?」

  「別人都有新衣,你沒有怎麼行。」季鴻笑而不答,「看看喜不喜歡?」

  余錦年嘴上嘀咕著「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眼睛裡的歡喜卻是掩不住的,且看這尺寸,斗篷垂下來剛好蓋過他的小腿,顯然是依著他的尺寸來的。余錦年想了會兒,也不知季鴻究竟是什麼時候偷偷訂做的,不過他也理解季鴻想要送他驚喜的心情,遂也不再刨根問底,而是捧起對方的臉,踮腳親了下面頰,心情愉悅道:「我很喜歡,謝謝你。以後晚上從被窩裡鑽出來,就不用凍得跟耗子一樣了!」

  季鴻伸手進他斗篷中,摟住一把細腰,用舌尖之間的勾纏詳細品味了少年的感謝。品得快擦槍走火,季鴻終於記起今日除夕,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荒唐的事可以留到夜裡再說,於是不舍地鬆開了少年,頑笑道:「他們都沒你好看。去罷。」

  余錦年嘚瑟死了,披著斗篷出去臭顯擺,這三言兩語地不知怎麼就跟閔懋鬧了起來,兩人從前堂追到店外,從地上抓起一抔雪捏作團球相互投擲,穗穗提著小裙子跑出來要給余錦年幫忙,季鴻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來個兔毛小帽,蓋在穗穗頭上。阿春起先還老實地不敢動,怕把新衣裳弄壞了,過會兒膽子也大起來,蠢蠢欲動地下場了。

  一時間店門前大笑大叫,閔懋一不敵眾,被一團團雪球凍得面紅耳赤,他邊躲邊喊:「你不要囂張,我叫詩情畫意來給我報仇……哇啊啊,你們不要往脖子裡扔啊!」

  季鴻披搭著一件厚氅,曲腿倚靠在門板旁,神色柔和地遠遠看他們互相打鬧。

  一碗麵館與方家客棧不過是前後錯落的位置,閔雪飛推開窗,聽到前街一陣歡笑聲,伴著他那傻弟弟的狂吼濫叫,這若是在相府,閔懋早該又被訓斥了,他搖搖頭:「罷了,既是除夕,任他瘋野去。」又叫詩情畫意都別守著他了,一塊去玩,之後才從床前拿起支簡陋木杖,稍微支撐一下自己尚且虛弱的身體,慢慢地下樓,也去往那小麵館看個究竟。

  轉過巷口,遠看一抹赤影在薄雪裡跑動,一陣清脆的刀鈴聲隱約可聞。

  他看得愣了愣,隨後走向倚在門前的季鴻,酸道:「這身紅看著就不煩是罷?」

  季鴻挑了下眉梢。

  閔雪飛與他挨在一起,看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們瘋野,忽然問道:「叔鸞,我知你不是一時糊塗辨不清真假是非的人,但我免不了還是要問你一句。你不是在他身上,尋找二哥的影子罷?」

  季鴻看了他一眼:「這話何意。」

  閔雪飛道:「二哥出事,我知道你難以接受,這十年來這樁舊事已壓在你心頭,成了你夙夜難眠的心魔。但是你也不得不接受,二哥已經死了,而那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你不能當成是自己的負擔,更……」他微微頓了片刻,回頭見季鴻仍然望著那紅衣少年的方向,不由嘆息一聲,「更不能從別人身上來懷緬二哥,你把他變得再像、再寵他,他也不能替代二哥。」

  季鴻終於收回視線,嗤地笑道:「雪飛,你這話說得好笑。要論最像二哥的人,天下非你莫屬,我若僅想尋一個相似的人,那何必捨近求遠?再說了,我喜歡他,自然要寵他,不然還要去寵別人不成?」他奇怪道,「你究竟是如何以為,我要給二哥找一個替代品?」

  閔雪飛卻全然不信他的鬼話,趁著那少年不在此處,他索性將話挑明了說:「那刀我見過,在二哥書房裡,二哥寶貝得很,時時拿出來擦拭,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二哥說,那刀,將來是要送給……」他十分憂慮地看著季鴻,「叔鸞,他是兄,你是弟,就算二哥去了,你也不該對他抱有那種、那種……想法。」

  原是誤會在這兒了。

  季鴻瞭然,哭笑不得道:「那刀不是二哥的,是我娘親的遺物。二哥從大夫人手裡劫下來的,替我暫為保管。雪飛,你想多了。」

  「……」閔雪飛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那群少年們已經跑得很遠,季鴻抬手拍了幾掌,朝遠處道:「錦年,莫只顧著頑,小心雪把衣裳浸濕了。回來罷!」

  余錦年遠遠應了一聲,很是聽話地收手,與被打得沒脾氣的閔懋痛快和解,便左邊領著小穗穗,右邊領著傻阿春,一塊兒往回走。天沉似鴉羽,又忽地掉下一粒小冰晶,余錦年抬頭看著,驚訝道:「又落雪了。」

  阿春想起哥哥教他的一句詩,叫:「瑞雪兆……湯麵!」

  穗穗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湯麵,是拉麵。」

  余錦年被他倆笑得前仰後合,認真糾正道:「阿春、穗穗,不是面。那叫,瑞雪兆豐年,是說明年一定會五穀豐登。」

  兩小似懂非懂。

  季鴻伸出手來,飛雪輕盈,一片兩片三四片,點到指尖開始融化,未等它徹底融成一珠水,便有新的雪花飄落下來,他將手指蜷起來:「雪飛,實不相瞞,開始留意他確實是因為一株桂花,他走到我面前時的表情……像極了二哥。但也僅此一瞬罷了。」

  閔雪飛靜靜聽,他繼續說:「我娘生下我本就是個意外,是不被人期待的。我一直容忍退讓,只暗中做些事情,為了二哥、為了父親,以為這樣就算是償還了他們,但儘管如此,他們看我的目光仿佛仍只有那一句話——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我心力交瘁,後來留書出走,一路南下,原本也沒打算再回去。」

  閔雪飛忍不住插嘴道:「是啊,你逃得逍遙,卻不知我和季府也找你找得心力交瘁!」

  「也算不得逍遙。」季鴻搖頭道,「我只是想,至少在如何死上,能自己選一回。後來陰差陽錯到了此地,本想最後再去見見曾經伺候過二哥的老僕程伯,誰想物是人非,就連程伯一家也早已不在人世。」

  「……」閔雪飛聽出些不對來,他蹙眉盯著季鴻,「你什麼意思?」

  季鴻輕輕一笑:「沒什麼意思。你若真將我當做摯友,那你該感謝,是錦年救了我的命。」

  閔雪飛:「你……」

  這時余錦年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身後跟著兩個小尾巴,打斷了閔雪飛的話頭,閔懋還在後頭氣急敗壞地捏著雪團要砸他。他看準了站在門前的季鴻,似只歸雁般一頭扎了進去,哼哧哼哧地喘了會兒,抬頭哈哈笑道:「他可真不經打!」

  季鴻摸了摸少年的頭髮,還好沒濕,然後低頭看著他道:「屬你最瘋,累不累。」

  「跟他打,還能再扔三百個回合!」余錦年凍得鼻尖通紅,仍舊張揚不止。氣得閔懋用力剁了幾下腳,卻礙於他藏在季鴻懷裡,不敢再往他身上扔雪球了,只能憤憤地放狠話:「你出來,躲季三哥背後算什麼本事?」

  余錦年真誠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沒本事的人。」

  真是氣煞了閔三弟。

  穗穗也跑過來扒季鴻褲腿,揪下頭上的兔絨帽子,抿著嘴巴仰頭朝他看,大概是想說「還給你」。

  季鴻大手蓋在她頭頂,揉了揉:「送你的。」

  穗穗咧開笑容,抱著兔絨帽跑了進去,阿春緊跟其後,對那帽子饞得很,想討來戴一戴,兩人趴在桌上,不知私下商定了什麼協議,穗穗終於肯把兔絨絨讓給阿春戴一會兒。

  清歡和段明已經擺好了架勢要包餃子,餡料是余錦年一早調好的,又考慮到各人的口味,葷葷素素共三四種。香椿木的擀麵杖吧嗒吧嗒地在竹案上滾動,不多會,一張張大小均勻的圓麵皮兒就從清歡手下飛出來,摞到一旁,等待著人的寵幸。

  余錦年解了斗篷,甩了甩面上的雪水,便掛到屋裡去晾著,轉頭擼起袖子來包餃子。

  餃子皮也是有講究的,余錦年不愛用厚薄一致的麵皮,而是讓清歡擀成中間厚、邊上薄,這樣包起來的餃子更加立挺好看,下了鍋也不容易破肚。眾人圍在桌旁,會包餃子的都跟著幫忙,不會包的像季鴻、閔霽這般的貴公子,就跟在旁邊,幫忙把包好的餃子從案板轉移到篦簾上,從裡向外擺成螺旋圈圈。穗穗和阿春便在旁邊桌子上玩沙包和棋戲。

  閔懋則跟余錦年槓上了,總之就是你會的我也肯定會,不甘落後地要露兩手,看著還挺上手,結果包出來的玩意兒歪扭七八,一下水準會破得滿鍋都是的,令閔雪飛頭疼得想要打他。但余錦年也沒有打擊他的積極性,只是明里暗裡地指點一番,他也確實不笨,後來幾個包得還挺像模像樣。

  一群人說說笑笑,余錦年拿了幾個銅板,洗好用熱水煮了一遍,包到餃子裡,乾淨不乾淨的另說,風俗還是要有的,要圖新年第一波的好彩頭嘛!

  余錦年前世時,養父都是包黃豆進去,一則是為了好玩,二則是為了讓他多吃幾個,余錦年很小時真的以為吃到黃豆就會有好運,所以每次都會努力吃下比平時多很多的餃子,吃到豆子後,再認真許願,希望爸爸工作順利。養父則要笑話他,你許願許在別人頭上,那和沒有吃到豆子有什麼區別呢。

  不過是些陳年往事了,今日無端想起來,覺得年幼時分的自己真是傻得不行呀。

  季鴻看他滿臉蕩漾,趁著眾人說話無暇注意這邊時,悄悄貼上去,偷吻了下少年的耳緣:「想什麼呢?」

  余錦年厚著臉皮燦爛道:「想我小時候真可愛!」

  季鴻忍俊不禁,悄聲道:「現在也可愛。」

  餃子可以慢慢包,年夜飯菜卻是得趕快籌備了,不然一些硬菜尤其是各色大葷做不出來,白瞎了準備好的食材。余錦年叮囑好葷素餃子要分開擺,便起身回到廚房,著手烹製菜餚。因著此時時間還早,他先將耐火候的冬筍火腿煲燉上,便開始做比較費功夫的精細菜。

  年節的菜不在乎有多山珍海味,最重要的是要有個好意頭,雞和魚是必備的,投個大吉大利、年年有餘的說法,紅燒肉更是意味著紅紅火火,還有四喜丸子、八寶飯等常備菜色。

  魚是團頭魴,肉滑嫩而少刺,利五臟而助肺氣。魚斬斷頭尾,又快刀從魚脊到魚腹縱截成厚片,脊骨雖斷,魚腹柔軟處卻還連著一層皮,此時把魚放在大圓盤上順方向抹展開來,整條團頭魴就似孔雀開屏一般綻在盤上,然後頭與尾前後擺盤。

  這菜叫富貴開屏魚。

  之後是抹鹽、淋黃酒、少許米醋,片好蔥姜鋪在魚腹之下,稍醃製一會兒。魚好熟,且剛出鍋時最是鮮嫩肥軟,所以此時也不急著全部做完,畢竟之後只要上鍋蒸熟,再用熱油熬了豉醬椒辣趁熱澆上去即可,用些枸杞、蔥末點綴。

  余錦年把魚放在一邊,又搬了小杌子蹲坐在廚房裡剝蝦,河蝦瘦小些,且有些扎手,但為了好吃也就不怕麻煩了。剝好的蝦碾成泥,與香菇碎末、糖鹽、蛋清和生粉攪拌成餡,蝦殼卻也沒扔,準備廢物利用炸成酥脆蝦殼,撒上椒鹽來吃,也是道不錯的小零嘴。

  拌好餡,他又洗了大白蘿蔔,切成一節節的大小,剛好握在手裡來雕,倒也不至於雕得多精細,至少是要刻成個小杯子,好用來裝著蝦泥香菇餡,蒸成白玉盅。

  他正雕著蘿蔔,季鴻跟進來了,他將端著的一胚餃子放在灶台空處,便彎腰湊了下來,看他在做什麼。余錦年仰頭與他接了一吻,吮含著唇瓣好一會兒才退下來,又旁若無事地低頭繼續雕蘿蔔,還哄慰季鴻道:「乖,別擾我幹活兒。」

  季鴻笑嘆一聲,倒也不知是哪個先湊上來的,末了反倒怪起了別人來。

  四喜丸子八寶飯,富貴開屏白玉盅,五福臨門清甜糕,如意吉祥糖酥角。

  一道道上了桌,一聲聲納了福,從灶台到桌台,走的是尋常路,過的卻是吉慶年。原本以為只不過冷冷清清幾個人的年,這樣三差五錯的竟然也湊滿了一屋子。余錦年在院中擺了供桌,插上香台,他雖然並不信這些,但麵館里還是有其他人信的,比如閔家那二位,則甚是恭敬,並朝著北方遠遠行了大禮,意在向遠在夏京的閔家二老謝今年不能侍奉膝下的罪。

  余錦年小聲問季鴻:「你怎麼不去拜一拜?」

  季鴻只笑:「我不信神佛。」他說罷,細細觀察了一番少年的表情,卻發現他吃得開心,分毫芥蒂也無。

  不信神佛這話說得簡單,這年頭,人人皆敬仰鬼神,頭上三尺有神明,你說你不信鬼神,就是離經叛道,就是不合禮法。余錦年雖然已經學會入鄉隨俗,偶爾還會去寺里祈福,其實骨子裡裝的還是無神論,自然沒有什麼別樣的感覺,也更不會對季鴻這番說辭有什麼介懷,甚至還隱隱高興。

  這樣以後他就不用小心翼翼怕說錯什麼話啦!

  拜了神佛,該開飯了,余錦年跑去搬出釀好的羊羔酒,封泥敲碎,便有濃烈酒香撲鼻而來,上層清液白如玉脂,香遠味甘,盛在酒壺裡,斟在杯中,漸漸有淺淡木香味道飄出。余錦年是個小酒鬼,未等開席就先飲了一杯,閔雪飛倒是好品酒,且好品好酒,可今日他有疾在身,看著眼前好酒好菜,自己卻只能吃余錦年給他專門準備的病號餐。

  照余錦年的意思,叫他來只是不忍看他一個人躺在客棧里孤苦伶仃而已,想大魚大肉那是不可能的。

  兩張桌子拼在一起,眾人吵吵鬧鬧地開席吃飯,久不出房的二娘也被攙扶出來,湊湊這過年的熱鬧氣。一碗麵館裡都是些矮桌矮凳,比不得他們相府國公府里的高門大戶,這一群貴公子們都坐得擠擠歪歪的,而且在一碗麵館,余錦年也不在乎什麼身份高低,主子下屬都熱鬧一桌。

  閔懋說了句大實話:「比家裡好玩多了,府上那麼多規矩,真是煩都要煩死。」

  「這幾日沒規沒矩的,我看你倒是欠收拾。」閔雪飛本就哀怨自己的年夜飯太過寒酸,遂毫不留情地打擊了閔懋。

  這年夜飯吃的也不全是美味佳肴,更是席間的熱鬧氛圍,最後是二娘和季鴻吃到了銅錢餃,來年定是要轉運生福的。二杯酒湯下肚,閔懋個話嘮更是關不上他那話匣子了,聊天侃地地講起這些年他四處遊覽時所見到的奇人異景,他好一番聲情並茂,旁的詩情畫意又會給他添油加醋,簡直比說書唱戲還精彩。

  閔雪飛也被他逗得樂起來。

  酒過三巡,酒令、擲骰、搏豆子都挨個玩了個遍,余錦年有輸有贏,但論起喝酒來,他余錦年沒有在怕的,酒盅一字排開,他也能喝得乾乾淨淨,閔懋則已喝的暈頭轉向。阿春和穗穗捧著甜醪糟,也算是沾了個酒意。

  時近午夜,街上已能零星聽到三兩的爆竹聲,清歡便領著阿春穗穗出去燃爆竹玩。這爆竹也分優劣貴賤,上等精緻的用紙筒麻線裹上硫磺等火藥,編成串,外頭有糊紅紙的,也有不糊的,一點火,頓時噼啪亂響,大概就是後世鞭炮的前身了。而次一些的,用竹筒放進硝石,扔到火里去燒,也能咚一下炸掉。

  而窮人兒女卻也有窮人的玩法,直接把鮮嫩的小竹節扔到火堆里,燒那麼一時半刻,照樣能夠炸開來發出響亮的聲兒,只不過沒有加了硝石的刺激好玩罷了。

  但怎麼頑不是頑呢。

  余錦年第一次頑這麼古早的小玩意兒,便跟著扔了幾個硝石小竹筒,一丟手,就趕緊跑走,唯恐那竹節爆開打在自己臉上。阿春則像是個老手了,大概是年年都有荊忠陪著他玩的緣故,不僅會玩,還玩得花樣百出,街鄰其他出來放爆竹的小孩子都跑過來看,他帶著一長串手短腳短的小尾巴從東跑到西,儼然成了長街上的孩子王。

  余錦年伺候睏倦了的二娘回去歇著,又把自己的珍珠金豆貢獻出來,畫了棋格,給季鴻和閔雪飛兩個作棋盤用,雖說簡陋了一些,卻也別有風趣。眾人吃得酣飽,正要收攤,一碗麵館又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姜秉仁和石星竟也偷偷溜了過來,見麵館里如此多的人,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

  從素不相識到相談甚歡,只不過一盞酒的功夫,更何況在場除了姜秉仁,其他人都算是老相識了,今次相見,更像是遠隔十年的再度聚首,頗是令人感懷。畢竟十年前,主僕有別,就連石星、段明他們都還是朝氣蓬勃的少年郎,而這一轉眼間,季鴻、閔霽都已及冠,就連奶娃娃閔懋,都成了一棵話嘮小青蔥。

  由於守歲隊伍的壯大,余錦年又轉回廚房,添了兩個新菜,又將吃剩的菜盤折一折,重新下鍋一炒,雖說賣相差了點,但吃起來也沒什麼區別,就是有些對不住外面那群穿金戴銀、從沒吃過剩菜剩飯的貴公子們了。

  又一陣持酒夜談,閔懋倒和姜秉仁投了性子,大概兩人都是不問世事的小少爺,就如何花天酒地、揮霍敗家,都別有一番心得,氣得閔雪飛險些腹痛再作,而石星則是一臉無奈。

  喝到最後,天還未亮,在外頭瘋玩了一晚上的穗穗和阿春都熬不住了,兩人又玩了會兒小沙包就睡了過去,清歡前前後後照顧他倆,給一大一小都披上一層小毯子,自己也靠在桌上閉了眼。於是前堂只剩下一群大老爺們兒喝酒划拳。

  感情再深,悶著悶著也都醉了,石星手忙腳亂地應付姜秉仁,閔懋則端了酒杯過來,把他哥擠到一邊,和余錦年挨著坐了,趴在桌上湊著頭說話,兩人都以為自己將嗓音壓得很小了,其實不然,是一個賽一個地嗓門大,恨不能將偷偷說的那些小秘密都吼到天上去。

  閔懋把前年打破了他二哥一隻琉璃冰瓷盞,卻把事情推到了他大哥頭上的事兒都倒了出來,閔雪飛這一晚上可是被他好一頓氣,此刻聽了這番招供,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閔懋卻並未體會到來自背後的威脅,猶自傻笑著問余錦年:「我說完啦,該你說了。一個秘密換……一個秘密!」

  余錦年歪著腦袋想了會,實在沒想到自己有什麼稱得上是秘密的東西,如果真的有的話,那就是:「我啊……我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閔懋皮笑肉不笑:「騙子。快點兒的,我都說完了,你還要反悔怎麼的?」

  余錦年心想,我說的是實話啊,可是你不信怎麼辦。他只好重新想一個,想來想去突然靈機一現,滿口酒氣地湊過去小小聲道:「我、我有……想娶的人啦!」說著還哈哈笑起來。

  閔懋一下來了精神,極其八卦地問他:「是誰,哪家的女娘,好不好看?」

  正手談一局的季鴻和閔雪飛也聞聲看過來。

  「好看,可好看了,比你好看多了。」余錦年借著這話將閔懋好一陣褒貶,閔懋自然不服氣,非要他說說看是哪家的女娘,他要去看看究竟有多美。醉酒的人是沒有分毫理智可言的,余錦年哼了一聲,慢吞吞、晃悠悠從凳子上爬了起來,大著舌頭道:「等著,這、這就……給你看看!」

  他踉蹌兩步,呼啦一聲撲倒在季鴻身上,沒等季鴻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余錦年就已經掰著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僅是貼上還不夠,因他感覺到季鴻沒有回應,他又更深一步,撬開人的唇縫,把舌尖伸了進去。

  瞬間堂中鴉雀無聲——閔雪飛手中的金珠吧嗒一聲滾到桌上,閔懋頃刻嚇醒了酒。整個屋裡只有姜秉仁還鬧騰著,他聽後面突然沒了動靜,還轉頭看了一眼,指著余錦年張嘴笑道:「哈,哈哈!」又回頭去捧石星的臉,「我們也行。」

  「不行。」石星恨不得捂上臉。

  姜秉仁不樂意了:「怎麼不行?!」

  石星只好退一步:「行,回家再行,好不好?」

  姜小少爺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回家行……」

  好在閔雪飛早就看出他們的這一層關係,只是吃驚於這名少年的膽大妄為,很快就收拾了情緒穩定下來。閔懋則是完完全全地被震驚到了,手裡的酒盅也咣當一聲砸在腳背上,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余錦年口中那個「想娶的」、「比他美多了」的那個人,竟然是酈國公世子,而且京城內外那麼多名門淑媛想要嫁入酈國公府,卻還沒有哪個敢直接上嘴的!

  「完了完了完了,你完了。」閔懋過去扒拉余錦年,像從一株珊瑚上往下扒拉一隻八爪魚,「你這個不行,快快快松嘴,非禮皇親國戚是要砍頭的!」

  之前閔雪飛還以為他這個三弟只是脾性好玩,今日一瞧……分明就是個傻子。

  余錦年張嘴換氣,靠在季鴻身上抱怨道:「他好煩。」

  季鴻道:「不理他。」

  余錦年纏在他身上不願意下來,季鴻只好又搬了張凳子擺在身邊,這回他下是下來了,卻抱著季鴻一隻左臂做抱枕,時不時拿額頭蹭一蹭他的肩膀,一會兒要抱,一會兒要喝水,也虧得閔雪飛足夠鎮定,才能在這二人面前淡定下棋。

  倒是閔懋一臉恐慌:「這,什麼意思?」

  姜秉仁嘻嘻笑著踹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是個傻子……哈哈哈!」

  鬧騰一宿,夜盡天明,長街上燃爆竹的小火堆已燒成了一簇一簇的灰燼,裹著炸碎的紅紙片和碎竹筒,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煙硝味,各家門前的紅燈籠搖搖曳曳,燃盡了最後一滴蠟。一碗麵館前堂中一片狼藉,東倒西歪。

  寬大的朱紅斗篷下頭突然鼓起一個小包,裡頭蠕動了一番,一隻手伸出來,撥開毛茸茸的兔毛斗篷,從底下探出一個睡眼惺忪的腦袋來,他揉了揉眼睛,欲睜不睜地四處看了看。

  見季鴻在自己身旁,即便是趴在桌子上睡,也睡得風姿優雅。

  再往後一看,真是「橫屍遍野」。

  余錦年晃了晃仿佛被人敲了一榔頭的腦袋,零散記憶湧上來,他揉著腦袋悶哼兩聲,卻冷不丁想到了什麼,霍然驚醒:我昨天晚上都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