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砂仁雞卷

  楊梅瘡此病,即是梅毒,因其疳瘡形似楊梅而得名。

  之前余錦年借著要白海棠伸手的機會,見到他手心掌跖至手腕處分布著不少指甲大小的瘡疹,色澤暗紅,邊緣清晰,附近另還有些附起皮屑的白斑。

  楊梅瘡是一種擬態性非常強的皮疹,斑疹、丘疹、鱗屑、潰瘍、膿皰等,在楊梅瘡上具有表現,僅以手上的疹子來判斷,是常常容易失誤的。但白海棠那般躲躲閃閃,唯恐人家碰觸的姿態,令余錦年戒備之餘,對楊梅瘡的猜測又偏向了幾分。

  若真是楊梅瘡,已有如此嚴重的皮膚症狀,怕也已經不是早期,至少也在中期往後,卻不知那戲美人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什麼症狀。

  但不論如何,這種病在此時此地,都是個棘手問題。

  不治,那隻要白海棠一天還活著,與他密切接觸的人就都是高危感染對象,尤其是那個與他同吃同住的蘇亭;可若是治,余錦年又沒有痊癒的把握,他只接手過幾個經過抗生素治療過後,仍有梅毒血清抵抗的患者。

  蘇亭手腳不乾淨,可即便如此,卻罪不至死,更不該牽及他人,更何況白海棠的病不是旁的疹疹痘痘,而是此時四大花柳病之首楊梅瘡,病死在六成以上,放任其發展絕不是個好兆頭。

  余錦年不由想到,白海棠這病,蘇亭那個小賊偷知不知道?

  「我出錢……能治嗎?」

  沉思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余錦年回頭,看到這回「偷聽」的是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們背後的姜小少爺,剛才只顧著感慨,卻沒聽見對方的腳步聲。

  誰不好,偏生聽去的是這個小紈絝,他頭疼道:「姜小少爺。」

  姜秉仁對自己的偷聽行為也很不好意思,但還是不顧石星的阻攔,躡手躡腳地趴了會兒牆根,他方才便覺得年哥兒不對勁,一聽之下,果然駭人聽聞。他即便再不通世事,卻也知道楊梅瘡是等死的病,且死相惡怖,臭不可聞,百個裡頭僥倖能活下一二成,也是要爛口爛鼻的。

  想起那種場景他就忍不住一陣惡寒,嘆氣道:「白海棠挺好的……我從小聽他的戲,日日捧他的場,若非是那戲班拖累了他,他也不至於如此……」

  「從小」這個詞,乍聽十分唐突,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與那樣貌尚且年輕的白海棠有些不登對,但想來戲子登台都早,人家孩童還在玩泥巴的時候,他們就已開嗓餬口了。

  可容易如何,不容易又如何,病痛並不會因為誰生活疾苦而心生憐憫,更不會因為誰家徒四壁而大發慈悲。

  余錦年搖搖頭道:「我沒有把握。」

  姜秉仁卻不是個正常人,反而高興道:「那就是還有機會了?」

  「哎……」余錦年無奈地蹙著眉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你淨是會抓別人話里的把柄。我還等著有人來求我,你卻先替人求情。」

  姜秉仁是個聰明的小紈絝,猜也能猜到他指的是誰,當即跳起來道:「小意思,我把人給你抓過來,磕你一百個頭先!」

  余錦年擺擺手:「那倒不必,我最受不住人家拜我,你別叫他再在我跟前晃悠就成了,我們一碗麵館廟小,禁不住他來偷。」

  「那有什麼,」姜秉仁拍胸脯說,「我們姜家有個油坊,叫他去推磨榨油好了。是累死還是累活,端的看他對白海棠究竟有幾分情誼,就算是個軟蛋,偶爾也該硬一硬了。」

  余錦年聳肩:「那我不管,捉弄人的事你擅長,我只負責救死扶傷。」

  姜秉仁往石星身上一跳,勁頭十足地笑道:「石大個兒,我們走!」

  ——

  話說蘇亭今日在一碗麵館吃了好大一碗閉門羹,錢沒了,身上還有遮不住的傷,當時不敢回家,怕海棠見了要心焦,所以四處游轉了一會兒。因是大年下,街上有幾個擺博彩戲的哥兒,他運氣好,二枚銅板博了五文錢,卻也深知這是個哄騙人的小把戲,沒再繼續玩下去,便拿著那五個銅子,買了一兜剛出爐的熱包子。

  誰想回到家,海棠卻不見了。

  蘇亭慌得六神無主,好在兜兜轉轉在一碗麵館把人找到,這會兒將人領回了家,他再不敢離開白海棠一刻,一邊留意著對方的動靜,一邊用小灶台給二人煮飯,掀開盛米的缸子,裡頭米粒卻也見了底,蘇亭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將米留著除夕來吃,於是煮了兩碗芋頭菜梗粥,並把包子重新蒸熱了。

  芋頭塊都盛給海棠,蘇亭自己則舀了些稀湯水,便坐下來與海棠一起吃飯。

  眼下這個狀況,年節想吃上肉怕是不行了,若是能臨時找些活計掙幾個買米糧的錢,他就知足了。家裡剩下的米能做粥,要麼做成鍋巴,可以放存好幾天,廚間還有點酸齏和幾個雞蛋。除夕之後還有儺隊,他再去跟著混一場,應該也能討到些吉錢……蘇亭斤斤計較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沒發現白海棠盯著碗筷一動未動。

  「亭郎今早去了哪裡?」

  蘇亭停下思索,知道他是在旁敲側擊地問自己受傷的事,瞞是瞞不下去的,只好避重就輕地說:「原是想去給你請大夫,結果碰上兩個乞丐攔路,大年下的餓昏了頭,便好不巧與他們打了一架,落了些皮外傷,於是一時半會耽擱了,害你擔心。」

  白海棠信以為真,低聲道:「若不是我拖累你……」

  蘇亭知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上次用燒鐵烙瘡的事還令蘇亭心有餘悸,他生怕白海棠一個錯念,又做出什麼別的駭人舉動來,忙剖心道:「我這幾年念書,都是棠哥對我盡心勞力。如今你病了,合該受我照顧,不然我不就成了那戲文里忘恩負義的小人了!我願和棠哥你在一塊,沒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

  平日裡他都叫海棠,唯有激動處才喚一聲棠哥,白海棠心知他說的是真,於是臉微紅,拿起包子來垂頭默默啃著。他如今沒什麼食慾,咽下的東西劃得嗓子疼,身子更瘦得一把骨頭,但多吃幾口能讓蘇亭高興,他就願意多吃上幾口,畢竟他也沒什麼別的能換亭郎開心了。

  吃過飯,蘇亭伺候著白海棠歇下,煮了熱水灌進家裡唯一一個湯婆子裡,要塞進白海棠的被窩,白海棠推搡道:「我不要這個,熱得難受。亭郎你用。」

  蘇亭瞧他蜷縮著,指尖凍得發紅,不由分說將湯婆子塞他懷裡:「我壯實著哪,你快抱著罷!」

  待他睡下,蘇亭才帶門出來,望著屋後一角陰影,捲起袖子,抄起手邊物什:「要打要剮你們隨意,作甚麼要跟我們一路!」他以為對方是那群去後復返的混混,卻不料蹦出來個千嬌萬貴的小少爺,他終於認出來,卻也驚訝:「姜公子?」

  手裡扁擔條緩緩放下,姜秉仁趾高氣昂道:「蘇亭?是叫蘇亭罷。開個價錢,屋裡那個我買了。」

  春風得意樓的姜小少爺,但凡是個信安縣人,都知他生性風流,男女不忌。

  蘇亭橫眉豎眼,似炸毛的公雞,他不禁想起那群地痞們說的渾話,那些不堪入目、不齒入耳的流言,不由心下顫慄,揮著扁擔驟然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石星伸手擋下了蘇亭,那扁擔打在胳膊上,像是打中了一塊鐵板,竟生生折斷了,姜秉仁不慌不忙說:「我可真還算個東西哪,你把他賣給我,我能給他治病呀!最好的大夫,最靈的藥石,這些東西我信手拈來,你霸著占著他,又能給他什麼?」

  蘇亭啞了。

  是啊,他做不到的,世間自有人能做到,他一窮二白,卻有的是人家財萬貫。白海棠風光時,那麼多公子哥兒捧著他的場,可他卻跟了自己。這些年,並非是海棠拖累了他,反而是他拖累了海棠,若是海棠早年間遇到個有出息的,帶他脫這苦海,又如何能落得這般下場。

  蘇亭拿手遮住眼睛:「可我不能賣海棠,死也不能!他若知道,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姜秉仁一雙杏仁眼在蘇亭身上打轉,伸手捏起了蘇亭的下巴,仔細一看,這書生倒長得還不錯,比之年哥兒是差點味道,但勉勉強強、馬馬虎虎罷,他忽地促狹道:「他不行,你也成啊。你陪我玩玩,那白海棠的病我找人來看。」

  蘇亭傻掉:「什、什麼?」

  「還用本公子再說第二遍?」姜秉仁不耐煩地嘖舌,「你是榆木腦袋,用得著我親自來教?想好了,明日洗乾淨了去春風得意樓找我,醫、藥,我決不食言。」

  蘇亭怔愣著目送兩人遠去,那小少爺還邊走邊踢開腳下的石子兒,抱怨道:「這什麼破巷子,陰森森的……哎呀,踩到狗屎了!石頭……」

  姜小少爺一皺眉,那跟在他身邊侍衛模樣的男子便一彎腰,將小少爺抱了起來。姜秉仁嫌棄腳上的靴子沾了髒物,兩腳並著左右一踢踏,直接將一雙錦靴踹掉了,兩手攀住侍衛的脖子,優哉游哉地任他抱著走。

  蘇亭愁眉不展地回到小屋,又聽到海棠的呻吟,他坐在床邊哄得人睡熟了,自己卻一夜輾轉反側。

  他夢見很久之前那日,海棠說要隨班子去到一個老爺府上唱戲,那老爺胭脂生意做得很大,又都說他出手闊綽得很,這回定能賺不少賞錢。海棠的戲好,每隔一陣都會有人來請他們去唱,祝壽、賀歲、慶滿月,次次都是大排場,蘇亭也未當一回事,只親手幫他理了戲服,送他上了馬車。

  那次,海棠去得格外久,整四五日才回來,回來就一頭倒在床上昏睡了兩天,還燒了一回。但也是那次之後沒幾天,海棠忽地拿出許多銀兩來,給他交上了書院的束脩,量身定做了幾身新衣,買了最好的筆墨紙硯,親手縫製了布包,包裡面一層還悄悄繡了一朵海棠。

  他說:「亭郎,你要好好念書,將來出人頭地。」

  「亭郎,只要你能好,我做甚麼都不虧……」

  「亭郎……」

  蘇亭猛地從木板床上坐起來,渾身濕透,額上儘是冷汗,他轉頭看了看床上偶爾痛吟兩聲的白海棠,眼睛裡忽然大粒大粒地掉出東西來,冰涼涼地湧進嘴巴里,他翻下床卻被旁邊的木凳一頭絆倒,也沒爬起來,徑直膝行到床邊,隔著被子輕輕握住了對方的手,嘴裡咕噥道:「不虧,我也不虧……海棠。」

  去廚房燒了盆水,順道煮了幾個芋頭,然後給自己擦洗乾淨。剛換上乾淨衣裳,頭髮還濕漉著,白海棠就被一隻帶著筆繭的熱手摸醒了,他睜開眼看了看,睡眼朦朧地問道:「怎麼一清早就洗頭?」

  「嗯。」蘇亭將手從他額頭收回來,「有虱子,拿熱水燙一燙。」

  白海棠忙說:「燙死了沒有,我給你抓去?」

  蘇亭道:「不用,已經洗乾淨了。海棠,先別睡。」

  白海棠睏倦地睜著眼:「怎麼了?」

  「昨天啊我聽巷子裡一個嬸娘說,有家鋪子上招記筆先生,我去給人做幾天短工,只白日去,晚上就回來。你好好的,在家不要亂走,也別跟昨天似的到處去找我了,大年下的外頭淨是鬧事的乞丐痞子,你一個人不安全。若是餓了,碗裡有煮好的芋頭,你多少吃些,晚上回來我再給你做飯。」

  白海棠緊張兮兮地問:「你回來嗎?」

  蘇亭笑道:「當然回來。我能去哪,沒有你我哪裡都不會去。」

  「嗯……」白海棠點點頭,「我聽你的,不出門。」

  大年二八,各家歡天喜地,越往城東,富貴人越多,街上鋪子雖關了不少,但仍舊人如雲涌,春風得意樓前紅綢彩燈,門庭若市。地上積雪未化,牆角陰溝里結成了硬實的冰霜,但前來預定年節葷菜的達官貴族們絡繹不絕,車轍腳印在台階下軋出一條條亂痕。

  蘇亭走進去,便有跑堂夥計迎上來,將他帶到二樓一間房外,他抬手敲了敲:「姜少爺……」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從房間裡發出,緊接著被什麼人捂住,有東西被撞下來,砰呲碎在地上,又似乎有翻身打架的動靜。

  蘇亭以為房中進了歹徒,忙伸手推門,門自裡面銷著,他又跑去推窗,窗倒沒鎖,卻有東西擋住了,只能推開細細一條縫。他歪著眼睛向裡面窺視,方要喊人,見到其中景象,眸仁倏忽一縮——只見雪白一截長腿在半空中亂彈,一隻骨節分明的男人的手猛地抓上來,不知是水還是汗,順著指尖滴落。

  「好疼……」

  啪嗒一下,一聲好疼,驚在蘇亭心上。

  他呼吸微滯,下意識以為那男人就是姜秉仁,這大白日的,他們就在、就在……他腳下連忙退後了兩步,本能就要撒腿逃跑,奔到樓梯前,又猛地停住了腳步。

  房間裡窸窣又響了好大一會兒才歇住,姜秉仁捂著脖子,氣得蹬了某人一腳:「大早上發什麼春吶!咬我脖子好疼的。」

  「小二主子醒了,做僕從的自然要伺候伺候。」石星欺上來,擺弄著人的手指,一頓,又說,「你與那蘇生做戲,我吃味了。」

  「想折騰我罷了,莫尋藉口。」姜秉仁拿被子給小小姜少爺蓋上,惱羞成怒地攘了對方一把,石星順勢退開,又痛哼一聲,他連忙一個骨碌翻身爬過去,擼起石星袖子看了看,好大一片淤青!他頓時心疼:「昨天擋扁擔那一下?本來也打不中我,你去擋它作甚麼!」

  石星單手扯來衣裳裹在少年身上:「公子不在,你就是我主子。我們做侍衛的,即便是萬中之一的危險,也不能讓主子經受。」

  姜秉仁喜滋滋地套上衣袖,要叫人送點化瘀藥油來。

  石星道:「好了,這點小傷沒什麼大礙,蘇亭已經到了,正在外頭。」

  「管他做什麼,叫他等著。」話畢,姜秉仁臉上的不喜之色又瞬間褪去,換上一副小狗腿般的討好表情,若他有尾巴,此時也早該在屁股後頭搖起來了,「明天廿九,春風得意樓也要關門的,晚上跟我回府上去罷?」

  石星笑道:「去作甚麼,我拐帶了他們的小少爺,怕要被打出來。」

  姜秉仁扁扁嘴:「我一個人過年有什麼意思,我爹見我就要罵我不學無術的,那幾個姨娘庶弟慣會在我爹跟前吹耳旁風,你不跟我過,我會悶死!我把你帶回去,藏在我的房間裡,除夕我在前頭吃兩口就回來,我們一起守歲呀!好不好嘛?」

  「好。」石星捏捏他的臉蛋,「跟你做一回金屋藏嬌。」

  姜秉仁這才開心了,又給他揉好藥油,才出去見蘇亭。

  雖說是見,卻也真只是見了一眼,下一眼就被幾個家丁五花大綁捆了起來,一路穿街過巷,扛到了一座城郊的大院子裡,院中有磨有碾,熱火朝天,香氣撲鼻,姜秉仁揮揮手,讓人將他放下來:「行了,就在這兒陪我頑罷,做不夠活兒就不要回家了。」

  這油坊里本是有驢來拉力,但驢子也有病了死了的,一時補不上,這時候就得用人力來頂。姜秉仁說完,石星遣人搬來了桌椅板凳,瓜子果仁、吹彈琵琶,紅泥爐上的白梅湯,搞得好端端一個油坊里曲調悠揚,愜意得不像來監工的。

  被當做驢子使喚的蘇亭:「……」

  他這廂汗如雨下,磨繩在肩上嵌出一道深褶,幾乎要脫力倒下。那邊院牆外,白梅盛綻,雪壓梢頭,一支獨俏,他看了會兒,忽地又有了力氣:只要他們能給海棠治病,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別說他是被人當驢使喚,就是讓他變成頭驢,他也願意吶。

  「八角、草果、桂皮,各一兩;山柰、丁香、花椒、茴香、香葉半兩……嗯,再放點白糖罷?」一碗麵館中肉香撲鼻,滷汁咸溢,余錦年舀起一勺熬了一宿的白滷水,用舌尖抿了一口,隨即又往滷汁鍋中添了一份黃酒、一份湯,三兩片老薑,又轉頭去看段明的手藝。

  段明那邊好一番刀尖翻飛,看得余錦年是眼花繚亂,拍手叫好,他正驚奇著,季鴻突然一本正經道:「段明是侍衛里刀法最好的,殺人取骨,無往不利,能將一整張人皮完整地剝下來。」

  余錦年微張著嘴,一不留神就「咣當」一聲將勺子掉進了鍋里,他忙抓了筷子去撈勺。

  段明很是苦惱道:「公子,你莫開頑笑了,我何日剝過人皮。」余錦年心中一松,便又聽段明說:「我只剝過豬皮來練刀,這豬臉上的皮最是難剝,剝完之後鋪在地上,似毯子一般好大一張。」

  余錦年:「……」所以你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要練這種剝皮的手藝?

  說著話,段明放下刀,捏著雞脖子將剖好公雞提起來,右手輕輕那麼一抖落,就聽噼里啪啦一節節骨頭從開膛破肚的雞肚子裡掉出來,頃刻之間,一隻肥壯的雞就脫了骨、去了形,松垮垮地垂了下來,而皮肉處卻沒有一絲斷裂。

  余錦年自己雖也會取骨,且仗著專業學識的緣故,還自信剖得很好,卻沒想到段明的手藝比他還要快而細緻。他上手摸了摸,竟然真一根骨頭都沒有了,不禁又一聲驚嘆,莫非這就是醫生和殺手的差距?

  他拿盤子托起脫骨的雞,興致勃勃地跑出去給清歡講這奇事,段明將案板上的碎骨清理乾淨,再一次感慨道:「小公子真的、真的很好哄啊……」

  季鴻面上含笑。

  誇張地形容完段明的脫骨術,余錦年才把雞用鹽、酒、蔥姜醃製起來,同時將一碟剝好的核桃仁敲碎、炒熟。待雞醃得稍微入味,便找一塊結實的乾淨棉布鋪在案上。

  之後脫骨雞砍去頭尾爪,取出腹中蔥姜,平鋪在棉布上,再將炒熟的核桃仁、洗淨的枸杞子,以及碾好的砂仁粉裹在雞肉上頭,並似做醬肘子一般用棉布把雞肉緊緊地捲起來,兩頭用線扎牢,放到白滷汁的鍋中小火慢煮半個時辰。

  時時煮,時時將湯汁上層的白沫撇去。

  過兩日除夕,屆時桌上少不了葷菜,這些耗時候的葷菜冷盤,余錦年就先動火做了,左右外頭寒冷刺骨,是個天然冰箱,這些東西也不會壞,反而因為沾上些雪氣,更有一種勁道滋味呢。

  這道砂仁雞卷還要燉上一會兒,余錦年先拿出了一袋藥材,打算做個土茯苓水晶糕,到時帶著一起去白海棠那兒,一是這就過年了,也不好空手上門,二是余錦年對人心生憐情,便總想表達一些善意。

  他到處送東西這毛病是改不了了,季鴻也就不強使他改,反正自己這邊夠他吃喝不愁,他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罷,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還有他這個季公子做後盾,這一時半會兒的庇佑個傻兮兮的小郎中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土茯苓片加水,煎出一鍋藥汁來,分作兩碗,一碗與甘草水混勻,另一碗則代水將馬蹄粉攪成白漿,然後兩碗併入一個深盤,用木匙慢慢地攪動均勻。

  之後盤上蓋一層吸水的棉布,放在飯甑里蒸熟。

  土茯苓能夠消癰腫瘰癧、除筋骨痹痛、解肢體痙攣,是自古以來公認治療楊梅瘡的藥,但這般做食材劑量的土茯苓卻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僅能做個無可無不可的小藥膳吃吃,算是個聊勝於無罷,至於大劑量的藥湯之劑,還得等徹底確定是楊梅瘡了,方才好下方子。

  忙裡忙外的,待有了閒暇去往白海棠家時,已盡傍晚。

  見天色已晚,余錦年挎上裝了土茯苓水晶糕的籃子,連忙拔腳出門去,他這會兒一匆忙,竟是忘了裹件厚衣,才凍得噗嗤一個噴嚏出來,季鴻就提著件披風走來了。

  他也不犟嘴,老老實實聽季大公子數落了一陣,縮著脖子叫他給系上帶兒,末了嘴一甜:「哎呀,我都快凍傻啦!你來得真及時,我真喜歡你。」

  季鴻的數落便戛然而止,簡直不能更受用。

  那日姜秉仁和石星在屋頂上吵架,說得還真對,這少年就是嘴甜,知道怎麼捏著人最軟的那塊,甜得你四面八方暈頭轉向,最後渾然不知地被他牽著鼻子走,可不就是個小妖精。

  小妖精順著姜秉仁給他的地址,摸到了後戲坊胡同一扇破落小門前。已到年關,門上連個燈籠都沒有,漆黑一片,跟個黑洞似的,還真不好找。

  他推門進去,便聽裡頭驚喜道:「亭郎,是你嗎?」

  白海棠扶著門框出來,見是余錦年,失望之下,又奇怪道:「那日的老闆……您怎麼來了?」

  「我叫余錦年,這個是我的阿兄。」余錦年喜歡繁事化簡,所以回回介紹都說季鴻是他哥哥,這樣旁人不會過多猜測,他也不用過多解釋,「實不相瞞,是蘇小郎君請我來給你瞧病的。」

  只看臉,白海棠或許只以為他是個好心的麵館老闆,但說起「余錦年」這個名字,如今信安縣中誰人不知,正是那個活死人的小神醫啊。

  白海棠驚詫住了,半晌才想起將他們讓進屋中。

  余錦年左右打量了一番這個房子,右手邊一個小小的耳房,門前垛著零散柴火和大小不一的木盆,想來是做廚房之用,正屋不過方寸大小,外頭看著雖破落,但仔細瞧來,其中許多器具還頗有些精緻,比如八仙桌上柳燕雙飛的白瓷對盞,書案上一枚紅繪錦鯉筆洗,然而這些東西多在日常使用中有所損破,是當不出什麼錢來的,僅能看出,他們曾經也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生活。

  「小神醫,」白海棠惴惴道,「真是亭郎請你來的嗎?可是我們並沒有錢。」

  「就當他遇到貴人了罷。」余錦年笑道,把拿來的土茯苓水晶糕擺在桌上,「水晶糕,過年了,圖個吉利罷,莫要嫌棄。」

  白海棠誠惶誠恐起來,忙支著一雙細瘦的腿去翻找櫃中的東西,先翻出茶葉來,又一陣叮噹亂響,余錦年終於忍不住出聲問他在找什麼,他糾結了一會:「家中久未來人,沒有其他乾淨茶盞了,這些碗筷杯盞,多是我與亭郎一人一隻,實在是……」

  這話倒是令余錦年驚訝:「你這麼說,是一直在與蘇亭分開用這些東西嗎?」

  白海棠頭顱低垂著,侷促道:「能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罷,床都是分開的。我知我這病,若是一塊兒了,他也會染上的。」

  余錦年更加吃驚:「你知道自己的病?」

  白海棠匆匆抬了一眼,神色愈加低微,像是在說一件難以啟齒的事,但或許是余錦年臉上毫無嘲諷惡意,令他有了幾分一吐為快的勇氣,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師門九人,除了我,還有兩個師兄都是染這病去的。不僅見過,兩個師兄的後事也是我操辦的,如何能不知?四師兄孤苦伶仃一人倒是沒什麼,六師兄卻才娶了妻就……他們夫妻二人便是同吃同住,結果雙雙去了。」

  起先也沒想是這個病,便當其他疹病治了許久,後來忽然間意識到了,發現自己得的其實是跟師兄一樣的病,便一直小心翼翼,能不碰蘇亭的東西就不碰,若非要碰,也會隔著一條乾淨的手絹。

  他既恐懼又膽怯,擔心自己將來會變得和師兄一樣,爛在床上,連個願意進去幫忙收屍的人都沒有,每每想及此,便一刻也不想活了。可儘管知道自己已經髒不可聞、儘管害怕蘇亭知道以後心生嫌棄,他卻還是放不下蘇亭,捨不得蘇亭。

  如此熬著,竟也熬過了這一年半載。

  「我能看看嗎?」余錦年問,「我就是專門來給你治病的。」

  白海棠肩膀微微一瑟縮:「治得好嗎?我也治過,許多大夫,數不清的藥,他們都說治不好的。而且這病……」他卑怯起來,眼中斷沒有了曾經在戲台上的那般灼灼風采,而是畏縮著、退讓著,甚至忍不住自輕自賤,「這病……髒。我不想小神醫因為我而沾染上什麼壞東西。」

  「白海棠。」余錦年誠實道,「我自不敢擅自誇下海口,說你這病我有萬全之策。但醫者,乃生命所系,但有一病所苦、一人所求,就不會因為此病或難或易而隨便放棄。病便是病,受的苦是一樣的,經的痛也沒有分毫差別,並沒有潔淨髒穢之說。」

  白海棠抬起眼睛,余錦年便忽然懂得了蘇亭為什麼會痴迷與他,那雙眼睛是真的漂亮,波光粼粼,像一汪日頭投進了湖水,攪起水下萬千搖曳烏藻,所以流光溢彩,顧盼生輝。

  余錦年放輕了語氣:「你要想的,只是願不願意試著來治,而非諱疾忌醫一味躲避。蘇亭為了你,曾想盡辦法不擇手段,也曾向我下跪求我醫治,如果這般心意都不能讓你有所活下去的**,那你不僅是辜負他,更是辜負自己。」

  白海棠眼中濕潤:「我是想好的,我哪日不想好呢……」

  余錦年轉頭看向季鴻,小聲道:「阿鴻,你先出去。」

  季鴻自從知道是楊梅瘡,便為少年擔憂,那肯輕易把余錦年一個人放在這兒,可他也知道,自己不願意又能怎樣,還能捆著少年不讓他診治了不成?「有事叫我。」季鴻終於起身,一臉放心不下地踱到門外,安安靜靜地做個看門郎君。

  白海棠止住悲愴,終於答應給余錦年看看身上,他坐到床邊,慢慢解褪衣衫,他還是有些羞恥的,畢竟那種私密之處,本不該隨便現與人看,就連蘇亭都只是在他沐浴時草草偷看過一次罷了,那還是在得病前。如今那處生了許多疹瘡,即便是白海棠自己都不忍看。

  「這疤……」余錦年指著他腿側銅錢大小的痕跡。

  白海棠道:「是許久之前拿燒火棍偷偷燙的,有人說燙了就能好了……」他忽然想起,求余錦年道,「亭郎不知此事,小神醫千萬不要跟他講。」

  余錦年應了,但同時也說:「別再燒了,並不會好。你再說說除卻這些疹瘡以外,還有什麼不好?」

  白海棠有些失望地點點頭,便三言兩語地回憶起病痛來。

  余錦年邊聽,邊簡略診查了一遍,眉間愈加緊鎖。對方舌質黯淡,身形瘦削,前後二竅俱已生布瘡疹,少數有潰爛,腎子陽鋒也可見紅斑和滲出,且夜間時而皮疼骨痛,又臨溺而苦,髮絲亦有脫落……看來是楊梅瘡無疑了,且總的來說,這情況不容樂觀。

  楊梅瘡的治法,早年間未曾有人提出,因其在余錦年前世時傳入較晚的緣故,微有記載,也不過土茯苓一味。後來更有了濫用砒霜輕粉以毒攻毒之說,但活人之少,十之有一,更多的是一時仿若奏效,久則隱患漸生,其毒反熾。

  此外還有個比較邪門的治法,即是說用瘧疾導致的高熱來治療楊梅瘡,爾後再以奎寧來治癒瘧疾。在此法之中,利用了梅毒在四十一度高燒下僅能存活兩個小時的特性。此法在萬般無奈下雖可一試,但此時為嚴寒隆冬,莫說是找一隻瘧蚊,便是尋個患上瘧疾的病人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說此時此地,究竟有沒有金雞納樹,或者有沒有奎寧。

  梅毒的徹底治癒,是最終靠大量青黴素的參與,若非如此,以眼下這種狀況,驅梅只能從辨脈施治入手,誰也不敢保證最後的療效,只能說,「試」而已。

  但即便是試,余錦年也未曾有所氣餒。

  白海棠為此病已服過不少草藥,藥未奏效,卻到底損害了脾胃,如今懨懨難食,脾胃此乃後天之本,若非有足夠運化之精微來補充元氣,哪怕不是這等惡病,而是其他什麼頭疼腦熱,也一樣能要了他的命。毒氣不散,脾運不行,實乃惡性循環。

  余錦年討來紙筆,方要落墨,忽地發現手下筆墨俱是良品,與屋中其他寒酸物截然不同,感慨之餘,又不免無奈與白海棠的這股痴傻,正寫著方,門外倏忽一響,竟是蘇亭回來了。

  那書生臉色青黃,神色疲憊,腿腳仿佛逾千斤沉重,手裡還折著一隻白梅,看來是被姜小少爺折磨得夠嗆。

  白海棠忙將衣裳收拾整齊,神色焦急地對余錦年說:「我這個病,可否請先生暫且不要告訴亭郎?」未等余錦年開口,他又承諾道,「我自知分寸,我惜亭郎入骨,哪怕是讓我去死,也絕不願這病傳到亭郎身上。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希望被拋棄罷了。人間萬般真情,又有幾個能抵得過生死威脅,乍看上去一個萬般焦擾,一個卑怯入微,可若是真將這似洪水猛獸般的楊梅瘡抬到明面上來,究竟能不能還像現在這樣相濡以沫,誰知道呢。

  「好,我信你。望你小心。」余錦年道。

  白海棠臉上復現光彩,他像是只在家裡殷殷切切等候主人歸來的小動物,高興地出去迎道:「亭郎!」

  蘇亭將梅花送給白海棠,轉頭見到門口杵著季鴻,猛然眼睛一亮:「是小神醫來了嗎?他竟沒騙我!」

  說著跑進去,正好遇上余錦年開罷方子出來,他將一紙單方交給蘇亭,快嘴說道:「此五日,先服此方,五日後我再來換方,屆時再行驅毒之法。藥去壽仁堂抓,帳你知記在誰的身上,總之不會是我。」

  余錦年看了蘇亭一眼,轉而找了白海棠,低聲道:「雖然你說從未與他有過密切接觸,也保證此後也不會,但是這病你知其兇險,若有機會,也該旁敲側擊叫他去看看大夫,以防萬一。」

  見白海棠認真聽進去了,余錦年才放下心來,準備跟季鴻回家。

  兩人快走出後戲坊胡同,蘇亭從後頭追來:「余小先生!」

  沒有醫者躲避病家的說法,余錦年只好站住腳,聽他怎麼說。

  蘇亭一路跑來,手裡攥著那藥方,試探問道:「這方……是六君子湯?」

  余錦年神色一凝,蘇亭竟能看出底方來,這方雖被他加減大動,但基本配伍仍是六君子的意思,蘇亭能夠看出,究竟是現翻查了醫書,還是曾自學了醫術?難道此時就已十儒九醫了不成。

  蘇亭看他表情,便知自己猜中了,於是繼續道:「我與海棠請了那麼多大夫,他的病曾被做各類瘡瘍來治過,卻只有小神醫你單單開了副益氣健脾的六君子。只是海棠的病卻必然不會是脾虛而致的毛病,這不過是前方,你方才又說,要驅毒。」

  「海棠的病,莫非是……」

  余錦年驀然緊張起來,替白海棠那顆怯懦得搖搖欲墜的心而緊張,蘇亭能猜中嗎,他猜中會如何,他若真的恐懼此病,那白海棠又該如何。

  這一瞬間他想了許多,竟連如何替這二人圓謊的話都想了一遍。

  蘇亭看著面前的小神醫,半晌忽然一笑:「是我班門弄斧了,病的事,我又怎麼能猜到呢。先生好走,此恩此情,蘇亭來日必會報還。」

  書生回了院子,卻留下余錦年在風中凌亂,他拍了拍胸脯,直呼好險。

  季鴻收回視線,皺了下眉。

  天上又稀稀鬆松地飄起鹽粒來,兩旁燈籠在泛白的地面上投出一圈朦朧的紅暈,兩人迎著寒風,身影在這紅暈中漸次模糊,余錦年踢踏著腳前的落雪,白的雪簌簌揚起來,伴著一陣清脆小巧的刀鈴聲,叮噹、叮噹地晃回了一碗麵館。

  從刺骨寒冷之中一腳邁進自家前堂,食物的香氣和湯粥的溫暖撲面而來,余錦年大大呼吸一口,迫不及待走進來道:「餓了餓了!清歡,快來布菜啦!」

  話音剛落,清歡端著一份年糕湯出來,卻不是來往他們這處。

  余錦年順著她的方向看去,突然愣住——如此大年下的,竟然臨近落雪的傍晚,突然來了幾個年輕公子。

  「慢些,仔細頭上雪化了,要得風寒的。」季鴻隨後進來,伸手去扑打少年頭肩上的落雪,他口中仿佛責備,神色卻溫柔。見少年盯著一個方向死看,他也順著對方視線瞥過去,便看見披雪浴霜才到的一行人,領頭的那個一身紅衣,風姿颯踏,坐在堂中頗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余錦年一瞬間便知道,這幾個定是來找季鴻的!

  果不其然,那紅衣公子笑道:「叔鸞,久未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