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朽木!」
一頓戒尺招呼在蘇亭背上,驚得他駭然從瞌睡中跳起,回過神來,旁的同學書生都在笑他,他定了定心,又挨了重重幾尺,這才消了先生的氣。再坐下來,卻也無心念字,腦子裡盤算的儘是如何掙錢,如何給海棠治病,可想得頭昏,到頭來也只能感嘆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昨夜海棠睡下後,他偷摸跑出去,臨時替人頂了個夜裡幹活的苦差,就為著那一把銅子。
雖說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可沒錢真的寸步難行,蘇亭如今正是被憋在這兒,一點轍兒都想不出。下了學,蘇亭渾渾噩噩走出書院,又被人一腳踹在地上,他們扒他的布包,嘲他寒酸如此,還學什麼人家要光耀門楣。
那人揚起手就把東西往旁邊的水溝里扔,蘇亭被另個人踩在地上,看他們將裡頭的兩本書扔進了水裡,接著又從他布包里翻出兩個冷窩窩,並一枚雞蛋,隨即一群人哄然大笑。蘇亭見了那吃的,不禁睜大了眼睛——那是他昨日煮了留給海棠的,海棠不知什麼時候竟塞到了他的包里?他猛地掙脫了鉗制,一下子跳起來搶了自己東西,並且一個橫撩腿,將那耀武揚威的公子哥兒推進了溝里。
溝里不深,水面也只過膝蓋,但地下漚了層淤泥,噁心得很。那公子哥兒自然沒受什麼傷,但蘇亭卻因此被先生趕出了書院。
先生對他的不滿早已不是一日兩日,今日借個由頭,不願教他這等愚昧子弟了而已。
蘇亭站在書院外頭,仔細想了想,又連夜翻進了先生家的院牆。
這日蘇亭回來的很晚,外頭的雪光映得街面上晃如白晝,白海棠松松垮垮地裹著件衣服,扒在後戲坊胡同口四處張望,好些時辰,才看到遠遠走過來個熟悉的身影。「亭郎!」,他匆忙迎上去,還險些跌倒,反倒嚇了蘇亭一跳。
「海棠,你怎的出來了?」
蘇亭脫下衣裳要給海棠披,白海棠死活不願意,與他保持著一二步的距離,慢吞吞地跟著,看他一身髒兮兮,臉上還有傷,布包也被人撕爛了,緊張道:「你怎麼了?」
「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書掉到水裡去了。明日書院休假,不再去念書了,在家陪你。」蘇亭說著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隻梅花,紅梅,很是嬌艷,他領著海棠回了他們那個小房子,高興地把海棠領到床邊,「海棠,你來。」
白海棠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見他要用手碰自己臉頰,便忽地躲開了,小聲道:「別摸……」
「你不要動。」蘇亭扁了扁嘴,將從先生院子裡折來的紅梅在雪地里沾了沾,便將上頭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來,湊著花瓣上沾染的濕意,小心地貼在白海棠起了皰疹的頭頸上,貼好了,忙不迭用陶碗盛了水,捧到白海棠面前,「看看,好不好看?」
白海棠借著碗中水面,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張貼滿花瓣的臉,他一笑,掉下兩三片來:「好看。」
蘇亭收去了水碗,白海棠則下了床,把蘇亭包里濕透的書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晾著,他看著上面的字,突然似發現寶貝一樣,指著其中一個說:「我認得這個,阿亭的亭。」
蘇亭看他津津有味地瞧著那個亭字,忽地問他:「給你留的飯,怎麼進了我的包?」
白海棠像是做壞事被人戳穿了,兩手握著衣角,偷偷去看蘇亭:「我吃不吃都一樣的,你要多吃些,書才念得好。」
蘇亭想說自己剛剛就與先生鬧翻了,翻到人家家裡去,因此被先生家裡的門丁揍了一頓,不僅死乞白賴地要回了自己的束脩,還折斷了人家的梅花樹,聽了一耳朵的「小王八羔子」,道他再敢出現在書院裡,就著人捆了扔到河裡去。
「海棠,」他湊近了認真地看了看白海棠,卻說,「我想要你。」
這個要字有千百種含義,但此時此境絕無二種可能,白海棠大驚失色,幾欲奪門而逃,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貼在臉上的梅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他管不得去撿花,四肢並用著往房間深處爬了幾步,回過頭來看到蘇亭又追到了面前,嚇得要哭出來:「亭郎,求你……」
「我為什麼不行?」蘇亭比他還要難過。
白海棠連連搖頭:「是我不行,亭郎,我真的不行。」
「……對不起。」蘇亭起來,也沒多說什麼,把包里的雞蛋拿出來剝了殼,他知道自己不吃的話海棠肯定不願意獨用的,於是率先咬了一口,才遞給對方,「這個吃了,就當我方才說的是頑笑話。」
白海棠這才接過蛋,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夜裡蘇亭是被一陣呻吟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看到床上一個躬起來的瘦薄脊樑,他連忙去看,手足無措地問對方是哪裡疼,怎麼會突然疼起來。
「抱歉,亭郎,吵醒你了。」白海棠裹著被子道,「我沒事……你回去睡罷。」
蘇亭氣急:「這怎麼叫沒事,你叫得這麼厲害!」他忽地意識到,莫非是夜夜都這麼難受,卻一直在忍著?今夜是沒忍住才出了聲。
他被白海棠趕回去睡覺,躺在木板床上,聽到身後時而從被子裡傳出的一聲悶哼,他心裡難受,恨不得替白海棠去疼,可他到底毫無辦法,只能用被把自己蒙起來,龜縮在一片黑暗當中,用力地咬著自己的牙齒。
直至後半夜,白海棠才慢慢睡熟,蘇亭掀開被起來,擰了半乾的毛巾,小心地避開他的疹子,輕輕擦了擦對方出了一夜冷汗的額頭。
之後下定決心,吹燈鎖門,帶上了那把彎刀和從先生那裡要回來的束脩,連夜出了門。
風雪愈作,沿街的商戶門前都掛上了紅燈籠,燈籠上寫著招財進寶、五福臨門,映著長街紅彤彤的一片,地上的雪濕滑無比,踩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蘇亭邊走邊將袖兜里的銀兩掏出來數了數,雖然不多,但請一回醫應該是可以的罷……
再說天一亮就是廿七,馬上就是除夕了,待到初四開了市,他也不用再去書院念書,省下來的筆墨錢就是不小的富餘,到時候再瞞著海棠出去找點活計來做,這日子總會有法子過的。
他家道中落之前,一心只讀聖賢書,從未操心過銀錢的事,後來雖清貧了些,但卻有海棠養著,到底未吃過多少苦,如今他陡然成了家裡頂梁的那個,才初嘗人世艱辛,也明白自己以前高高吊起的姿態是有多荒唐。
蘇亭今天大鬧書院一場,也算是與之前那種渾噩生活的割裂,過了今日,給海棠請了大夫,他就老老實實去找個工,什麼都好,哪怕是做苦力,再不去碰那偷雞摸狗的事情……也輪到他給海棠支起一片天了。
這麼想著,蘇亭心中隱隱輕快起來,仿佛已看到了翌日的曙光。他剛要小跑去一碗麵館,卻恍惚看到右手邊巷子裡閃過一瞬黑影,他未放在心上,誰想才一邁腿,一個人影猛地竄出來,揮舞著一隻木棍,用力地打在他的背上,直接將他掄倒在雪地里。
蘇亭趴在地上頭腦恍惚了一陣,接著便聽耳邊窸窣腳步聲,少說也有三五個人。
「你們,是誰……」
「是你爺爺!」持棍的那個人又照他背上揮了一下,之後蹲下身來扒扯他的衣裳,惡狠狠道,「得罪了什麼人不知道?銀子拿出來!」
蘇亭想起白日被他推到水裡的公子哥兒,他護著胸口辯駁:「沒有——」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啐了一聲,吆喝著其他人去搜蘇亭的身,他自己則圍著蘇亭走了兩圈,又一抬腳,踏在人的後腦勺上,將他整張臉踩在地里,「有個當紅的戲子駢頭養著你,會沒錢?少廢話,不給就照死里打!」
一群混混哪裡會手下留情,對著蘇亭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對方人多勢眾,蘇亭自知體力懸殊,逞狠鬥勇的勝算極小,於是死活不肯起來,任人踏著自己腦袋,始終龜似的蜷在地上,緊緊護著貼身藏在胸口的小彎刀,那混混頭兒氣急,拽著他的頭髮將他向前拖去,生生拖了十數步,四肢在地上擦得破皮流血,身下白雪都被沿著褲管流出的血跡染紅了。
對方提著他的腦袋又呸一聲:「賤骨頭,跟那戲子玩久了,連個男人樣都沒有!」
他嘲笑道:「可別說,那白海棠可真是個尤物,明明是個帶把兒的,卻比那女娘都嬌。不過也沒什麼稀罕,還不是被人家玩爛了的貨,也就你這樣的痴傻子,才巴巴地去接人家的破鞋!怎麼的,今兒個為了個爛貨,讀書人的體面都不要了?」
蘇亭瞪著他,眼裡冒火:「你閉嘴!」
「喲,還氣著了?」那混混大笑,他拿了僱主的錢,就是專門來羞辱蘇亭的,自然是什麼話難聽就撿什麼話來說,「那賣胭脂的富商玩得你家駢頭哭爹喊娘的,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什麼腌臢事都做過了,三個、五個、還是十幾個人?誰知道呢!」他拿鞋尖頂了頂蘇亭的腦門,「哎,聽說他拿那錢,給你換了現在的書院?」
蘇亭從來沒聽過這種事,他瞋目切齒地盯著對方:「你說什麼……說什麼!你才是放屁!」
「嘖嘖,好好的讀書人,怎麼嘴這麼臭?爹來教教你!」混混頭兒踹他一腳,又揪起他頭髮來左右開弓掌了頓嘴,扇了數十下痛快了,才甩甩手脖子,「呼,教訓你們讀書人,就是痛快!」
蘇亭已經被打懵了,那群人還要再動手,卻從遠處拐出來個更夫,他們不願惹事,各踹了蘇亭一腳,啐他道「別記吃不記打!」,之後紛紛散去。
遠處的更夫瞧見地上躺著個人,趕忙跑過來查看,驚得哎呀一聲:「給你叫個大夫?」
「不用。」蘇亭揮開更夫的手,自己爬起來,懷裡彎刀還在,再摸摸袖口,衣裳被他們扯爛了,袖兜里的銀兩也都被搶走,只剩下兩枚髒兮兮的銅板。
更夫搖搖頭,衝著他背影喊道:「小哥兒,大年下的,還是早些回家罷!」
蘇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彎刀上叮鈴鈴、叮鈴鈴地搖起聲響。
回家?拿什麼回家?
蘇亭悶著頭一路好跑,踉蹌了幾回摔倒在地上,再抬起頭來,看見頭頂一對橢圓形的橘紅燈籠,上面寫著大大的福字,字跡雋秀,遒勁有力,底下則畫著個小碗。寒風吹得小燈籠微微地搖晃,裡頭的火芯澀澀然跳動,有好那麼幾下差點滅掉。
他踮腳抬手,想扶一下,卻看到自己沾滿血污的掌心,裡頭可憐巴巴攥著兩個銅子,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無能。又想起海棠,想那些從混混口中聽來的,不知真假的事。
一夜彷徨。
……
臘月二十七,睜眼閉眼間就要到除夕,街上大多的店子都關業了,唯得些年貨鋪子還支撐著,卻也開張得比平日要晚得多,看來這臨了年假就不願幹活的懶勁兒是自古有之的,就連一大早起來掃雪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又一夜風雪颯踏,一碗麵館門前白雪鋪地,余錦年被凍醒,睜開眼發現是自己睡相不老實,伸了一隻胳膊出去,屋裡的小暖爐也早燒滅了,好在被子裡被他暖得似火爐一般。他縮回爪子,往背後的懷抱里拱了拱,貪戀了一會兒這難捨難分的溫度,才不得不起床來收拾。
重新給小暖爐里加了炭火,擺在房間裡,又把湯婆子灌上熱水塞進季鴻的被窩,這才躡手躡腳地帶上門出去,到廚房裡燒晨粥來吃。
廚里有新宰的雞,在爐上煮成一鍋高湯,他就用那雞汁高湯,撇去上層浮油,用小火慢慢地熬沸開,下冬筍丁、鮮蘑和小菜心煮熟。余錦年去外面打水,被冷風篩得直哆嗦,回來時忙又扔了兩塊鮮姜到湯里,手邊則用清水攪了一碗稠麵糊,待那邊菜一熟,他就用筷子抵在碗口,手腳利索地挑出一塊塊麵糊來甩在沸湯中,做面老鼠吃。
未幾,湯里形狀各異的小面丁就浮上來,被滾沸的水流頂得四處亂竄,還真像是一隻只亂藏的小老鼠。
昨夜睡下前,他曾托清歡往灶膛的灰堆里埋幾個芋頭,也不知清歡聽見沒聽見,這會兒蹲著用燒火棍扒了扒,果然是有!他欣喜地扒出個小的來,灰堆一夜餘熱,將芋頭們都烘熟了,這樣煨出來的芋頭軟而不爛,與蒸煮出來的口感有些微妙的不同,剝開皮,裡頭的白瓤入口即化,帶著淡淡薪柴的焦氣,香不可得呢!
前人有叫芋頭為土芝的,這般煨數的小芋頭蛋則叫土芝丹,且說「煨得芋頭熟,天子不如我」,余錦年圍著爐火吃起芋頭,時不時沾些白糖,在這種寒冬臘月吃得渾身舒展,可真是拿皇位來,他都不肯換。
一碗麵館裡人少,又都沒有什麼講究,辦了年貨準備了爆仗紅紙等物,也就沒別的事可忙了,余錦年懶在廚房裡烤了會兒火,便聽得幾聲喵喵叫,他一下高興起來,跑出去抬著頭往房檐頂上撒望,果不其然一隻胖貓踩著瓦片回來了。
「小叮噹!」他伸手去接,小叮噹順勢跳了下來,正中他胸口險些把他砸吐了血,「你又去哪偷吃了,重成這個樣子要嫁不出去的!」
貓兒眯著眼睛白楞他一下,就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大搖大擺地進了廚房。
余錦年狗腿子地跟上去,用魚脯蝦米泡了飯餵貓,他伸出萬惡的手掌在小叮噹肥厚的皮毛里揉了一把,忽然咣當一聲,院牆旁的花架子倒了,今冬的風也不知怎的這般厲害,只院子裡這些東西,哪樣沒被它禍害過?
「唉。」余錦年嘆一聲,認命地出去把花架修起來,用繩子固定住,以防再砸下來傷了人。收拾好工具,他忽然想到店前的那兩盞燈籠,經過這一宿風雪摧殘,也不知道吹歪了幾盞。
此時季鴻起了,余錦年道:「廚下有溫水,你先用著,我去開店門。」
說著就往前頭去,聽見一串小跑聲、拆門下板的吱嘎聲,又並一個驚駭萬狀的:「——嚯呀!」
季鴻一抔溫水抹了臉,也沒擦淨,忙快步到前堂:「出了何事?」
只見地上倒進來個人,素布衣,書生打扮,渾身是傷,血跡零零星星地洇著衣裳透出來,衣擺和發梢上落的雪經一夜風吹,都和著濕血凝作了冰,在身上凍實了。他臉色煞白,嘴唇發青,儼然已經凍僵,栽在少年腳邊直打哆嗦,半晌才睜開眼,似乎是想起來,可兩腳不聽使喚,動了幾動,也不過是從左蠕動到右的區別罷了。
余錦年驚奇:「怎麼是他?」
季鴻問:「認識?」
「在羅老先生那兒見過一面,似乎是去求醫的,也沒說上幾句話。不知怎麼倒在這裡,還傷成這樣。」余錦年說著把蘇亭拽了進來,又跑到房間裡拿來兩條厚實的毯子,一條墊在蘇亭身下,一條裹在他身上,又搬了小暖爐過來遠遠烤著。
凍僵的人是不能突然受熱的,否則會被烤壞,以後會脹痛萬分,需得循序漸進才不至於落下病根。
余錦年端來一盆溫水,兌得與體溫差不多,便用毛巾浸透擰乾,裹著蘇亭兩手慢慢揉搓,過了好大一會,蘇亭才覺得自己的手腳慢慢恢復了知覺,余錦年見狀道:「阿鴻,鍋里有面老鼠幫我盛一碗,灶上芋頭也拿兩個來,還有白糖。」
很快季鴻端著食盤迴來,余錦年扶蘇亭起來:「吃罷,吃暖和了才好說話。」
蘇亭看著桌上新鮮熱乎的飯,明明只是尋常的煨芋頭,卻總覺得它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下意識就想把芋頭藏在懷裡,拿回去給海棠吃,等他抓著一隻芋頭要偷偷往衣襟里放時,才倏忽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抬起頭,見余錦年奇怪地看過來,他瞬間羞恥得無地自容。
前兒才搶了人的東西,今兒又要偷人家的芋頭。
蘇亭啊蘇亭,你可真是個王八羔子。
他暗自唾罵了自己一通,頂著余錦年探究的目光默默把芋頭拿出來,放回盤子裡,他吞了聲口水,兩隻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終於忍住了對食物芬芳的渴望,道:「對不起。」
余錦年讀出他的窘迫,想起他之前問病的事,便猜測他家裡可能還有個病人,於是和氣道:「喜歡的話拿著罷,又不是什麼矜貴東西。」
蘇亭恥得抬不起臉來,只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和善的人,他枉讀聖賢書,做的卻都是什麼齷齪事。想及此,他忽然身子一沉,跪在地上,從懷裡摸出了那把彎刀。
余錦年大驚:「我的刀!」他拿過失而復得的小彎刀,好一番愛撫,一時間連它何來何去都忘了問,更別說去盤問小彎刀為什麼會在蘇亭那兒。
蘇亭自己交代:「對不起……是我偷了先生的東西。」
余錦年詫異之下,仔細觀察了蘇亭一番,終於從他那張腫得跟豬頭似的臉上,看到了一點與當日那個小鬼怪漸漸重合的影子來,他不由瞪大眼睛:「是你!小賊偷!」
恰好段明來上工,余錦年喊道:「段大哥,把他給我扔出去!」
段明雖還未搞清什麼事,但也知這間屋子裡季鴻說話第一,小公子說話第二,哪敢詳問其中緣由,忙不迭捲起袖子,將蘇亭提溜起來往門外丟。
「小神醫,小神醫!」蘇亭一下子抱住了余錦年的腳,什麼面子裡子都不顧了,仰著頭道,「我是個混蛋,我偷你的東西我罪該萬死,可我實在沒錢給海棠治病……小神醫,你是個好人,我做牛做馬報答你,求你去看看海棠,我一定會把診金還上的……」
余錦年踹了他一腳,抱著自己的彎刀徑直躲回季鴻身旁去,活活把自己給氣笑了:「我是個好人,就活該被你們可著勁兒欺負?羊毛還沒有逮著一隻薅的呢!段大哥,叉出去!」
「我、我……」他要回來的束脩俱被混混搶去,如今渾身上下只剩二枚銅子,蘇亭一時欲哭無淚,才明白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他搶了余錦年的東西,就有人來搶他的東西,天道輪迴,報應不爽。他被段明挾著腋下,破抹布一樣扔出了一碗麵館,在雪地里滾了幾圈。
余錦年親自跑出來,拿那兩個芋頭扔他,氣呼呼地關上了門。
「氣傻了吧小公子,拿芋頭扔,不是肉包子打狗?」段明道,「這種人和他客氣什麼,依我看,直接扭送到官府去。偷人錢財,按律該杖七十,役二年,再剁去一隻手!」
余錦年這幾日因為彎刀丟失的緣故,茶不思飯不想,正是氣頭上,若是那書生偷的只是錢財,他倒看不在眼裡,興許還會同情一下對方的遭遇,可那蘇亭偏生偷了他的小彎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贊同段明所說的役二年,好叫那小賊偷吃吃苦頭,可此時一聽段明說還要剁手,又猶豫了。
「小公子就是心腸軟。」段明嘆了一聲,收拾起前堂的桌椅板凳,準備開業。
一群人忙活起來,店裡也陸續來了幾個食客,余錦年沒機會多想,先到後廚去準備吃食了。因是過年,前堂點的多是些葷菜,余錦年刀不離手,忙得團團轉,很快將早上那點不愉快的事拋在了腦後。
季鴻陪他在廚間,用一壺烈酒濕了布巾,仔細地將彎刀擦拭乾淨,每一顆寶石都擦得透亮,之後用清水抹一遍,才重新系回少年腰上。
余錦年道:「不戴了罷,好容易回來的。」
季鴻笑他心口不一:「喜歡就戴著,沒什麼大不了。」
話是這麼說,余錦年還是有些捨不得,好在他今兒個一天都在後院窩著,沒見著什麼外人,也就不必擔憂他的小寶貝突然再消失了。直過了晌午,余錦年困了個午覺,才起來查看吊在院子裡的兩個布米兜。兜子裡是這兩日勞累段明磨的米漿,一個是糯米漿,一個是白米漿。
此時兩個布兜都濾幹了水分,余錦年把他們取下來,攤放在兩個簸籮里,用小木槌耐心地把兜里的粉塊碾碎,再過一遍篩,這就成了糯米粉和粘米粉。兩種粉用水和團,年糕的口感如何全看糯米和粘米粉孰多孰少,糯米加得越多,則蒸出來的年糕越彈牙。
余錦年不愛吃那麼硬的,便用了兩份粘米粉、一份糯米粉來做,蒸完後抹了油,仍用小木槌來捶打,之後揉成條來冷晾。這些年糕不只是給自家做的,還有給姜家小少爺做的,那薑餅人自從和石星混成了一家,又因為石星是季鴻的人,儼然就將一碗麵館當做自己的後廚了,三天兩頭跑來管余錦年要吃的。
他嫌自家年糕吃膩了,聽說一碗麵館也要做年糕,非要來摻和一腳,點名要吃糖桂花百果糕,既是在揉糯米糰時就加入糖桂花和諸類碎果仁,由此而蒸來的花年糕。
余錦年拗不過他,只好應下,卻也不肯白吃這虧,還列了張單子去抓石星的苦差——上頭記了乾薑五兩、鹽漬干白梅五兩,並一兩甘松、二兩檀香,又甘草五份,托石星拿到壽仁堂去抓了藥、俱打成粉末,再給他帶回來。
這是個五美姜的做法,原是用姜芽片薄,以其餘藥味醃漬來吃的,有祛風散寒溫陽的作用,不過余錦年考慮到季鴻這人不免貴公子秉性,不愛吃這等有沖嗆怪味的東西,即便是姜中最嫩的小姜芽都覺有污口氣,便將醃漬法改為研末。
取藥末三分與茶同泡,既能養生助陽,還別有清爽口味。
這廂余錦年蒸好了年糕,那邊石星就心有靈犀地來送藥了,他與一個大和尚一塊進的門,那和尚是來化緣,余錦年便按當地習俗,裁一片紅紙包了個銅板,是為贈佛吉緣,咣當一聲扔在大和尚的缽里,又另切了一塊年糕給他,道:「吉祥!」
大和尚也說:「施主一順百順,多福多壽!」
送走了和尚,石星進門來:「小公子的藥。」他去到後院,找自家主子說些事情,又回頭對余錦年說,「我家的小煞星一會兒就來。」
余錦年趴在柜上,一邊看店,一邊用小爐烹茶,路上茶水剛沸開,就見姜秉仁蹦蹦跳跳地來了,面相紅潤,白中透光,這段日子被人嬌養得似個油光水滑的小狐狸,高高興興走到店前,冷不丁一個紫衣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請問你有沒有見過……」
余錦年聞聲看去,見攔住姜少爺的人用一塊灰布罩了頭,遮著半張臉,搖搖晃晃地站在風中。那人身上衣頗為陳舊,但依稀看得出是戲園子裡頭那些小伶兒愛穿的裙裳,上頭繡了幾個粉蝶,是男女不分的樣式,端得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不過他也不愛以貌取人,所以只是稀奇了一下,沒放在心上。
姜秉仁被他攔住許久,忽地喜道:「白海棠?」
對方一愣,連退了幾步,用布面遮上臉,正要逃走,四周卻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他也曾小小紅過,因為一把似錦似緞的柔嗓,也因為不堪一握的腰肢,有人一擲千金,要將他買下來金屋藏嬌,卻被他連嘲帶諷地戲罵了一頓。
好些年前的事了,但不可否認,白海棠這個名字的確因為這等被人添油加醋的風流韻事而紅了起來。當年那個四處流走的小戲班子也因為他,而得以立足在信安縣,甚至盤了店子,開作戲坊。
白海棠當初為了撐住這個他自小長大的戲班,自從十歲第一次登了台,從早到晚沒有一刻歇過嗓,雖眼下未至而立,嗓音卻早已有了疲憊之相,再不似年少時那般清朗,更何況病來如山倒,如今的他早已唱不得戲。
但人的八卦之心卻並不會因此而消減,反而由他身上謠傳的各色旖旎故事而發散來,恨不能將他當場剝了皮掀了骨,來看看他這美人皮相底下究竟還有多少骯虱髒蚤。
白海棠一生愛美,最受不了這個,一下子彷徨無措起來,脫了戲服,他都不知該怎麼面對這群想要剜他心剖他肺的看客,他四處亂看,倏忽撞進了一個少年人的眼裡。
只不過對視一剎那,他就迅速沉下眼皮,余錦年繞出櫃檯,佯裝生氣道:「姜少爺,還不進來,做什麼擋我生意?」
姜秉仁依依不捨地進來了,又回頭去看白海棠,眼見那破落美人就要被人圍起來,余錦年撕開人群徑直走進去,連著袖子攥住了對方的手腕,把一臉驚恐的白海棠帶了進來:「既是姜少爺的熟識,也進來喝口茶罷。」
眾人見那白海棠進了一碗麵館,又礙於姜霸王在裡頭,也就不敢進來造次,紛紛散去。
白海棠驚而抽回了自己的手,怯道:「你快去洗洗……」
「怎麼了?」余錦年不解地笑了笑,在茶盞里各放了半錢五美姜藥粉,用新烹的茶沖化開,給姜秉仁和白海棠一人一盞,「坐下吧,暖一暖。剛才聽著……你是要找甚麼人?」
白海棠手裡被塞進個茶盞,他不肯坐,好像站在一碗麵館裡都是弄污了人家的地磚,冰涼的手指被一杯冒著香姜熱氣的茶水蒸熱了,他仔細看了看手裡的杯子,看只是個普通的白瓷小杯,才壯著膽子問:「……這個杯子能送給我嗎?」
他忽覺得身上一疼,手沒端住,灑了些茶水出來,余錦年忙拿了塊手巾給他擦手,白海棠將那手巾一把搶走,哭喪著嗓子問:「這個、這個抹布也給我罷……」
余錦年覺得好笑,打趣他道:「我這塊磚你也站過了,要不要一起撬回去?」
「……」白海棠看著自己腳背,似乎真的在思考把地磚撬回去的可能性,好在他還有些理智,知道這並不可能實現,臉上頓現愁苦。
姜秉仁趁機道:「我最愛聽你的戲了!病好了沒有,什麼時候再上台唱戲呀?」
白海棠消沉道:「謝謝。以後……不唱了。」
姜秉仁有些失望:「你剛才再找什麼人?」
白海棠趕緊道:「叫蘇亭,一個書生。個子不是很高,眼睛亮,很老實的樣子,總是迷路。他是我的、我的……」說到這裡,他慢慢閉上了嘴,昨夜他拒絕了蘇亭,今早蘇亭就不見了,原本說好會在家陪他的,眼下卻不見蹤影,書院也沒了人,蘇亭常去的書局也關門了。
蘇亭從不去其他地方的,更加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家門,於是他第一個念頭是蘇亭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可冷靜下來再一想,也許——
也許,是蘇亭不要他了。
也對,誰會要一個不給抱不給睡,只會生病拖累人的包袱呢。
白海棠轉過念來,心裡一陣灰敗,只覺得天都塌了,他惶惶恐恐不知所措,就聽余錦年道:「伸出手來。如果不伸的話,我就要碰你了!」
他一聽,慌忙展開一隻手掌遞給對方,小聲說:「你不要碰我,真的不要碰。」
余錦年從背後摸出一隻屠蘇袋,輕輕放在他手心裡:「病會好的。」
「啊。」白海棠輕輕感嘆一聲,「這個我……」他想說他見過,不僅見過,而且家裡已經有兩隻了,他想到之前蘇亭說的那個好心的老闆,再看看面前的余錦年,忙低頭弓腰朝他道:「謝謝您、謝謝您。」
姜秉仁也「啊」一聲:「這個我怎麼沒有!」
他生氣余錦年竟然給別人不給自己,當場跳起來要去摸來看看,卻被余錦年當空一把擒住了手,輕斥道:「搶什麼,回頭再拿給你。」
姜秉仁覺他今天反常,卻不知是哪裡不對頭,只好懨懨地坐下。
白海棠一個弓腰還沒抬起來,門外又響起一聲:「——海棠!」
幾人同時回頭,蘇亭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滿臉焦急,手裡還拿著兩個包子,他進來將白海棠上下查看一番,見沒受著傷,才吞下懸在喉口的一顆心,責怪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害我好找。」
「你……」余錦年見他就來氣,又聽他叫一聲海棠,心裡忽地明白過來,他嘴裡那個生病的海棠,就是眼前這個白海棠。
蘇亭看他手裡拿著一碗麵館的茶杯和抹布,忙道:「把東西還給人家,我們回家了。」又對余錦年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他跑這裡來。」
「這個給我了。」白海棠知道他沒有不要自己,心裡不由高興,但是手裡依舊執拗地攥著,低聲地重複地說,「老闆送給我了的。」
蘇亭心裡愧疚,不好意思再拿一碗麵館裡的東西:「家裡有杯子,你拿人家的做甚麼?」
白海棠不肯:「真的給我了。」
「他喜歡就拿去罷。」余錦年不計較這個,他這個店主人都發話了,蘇亭也不好說什麼,只氣勢上就大大短了一頭,忙領著白海棠回家去。
白海棠問:「你身上哪來的傷?」
蘇亭道:「沒事,回家去說。」
「哎,那小畜生。」兩人走出了麵館,余錦年忽然出聲罵人,他想了想那小賊偷的名字,「蘇亭,你等一下。」
蘇亭把白海棠領到店門口,囑咐他站在這裡不要亂走,又跑回去到余錦年面前,人還沒站穩,先蹦出個對不起,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跑出來了,我出門忘了跟他說,約莫是出來找我的。」
余錦年懶得跟他倒廢話,整個人嚴肅起來,直截了當地問:「他的病,你有沒有?」
「啊?」蘇亭疑惑,半天才說,「沒有。」
「他身上那些疹子,你真的沒有?手給我看,腳也給我看。」余錦年命令道。
「腳?」蘇亭伸手給他瞧了瞧,白嫩嫩兩個巴掌,連個痣都沒得,接著又單腳蹦躂著,當著余錦年的面將鞋襪褪去,掰著腳給他好一番欣賞,「要看什麼?衣服要不要脫?」
見蘇亭手腳真的乾乾淨淨,余錦年仍疑惑未解:「你們不是在一起?」
蘇亭沒想他會說這個,臉皮頓時紅了:「是、是在一起,發、發乎情,止乎禮……」
他說的文雅,其實翻白了,就是說並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
余錦年心裡鬆一口氣,那句「小畜生」罵偏了,這書生雖是個賊偷兒,卻不至於混蛋如此,他揮揮手,趕人道:「趕緊套上你這鞋,走走走!我先且告訴你,別想些有的沒的,好好做你的正人君子。你那聖賢書,莫讀到狗肚子裡去!」
「已經從狗肚子裡刨出來了,定謹記!」蘇亭跳著蹬上鞋,帶著門外惴惴不安等候已久的白海棠離開。
姜秉仁看他們兩個神神叨叨,不知道說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去問年哥兒,年哥兒也不肯說,他氣得蹲在一碗麵館吃了兩大盤炒年糕,又嚷著石星去打了一壺甜酒來吃。
余錦年撩開帘子到後院洗手,正撞上季鴻,他驚了一瞬:「怎麼慣好躲在這兒聽人牆根?」
季鴻拿來肥珠子給他:「什麼病,讓你這般大禍臨頭似的。」
幾顆肥珠子搓得手心通紅,余錦年愣了會神,才嘆口氣,神色黯沉道:「約莫是楊梅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