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茯苓造化糕

  過了臘八,便有人開始做年糖年餅,發酵的麥芽小米用敞口的大鍋加水來熬,熬糖看的是火候和糖匠師傅的經驗,熬好的糖膏既要能夠從鍋中拔起,卻也不能夠太皮硬,否則口感不好,客人們是不買帳的。燙手的糖膏倒在大案上鋪得不燙手,便要趁軟揉糖、拔糖、扯糖。

  如今天氣冷了,糖才扯得好,信安縣這場雪停停下下,中間又落了些淅淅瀝瀝的雨,地上濕了又干,直到小年,地上終於累出了一層能夠踩出腳印的雪面。扯糖也是手藝活,直的成杆,扁的做餅,還有圓圓的叫做糖瓜,糖瓜也分大小的。

  余錦年入了夜還趴在人家糖店裡,看兩個年輕的小師傅扯糖,一邊聽他們聊天,說他們家曾經給一戶富商扯過一個極大的糖瓜,兩手也捧不住,裡頭還專門做成了空心的,啪的一敲開,裡頭裹著的各種花生仁、杏仁、瓜子仁的就都沙子一樣地流出來,余錦年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訂了一個大糖瓜。

  他們家的糖製法獨特,成品的年糖或白皙如雪、或璀璨似金,比之別家店裡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因著一碗麵館要的糖多,又是特製,余錦年也就有了蹲在人家店裡欣賞扯糖的殊榮。兩位師傅是親兄弟,默契自不必說,這個揉出細長的糖條來,筆直地拎在手中,那個則在指間捏一截麻線,利落而均勻地在糖條上一絞,就掉下一個甜瓜形狀的小糖球。

  糖條下面有個盛滿了炒香白芝麻的簸籮,絞下的糖瓜都是按照余錦年的要求,一口一個的大小,順勢在芝麻簸籮中一滾,沾得渾身都是香香熱熱的芝麻粒。

  燈橘籠紅,映得一顆顆糖瓜嬌憨可愛。

  余錦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顆來吃,因還熱著,進了嘴先燙了舌頭,他嘶嘶呼呼地迎著窗納了幾口涼氣,再一咬,糖瓜被擠碎了黏在牙齒上,甜得人渾身一個激靈,他舌頭嘴巴都被糖瓜粘得掙不開,被兩個小師傅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話道:「還未凍起哪,待放在外頭一夜,明兒個早上糖就是脆生的,小老闆怎的這樣心急!」

  他自己被粘了,怎麼能放過其他人,隨即又抓了幾顆熱糖瓜,用油紙墊著托在手上,乘著夜色跑回了不遠處的一碗麵館,進了門,看見邊看書邊等他回來的季鴻,一肚子壞水地往人嘴巴里塞了一顆。

  可喜可賀季鴻的嘴巴也被粘了起來,他矜持,自不願向少年訴苦,只眉頭皺鎖著好容易才將這塊黏糖吃下去,眼見那少年使了壞就要逃,二話不說就將人抓了回來,擠在房間兩個柜子間的狹窄縫隙里。左邊右邊都擺著瓶瓶罐罐的要緊東西,余錦年後背貼著牆面不敢亂動,低聲向他討饒,季鴻哪裡肯輕易放過他,實實在在地在他口中搜颳了一遍才罷休。

  兩人都是剛吃過糖的,一個賽一個甜,竟比那黏人的糖瓜還要難捨難分了。

  明日就是小年,要灑掃內外、還要祭灶送神,兩人也不能黏糊太久。余錦年告了饒,拿起清歡早就縫製好的小袋子,往裡面填進蒼朮、花椒、艾葉、藿香、防風等芳香辟穢的藥材,再用五色線紮緊了袋口,這叫屠蘇袋,掛在檐下據說能夠辟邪除穢的。余錦年倒是並不信這些鬼神說法,但是入鄉隨俗還是要的,於是自家門上懸一個,剩下的好在明日開門迎客時贈給食客們。

  季鴻則不知在哪兒尋了個小木塊,也坐在余錦年身邊,用把簡陋的小刀雕了個專門用來印小碗的木章子。雖說是木頭做的,摸著卻手感細膩,並無木刺扎手,章子頂上還特意留了個小洞,好用來栓系小繩,以防丟失。

  他道:「時間緊,也沒什麼好料子,暫且先用著罷。日後給你換個好的。」

  「喜歡著呢!」余錦年愛不釋手,當即用一方細布包起來,放在腰間的小錢兜里。

  第二日一大早,天際將露魚肚白,街上就已有了人聲,巡夜的更夫一路行來,還能撞上幾個慣常愛睡懶覺的熟面孔,也是奇了。糖店裡兩兄弟也早早把余錦年預定的糖瓜糖餅送了來,生怕誤了他店裡的生意。經過一夜的冷存,糖瓜們都已變得硬脆,用牙齒一敲,就碎在了嘴巴里,咯吱咯吱饒有樂趣。糖是清歡收的,她一個沒錯眼,就叫穗穗摸去一大把,寶貝似的偷偷揣在兜子裡,直吃得牙疼。

  余錦年在後廚做紅棗餑餑和團圓糕。

  圓的或者元寶形的白面餑餑,上面綴著大紅棗,上鍋蒸,製法簡單,圖個吉祥罷了;團圓糕則是用糯米粉、素油、芝麻糖揉成麵團,用模子打成小餅,同樣在飯甑里蒸熟。

  左右都已沾了手,索性再給季鴻做了份補虛損、健脾胃的造化糕。

  這糕倒也不稀罕,是用茯苓、山藥、蓮子、芡實,都蒸熟了碾成粉,再與面和在一起揉制,依口味加了少許桂花蜜,最後揪成小劑子,壓扁了再蒸一回即可,講究的用圖案模子烙一下,出個彩鳳呈祥、五蝠平安。

  做好了糕,余錦年用紅曲粉調了粘稠的顏料出來,當做印泥,用季鴻給他雕的章子一個個地蓋在糕點上,既顏色鮮艷,也於入口無礙。恰好季鴻本人經過,他一抬手,在對方手背也印了一個,高興道:「給你蓋個章,以後就是我的啦!」

  季鴻對少年的耐心向來很好,他手上浸了水,一下沒蓋上顏色,這會兒又是擦手又是印紅,折騰半天才給他蓋了章,他也不煩,面帶微笑地「嗯」了一聲:「以後就是余先生一個人的了。」

  反搞得余錦年害起羞來,扭頭端著蒸好的餑餑出去賣,裝作不在意季鴻的樣子,又吆喝著段明清歡一塊兒「撣塵」,其實心裡歡快著呢,像是一萬頭小鹿撞翻了南牆。

  撣塵也是臘月廿四的風俗,這日家家戶戶都要灑掃庭院門戶,清理積塵蛛網,使家中煥然一新,既是迎春期新的意思,也是對諸天神明的崇敬之意,一碗麵館自然不能免俗,每個溝溝坎坎都清洗乾淨了。余錦年正在廚下用小掃把仔細地打掃久未使用的陶缸,便聽得前頭敲鑼打鼓一陣喧譁。

  「凶煞惡鬼!去也去也……」

  清歡自外頭買了百事吉和虎頭年畫回來,就被一群妖魔鬼怪給纏住了,高的那個赤著腳,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紅布衣,臉上用不知什麼東西塗得粉白,另個矮些,臉盤大,也塗得一張血盆大口,還有三五個奇形怪狀的小鬼,圍著她又唱又跳。

  她被堵在其中寸步難行,忽地小鬼後頭好一聲「呔!」,又幾個個塗花臉頰的魁梧壯士衝出來,黑臉的鐘馗,紅臉的判官,各舉著桃木削的弓、茅草捆的鞭,朝小鬼身上打去,口中念著旁人聽不懂的古怪話。

  一群小鬼們被追打得咿呀怪叫,抱頭鼠竄。

  四處散開的小鬼們跑向兩旁鋪子,頂著一張張好笑的花臉拱起如意的手勢,喊道:「大吉大利,討個利市,主家財源廣進!」

  旁的圍觀人群大笑歡呼起來,紛紛解囊,掏出一二個銅板扔出來。一隻「小鬼」眨著雙剔透雪亮的眼睛,巴巴地望著靠在一碗麵館門前看熱鬧的余錦年,他許是第一次上街扮鬼,還有些羞澀,人家鬼怪都知道,喊得越響討來的吉錢就越多,各個兒都叫得震天響,唯有他蚊鳴一般道:「主家大吉大利……」

  ——其實也不小,個頭幾與余錦年持平,塗花的臉孔底下估計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余錦年卻並不在意他的拿捏姿態,笑開了懷,忙從柜上隨手抓了幾隻銅板,又撿出兩個團圓糕一併給他:「大吉大利呀!」

  小鬼兩手捧著銅錢和團圓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某處,不時伸出舌尖,舔得嘴巴上面的劣質顏料都被口水抿沒了,余錦年回頭看去,見是正啃著一隻芝麻糖瓜的穗穗——原來這小鬼是想吃糖瓜,年紀不小了,竟愛吃糖。

  他自不是那小氣的人,轉頭就去後院取糖瓜:「這有什麼,我給你抓一些來吃。」

  這一來一回的功夫,余錦年已用油紙裹了十幾個糖瓜,還拿了個屠蘇袋,邊走邊道:「這個拿回去,掛在自家門前……咦,人呢?」他納悶地看著門外,尋找那個貪糖吃的小鬼怪,他頭才一探出店門——霍然從門板後頭伸出只手,一把奪了他的東西,扭頭就跑!

  「哎!」余錦年猛地反應過來,捂著腰間追出去,「我的錢袋!我的刀!」

  哪兒還能追得上,那小鬼轉瞬就跑進了人群里,仗著驅儺混亂的優勢,在人縫裡躲躲藏藏幾回,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余錦年站在驅儺的隊伍中,連瞧了好幾個個頭、身材相仿的少年,扳了人肩膀轉回來仔細一瞧,卻都不是,直到整支隊伍敲敲打打走遠了,他還愣在原地。

  怎麼辦,他把季鴻的小彎刀弄丟了,新刻的小印章也沒了。

  一眨眼的功夫,怎麼就被搶了呢!

  余錦年找了幾條街,都沒發現那小賊偷的身影,他甚至還留了個心眼,覺得那小鬼要是吃了團圓糕或芝麻糖瓜,總會把油紙包隨手扔在地上罷!那紙包上也印了小章,循著這個好歹也能找找看……然而大半個城西都被他摸完了,角角落落甚至灰堆里他都翻了,也沒有發現一星半點的線索。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麵館,季鴻正披著衣服要出門,他第一個念頭是要問他去哪兒,不過想起自己弄丟了對方彎刀的事兒,又覺得問不出口,在原地踟躇了好大一會,直到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雙寬厚的手掌中。

  季鴻見他晨起新換的衣裳都落了灰,兩隻手也髒兮兮的,不由憂道:「去哪了,突然消失不見,讓我擔心。」

  「我……」余錦年張不開口,嘴巴像是被糖瓜粘住了,但卻並不覺得甜,泛著絲絲的苦味,低著頭老實交代道,「是我不好,把你娘留給你的小彎刀弄丟了,錢袋也沒了,還有你給我刻的小印章……」

  季鴻皺著眉沒說話。

  「我會找回來的!」余錦年急著表忠心,想說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辯駁的話衝到了嘴邊,就聽到一聲輕哼,像是冷笑,於是更加不敢抬頭了,氣焰一瞬間被澆滅。他雖然慣常愛用示弱撒嬌的方式討季鴻開心,卻也知道此事並非是摔碎了碗、洗破了衣那般簡單,躊躇良久,只剩下發自肺腑的一句:「對不起。」

  過了半天,季鴻還不吱聲,余錦年壯著膽子抬頭去看,卻見對方一臉揶揄表情,看他終於抬了頭,眉尖微挑道:「我當你這輩子都不敢抬頭看我了呢。」

  余錦年啞口無言:「你不生氣?那把刀……」

  季鴻領他回了後院,打水洗手,催人換衣,道:「刀再珍貴也不過是死物,丟了就丟了,你沒事就好。過來我看看,沒受傷罷?」

  余錦年搖搖頭,卻始終眉心不展,想著他不知流落到哪裡去的小寶貝。季鴻就著他換衣裳的空,半真半假地壓著人吃了會兒豆腐,余錦年一個腦子牽掛不了兩件事,很快就氣喘吁吁,不得不暫時放下那小賊偷的事情,專心致志氣地對付起眼前的季大流氓。

  「是驅儺的人,明天我去問問,看有沒有人認識他……」余錦年穿好衣服,用領子遮住脖根處的紅痕,他用手碰了碰那兒,仔細地看了看。季鴻自身後貼上來,笑道:「京中也有。」

  「什麼?」余錦年心裡一邊是被搶的小彎刀,一邊是脖子上的紅印,一時聽沒懂他說的是什麼。

  「驅儺儀事。」季鴻道,「卻是禁中教坊司來演,諸天神魔、仙君鬼將,自廿三辰時從宮門雲涌而出,繡金畫彩,一舉一唱惟妙惟肖,行過南北諸市,直至酉時才回往禁中,如此敲唱一整日,好不精彩。」

  余錦年感慨道:「真想看一看。」

  「會有機會的。」季鴻說。

  兩人磨蹭一會,又好險動起手腳來,余錦年與他掙扯了好一番力氣,才終於將衣裳穿整齊,卻也不敢跟他繼續旖旎下去了,跑去廚房拿了新蒸好的茯苓造化餅和團圓糕來,與一碗麵館眾人分吃。

  「吃了團圓糕好團圓!」清歡高興道。

  看見團圓糕,余錦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搶了他東西的小鬼,他好心給人拿糖拿糕吃,卻反得有人恩將仇報,偷搶他的寶貝,真是氣煞人也!說著就重重咬了一口糕點。

  一碗麵館中喜氣洋洋,戲坊里也歌舞昇平,姜家業大,忙年灑掃上多得是僕婦小廝,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家裡的小少爺插手,姜秉仁袖手慣了,今年也照舊抄著袖袋在戲坊雅間裡聽曲兒。

  這戲坊開了少說十數年,會的曲目都是人家唱舊的,全然不如倚翠閣的那些花紅柳綠唱得好聽,不過他倒是想去倚翠閣買曲子聽,卻也想到自個兒如今也勉強算得是有家室的人了,總不好三天兩頭再往那種地方去,是故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在戲坊打發打發時間。

  他歪靠在軟塌上,一張嘴,旁邊的「家室」就將剝好的白胖瓜子仁放在他嘴裡,他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儼然懶成了一尊佛。

  既然是佛,就得被人家供著,石星伸手過來,避著人微微揉了揉他的腰。

  這卻不是姜秉仁自己願意這般懶的,委實是貴臀酸麻,合不得座兒。還不是這幾天日日與某人磋磨在一塊,活將那春風得意樓弄得只剩下個春字,桌兒椅兒哪個沒遭過殃,便是他想動,也累得動不得,恨不得進出來去都叫人抱著。好在他雖疲,卻猶覺舒爽,事後也能被伺候得盡心如意,直叫他在紈絝的路上更進了一步。

  嘴裡嚼著香瓜子,姜秉仁聽得無趣,擺擺手叫來個戲苑夥計:「怎麼久不見白海棠出來唱了?」

  那夥計賠笑道:「白海棠說是身體抱恙,已半年未上台了,怕是……不太好。頭個月新來了個小蘭香,年紀小,嗓子卻好著呢,姜少爺點一出來品品?」

  聽到白海棠唱不了,姜秉仁也沒了樂趣,百無聊賴地往榻上一栽。

  那夥計剛退下,沒多大會兒忽聽得樓下一陣騷動,姜秉仁跳起來要看看熱鬧,奈何身子一僵,臉上又紅又粉地倒了回去,指使石星道:「看看什麼事兒?」

  石星瞧了一眼:「像是有人來鬧場子。」

  來的是個少年,穿得尚且齊整,但一瞧那料子就知道是寒酸人,他抓著個戲班的小管事,嘴裡開開合合地說著些什麼,只見那小管事不耐煩地甩開手,隱約聽著是:「……我們班主瞧他為班子盡心勞力的,沒有辛勞也有苦勞,好心資助你們一些。如今他病了半年還未好,我們又不是施恩的寺廟,你們還有臉來要甚麼錢?」

  那少年漲了臉,氣抖了手:「定是你們害了他!」

  小管事冷笑道:「說甚麼誰害誰,還不是自作孽,誰逼著他了?」他忽地眼神一轉,玩味地打量起面前少年,倨傲道,「不過他倒是說過,要供個讀書人念字,就是你?可念出名堂了?」

  少年臉色霍然一白。

  小管事正要叫了人來將他攆出去,戲坊二樓、姜秉仁他們對面,突然探出個中年男子,朝下揮了揮手,那小管事一抿嘴,掏出一把銅子來往少年身上一擲:「行了行了,我們班主心好。今兒個廿四,沾不得晦氣,就賞你幾個吉錢,拿了錢快走罷!莫再來了!」

  姜秉仁趴在窗口,用胳膊墊著胳膊,他以為那少年要好歹是個讀書人,不肯為那五斗米折腰,誰知對方只凝滯了片刻,就彎腰將銅板一枚枚撿了起來,揣在袖子裡默默走了出去。

  「真沒志氣。」姜秉仁嘖嘖兩聲,又窩回了榻上。

  那少年揣了錢,快步往後戲坊胡同跑,跑到胡同盡頭,是片小小的空地,旁邊有棵參天的合歡樹,也不知是何年何人種下的,已粗得兩人合抱不得。他走到樹後,撥開薄薄一層泥土,挖出個陶罐子,從裡面掏出一個錢囊、一把鑲嵌了寶石的小彎刀,還有兩個一路都沒捨得吃的油紙包。

  抱著東西臨走時,他又爬上樹折了一岔無花無葉的合歡枝,這才往回走。

  進了後戲坊胡同里一個不起眼的小房子,便聞到一股焚燒炭火的味道,他以為是房間中的人怕冷,自己暖了炭爐,便先將懷裡的東西藏了起來,只拿著那兩個油紙包才推門而入,喚道:「海棠,你看我今天得了什麼好東西——你做什麼!」

  他驚得手足無措,衝過去奪下白海棠手裡那根燒紅的鐵棍,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往遠處一丟。他去拉白海棠,卻被白海棠千方百計地掙開:「別管我,你別管我了!」

  「白海棠!」他一把拽住了對方,說什麼也不敢放手。

  白海棠跪在地上,手指間滿是點炭火時留下的黑灰,他用手捂著臉,竭力躲避著,於是臉上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團:「你不要看我,太醜了你不要看。燒了就沒了,阿亭,燒了就能好了……」

  蘇亭眼睛一酸,慢慢地拿開白海棠的手,只見清秀若好女的一張臉上,落著幾個銅紅色的膿皰疹子,重的幾個又紅又爛。他想去摸一下白海棠的臉,卻被對方躲開了,蘇亭只好放下了手,強忍著眼裡的酸意,努力笑道:「棠哥,你不醜。別燒那個。」

  不僅不醜,還是最漂亮的那個,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是煙籠寒沙的碧波湖水,脈脈地含著情,還有一把柔情似水宛若名貴絲綢的好嗓,掐著流轉的調子,讓蘇亭第一面見他就陷了進去,此後再難逃開。

  他唱青衣、唱花旦,白天在戲台上是所有人的白海棠,夜裡在一個被窩裡,是蘇亭一個人的海棠。他愛美,愛美極了,從不會讓自己臉上髒了一分一毫,還愛穿裙裳,喜點花紅,慣常愛問蘇亭:「我好不好看?」

  怎麼能不好看?

  「看,給你折了最喜歡的合歡枝。雖然現在無葉無花,但明年會開的。」蘇亭將他扶到床上,把折來的合歡枝插在床頭的破角陶罐里,又從衣襟里掏出油紙包,一對團圓餅,彼此一人一個。

  白海棠沙啞著嗓子問:「哪裡來的?」

  「今天去跟著人驅儺,店老闆好心送的,還給了不少銀子呢……是個好人。」蘇亭低聲道,他拿著梳子,慢慢地給海棠梳頭,儘管動作極輕,梳齒間卻仍舊纏下許多髮絲,他悄悄將髮絲藏在褥下,仿若無事道,「明日就能去把藥續上了。海棠,再給你換個郎中罷?」

  「書買了嗎?」白海棠卻問,「筆墨呢?書院裡怎麼說?先生說你的文作的好嗎?」

  蘇亭點點頭:「嗯,都買了,先生說我的文……不錯。」

  其實卻是將那紙摔在了他臉上,說他朽木難雕,孺子不教。

  白海棠精神不濟,未聽出其中蹊蹺,他也沒想過蘇亭會騙他,終於放下了心,難得高興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誇讚道:「我就知道,阿亭文采斐然,一定能夠高中的!」

  他不想吃東西,但因為團圓餅是蘇亭辛苦才弄到的,所以千辛萬難好歹是咽下去了,但那糖瓜他著實吃不下,便只看著蘇亭吃,仿佛自己也嘗到了那般開心,最後送了兩口溫水,才躺在床上,眼神卻遲遲離不開那爐炭火,怕是心裡還沒放下用鐵棍灼疹的事來。蘇亭忙將爐子提出去,用一盆冷水澆滅了,又把家裡的木柴與火摺子都鎖起來,再不讓白海棠有機會去拿。

  入了夜,蘇亭要上床,白海棠卻裹實了被子,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抱抱你,只抱一下。」蘇亭攥著被角,乞求道。

  白海棠搖了搖頭,指一指旁邊一張用廢舊木板拼成的簡陋小床。

  蘇亭無法,只好仍臥到那木板床上,側躺著凝視著白海棠:「海棠,要不我不去書院了罷,聽說碼頭上招工,每天給好些錢呢,我賺了錢,就能給你治病。到時候咱倆……」

  話沒說完,白海棠突然坐起,愴然道:「你敢!」

  蘇亭:「我……」

  一提起這件事,白海棠就瞪著眼,開始掉眼淚,蘇亭心裡每次都盤算好了一堆話,卻每次都被白海棠的無聲淚花給堵回來,他再不敢提退學的事情,忙跪起來保證道:「我念,我念!好了你不要哭了。」他抽了袖子要去給人擦眼睛,卻也被對方躲了,自個兒藏在被子裡偷偷抹乾淨。

  「為什麼不讓我上床?」蘇亭小聲地問。

  過了好長一會,才聽床上那片脊樑動了一動,白海棠道:「我有病。」

  「我不怕你的病!」蘇亭說,「之前我病的時候,你不也是寸步不離地照顧我嗎?讓我上去罷海棠,這木板上好冷,要把我也凍壞了。」

  蘇亭擅長示弱,慣知道如何利用旁人的同情心,這就是掐住了白海棠的七寸,稍一拿捏就能讓白海棠毫無辦法,只能依著他的法子來。只可惜自從病了以後,白海棠就仿佛是換了一副心腸,任他如何可憐哀求,都硬著心肝說「不行」。

  今晚依舊如此,蘇亭仍然沒能成功爬進白海棠的被窩。

  又一日夜盡天明。

  蘇亭起來,看白海棠仍昏昏沉沉地睡著,他躡手躡腳地從柜子里拿出那柄彎刀,對著陽光小心撫摸著上頭鑲嵌的紅綠寶石,眼中難掩竊喜,他用往日去書院的布兜將刀裝起來,又往兜里胡亂塞了幾本書以掩人耳目,便抱著兜子往城東而去。

  只要當了這把刀,他就有錢給海棠買藥請醫了!

  蘇亭興沖沖地去了當鋪,卻未料得今日當值的管事出門辦事去了,店裡小夥計估不了價,叫他過一個時辰再來當。他只好將刀重新塞進包里,兜兜轉轉去了不遠的壽仁堂,壽仁堂是縣裡頂好的醫局,但是也貴,他有心給海棠請最好的醫生,卻礙於囊中羞澀。

  自從海棠病倒了,他才知自己有多沒用,原來這幾年俱是全靠了海棠拼命唱戲賺錢,他才能念得起那麼好的書院,他不願辜負海棠的心意,可也自知自己才華不足,無論如何勤勉,也終究入不了先生的眼。書要念,海棠的病也要治,他平日裡要去書院,就算晚上去搶些活計來做,也賺不了幾個錢,因此只能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才能湊足給海棠買藥的錢。

  蘇亭自知自己有辱文人身份,可現況如此,做得久了,他也就麻木,偷搶起來更是得心應手,至今還沒被人抓著現行,唯有在面對白海棠時,他才陡然生出那麼一些羞恥心。

  今日當了這把刀,應該就能請得起壽仁堂的大夫了罷……

  他這麼想著,卻見醫堂裡頭走出幾個人影,打頭的是個滿臉花瘡的嬌貴公子,好端端一張臉就被一串糜爛的水皰給毀了,旁邊還跟著個安慰他的婆子,兩人走出後,又回頭向裡面的什麼人道謝。

  遠遠看見當鋪的管事回來了,蘇亭正要走,這時從醫堂里又走出一個人,俊俏的一個青衣少年,赫然正是前日那個他搶了人家彎刀的小老闆!

  青衣少年手裡提著個十分具有世俗氣的籃子,籃子裡躺著些菜苗,他從籃子裡掏了掏,半天摸出個屠蘇袋,送給那生了瘡的小公子,溫和笑道:「放心罷,你這個是濕瘡,只這會兒瞧著厲害罷了,只要好好吃藥,一個月便會脫痂而愈,到時再用些去腐生肌的藥膏塗抹,臉上是不會留疤的。這個屠蘇袋送你。」

  「謝謝小神醫,謝謝小神醫!」那婆子連聲道謝。

  羅謙隨後走出來,拍著余錦年肩膀笑道:「今日瞧病的人多,虧得有你路過。要不要考慮考慮,來我壽仁堂坐診罷!」

  余錦年打趣道:「我還有一家要養,這些診金可不夠我揮霍的!」他說罷,回頭看到台階下的蘇亭,因著昨日蘇亭搶他東西時穿的是破爛衣,塗的是花鬼面,今日來的是個端端正正的文秀書生,他雖然感受到一閃而過的熟稔感,但到底是認不出來的,更想不到面前此人就是他恨不得大卸八塊的小賊偷。

  蘇亭見是他,下意識就想逃,片刻又意識到對方根本認不出自己來,便不由壯了膽子,仔細地瞧了瞧余錦年。他聽見方才那婆子喚他小神醫,他聽說過這個傳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少年神醫,這卻是第一次見。

  「你也要看病嗎?」看他目中炯炬,余錦年納悶道。

  蘇亭咽了下唾沫,往前走了兩步,問道:「你會看爛瘡?」

  余錦年一愣,笑道:「這要看是什麼瘡。會不會看,只有見了病人才知道。是誰病了,你,還是你的家人?是什麼樣的瘡呢,有多久了?疼不疼、癢不癢?」

  蘇亭沒想他第一次見面,且站在醫堂外頭,就盤問得這樣仔細,他也不知該如何形容海棠的病,便磕磕巴巴說:「和、和剛才那個人差不多吧?不疼不癢,就是臉上、臉上那樣……」

  余錦年想了想,搖頭道:「這還是見了病人才好說。你要進來嗎,壽仁堂里有很多大夫。」

  蘇亭低頭抱著懷裡的布包,卻沒將那句「我沒錢」說出口來。余錦年卻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彎刀此刻就在距自己不過三步的地方,他走下台階,依舊在裝滿了蔬菜的籃子裡摸了起來,又掏出一個屠蘇袋:「送你罷,祛病除災。」

  余錦年伸著手,直到對方接了過去,才笑笑地與他告別,往城西麵館走去。

  蘇亭捏著藥袋愣了好久,直到余錦年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人聲鼎沸的長街上,他才回過神來,將屠蘇袋貼在鼻子下頭聞了聞,一股清新芳香的藥味飄出來,好像是能治癒人多年的沉疴。

  他抱著布包走到當鋪門口,那夥計見他來了,趕緊往裡讓:「我們管事的回來了,您快請進。」

  蘇亭跟著進了前堂,站在一扇挺高的菱形鏤葉木窗底下,那留著山羊鬍的管事居高臨下地問他:要當何物?當死當活?

  一扇碩大的木屏風立在自己身後,上頭泥金一個「當」字。

  金銀珠寶、古玩玉器、房屋地契,進了這扇門,全變成白花花的銀子。

  蘇亭張了張嘴,忽然道:「我不當了!」說著扭頭往外沖,他跑回後戲坊胡同,那棵合歡樹下,沿著牆根仔仔細細地找了一圈,才從一堆灰塵當中撿回了昨天被他扔掉的那個屠蘇袋,他將兩個屠蘇袋都拍打幹淨帶回家。

  彼時海棠已經醒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見他突然回來,往床頭上掛小布袋:「是什麼?」

  蘇亭道:「屠蘇袋,驅疫除邪。給你掛一個,病好得快!」

  白海棠仍問:「哪裡來的,你又亂花錢了?」

  「一個好心的老闆送的。」蘇亭說,他坐在床沿,去握白海棠的手,對方一下沒掙脫,就被蘇亭牢牢地抓住了,「海棠,我會治好你的。我們……我與卿,朝看花夕對月常並香肩。」

  最後一句用唱的,是白海棠唱過的,他最紅時一天十幾場地唱,唱得嗓子都啞了,回來還要拉著蘇亭在合歡樹底下,唱給他一個人聽。

  「我與卿……」白海棠念這三個字,他嗓子壞了,唱不出來,但只念白著也覺得高興,他點點頭,「嗯……」

  我與卿,朝看花夕對月常並香肩。

  度甜蜜祝偕老誰不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