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太乙紫金丹

  荊忠病勢危急,余錦年作為醫者不敢擅離半步,是故兩日來都僅在一方小院裡活動。荊忠服了藥後也頗不安定,第三天白日裡,余錦年正於廚下熬粥,阿春迷糊著眼睛走了進來,聳了聳鼻尖,道:「好香,芋頭的味道。」

  余錦年笑了笑,問:「阿春喜歡芋頭?」

  阿春點點頭,搬了小凳子坐在門口,捧著臉看余錦年,耐心等著粥說道:「嗯,芋頭是最好吃的,小時候和哥哥在街上討飯吃,偶爾能討到兩個芋頭,都特別香!」

  討飯?余錦年看了看這偌大的宅院,納悶道:「阿春哥哥很有錢吧,為什麼要去討飯?」

  阿春仔細想想,圓圓的小臉苦巴巴地皺著,似乎也不知道其中緣由,他那小腦瓜也理不出什麼頭緒,索性從很久以前的事情講起來:「唔……阿春以前在好冷好冷的地方住,一直在變的,阿春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晚上睡覺的時候一直有人哭,白天要去給人家唱歌,從早到晚地唱。他們說阿春嗓子好,也叫阿春去唱,可是阿春不會唱,他們就打阿春……」

  鍋中煮著芋頭甜粥,是拿黃燦燦的玉米糝並芋頭丁小火燉成的,香味飄進阿春的鼻子裡,他饞得舔了舔嘴。

  玉米糝頭個晚上便泡好,今日用清水烹得軟爛,至差不多時,便將之前阿春煮的冷芋頭剝皮切丁。粥之一物,有道是米之精華,須水不離米、米不離水,二者融洽合宜、剛柔相濟,入口軟綿順滑,才是上等好粥。

  余錦年將切好的芋頭丁倒入鍋中,過一時,用杓背一點點地碾爛,再加入白糖調味。之後便盛出一碗來,半蹲著端給少年,也沒有打斷他,順著他的話疑惑道:「阿春以前是唱伶歌的?」

  阿春扁扁嘴巴,眼睛裡露出一點點奇異的憧憬:「阿春不知道……阿春為了不挨打,好努力在唱,因為唱得好的可以住到暖和的大房間裡。阿春見過,只要讓人壓在身上睡一晚上,就能有好多好多的錢,就不會挨凍了!」

  余錦年心下一驚,這豈是普通的伶班,更是兼干下三流營生的掮客!

  他想想便覺得遍體惡寒,不由問道:「然後呢?」

  「嗯,後來,他們給阿春穿上一件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讓阿春站在好大的台上唱歌。」他伸開手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大,不對,還要再大一點……台子下有富老爺們拿銀子扔阿春,說要把阿春買回去,他們砸得阿春好疼……」

  余錦年伸手揉了揉阿春的臉,心道幸虧他是個小傻子,不知道伶倌兒是什麼意思,更不能明白那些人給他漂亮衣服穿,不是對他好,而是為了將他抬出個好看的價錢。

  阿春說著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他手舞足蹈道:「然後哥哥就來啦!他好厲害,一拳一個富老爺,把阿春帶走啦。」

  「那時候阿春多大?」余錦年也端了碗粥,與他閒聊起來,「阿春現在多大了?」

  「這個阿春知道!」阿春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哥哥來的時候阿春十歲,現在阿春十九啦!」

  余錦年險些一口粥噴出去,嗆得猛咳幾聲,什麼,這傻兮兮的小崽子都已經十九了?!

  小傻子說起話來總是毫無邏輯,想到什麼便是什麼,只是提起荊忠來,仿佛就清明得很,任何一點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道:「哥哥給阿春買了新衣裳穿,又帶阿春去了好厲害的酒樓吃飯,還喝了酒——那個不好喝。」他將那天吃的菜,喝的酒都評價了一番,才繼續說道:「後來錢花完啦,就一起討飯。」

  對於討飯這件事,阿春也並無嫌棄之情,反而很是高興:「去了好多地方呀!對了,你見過紅色的大河嗎?」

  余錦年搖搖頭:「沒見過。」

  阿春得意地挺起胸脯:「我見過的,紅色的!還有特別香的草,還有像雪一樣的沙子,能把人埋起來那麼多……阿春都見過!」

  余錦年引著他道:「那後來怎麼到這兒了?」

  阿春眨眨眼睛,呲溜喝了一口碗裡的甜芋頭粥,嘀咕道:「阿春也記不清了。討飯的時候討到了好東西,哥哥也不吃,都給阿春……哥哥總說,自己以前做了錯事,不配吃好東西。」

  「後來走到這,阿春病了,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哥哥哭了好久,抱著阿春到處給人磕頭……」病中的事情阿春自己也記得模模糊糊,只粗略回憶道,「後來,後來就在這裡了。哥哥突然說不要討飯了,先是給人推磨,在碼頭上抬米,後來賺了錢就去賣絹,再後來就一直賣絹了……」

  說到這,阿春放下碗,跑去拿了一朵絹花給余錦年看:「你看,胡同里的嬸娘教阿春做絹花,阿春可聰明了,一學就會!阿春和哥哥一樣聰明,還賣絹花請了大夫給哥哥看病!」

  這傻小子竟一直以為自己是被那「一朵千金」的絹花給請來的麼,余錦年無奈地笑一笑:「是是是,阿春最聰明了,快喝粥罷。」

  看阿春這樣貌,粉嫩可愛,似個雪娃娃,若不是他自己提及,旁人絕想不到他還曾有過一段流離失所、在街上討飯的生活。看來荊忠是真心嬌養著阿春,才能叫一個不問世事、不通人情的小傻子過得這般無憂無慮。

  阿春喝完粥,也要端一碗給他哥哥喝。

  余錦年怕荊忠神志不清,難以吞咽,便另做了些蔬果菜汁,加了糖,用乳漿兌化了給他喝。

  阿春千恩萬謝地端著乳漿跑回房裡,去陪他哥哥了,余錦年也終於忙裡偷閒,能坐下來,也靜心喝上一口熱粥……只可惜事不遂人願,他一碗粥還沒喝盡,便聽得那廂阿春急匆匆跑來,推開門喊道:「哥哥拉臭臭了!」

  余錦年忙起身跟去查看,一開門,屋中迎面一股惡臭——果是荊忠遺矢了。

  腎之五液,開竅與二陰,二便不通,則腎水竭。荊忠已多日未有遺便,今日後竅得通,乃是好事。

  再探病人體溫,已不似前日那般燙手,且右手震顫已定,又查其脈數而有弦,舌紅而微膩。只不過人尚且恍惚得很,昏昏沉沉,余錦年便又擬了黃連溫膽湯加味清化痰熱,並以玉樞丹磨粉沖咽。

  這玉樞丹有名太乙紫金丹、神仙追毒丸,據說解百毒療百病,乃是道醫之方。道醫比之儒醫來說更具神秘氣息,真人異士,漆發童顏,飄忽四海無蹤跡,本就浪漫神奇,其藥類方也多伴隨著朦朧模糊的傳說。

  道分八卦——乾、震、坎、艮、坤、巽、離、兌,而道家醫方也由此分為八類,玉樞丹便是道家醫方中的巽卦類方。巽為風,風性善行而數變,因此暴烈急迫之症、動風之症多數巽卦類,玉樞丹自然也在其中,其方開竅止痛、祛痰逐穢、消癰除瘴,總有奇效。

  余錦年提筆寫方,堪堪擬了三兩味藥,便抓耳撓腮地寫不下去了,在紙上連塗了好幾個墨團,心中正躊躇苦惱「戟」字該如何寫,一轉頭,季鴻竟進了院子裡來,手裡還提著一個小食盒。

  他似見了救星,忙迎出去,接過食盒,高興道:「你怎麼來了?」

  季鴻道:「你兩日未回麵館,清歡憂心你餓著,便與你蒸了些包子。」他忽地抬手在余錦年臉上抹了一下,揩下一指尚未乾透黑墨來,搖搖頭道:「怎麼臉都花了?」

  這包子是用蘿蔔與肉沫裹的,余錦年的確餓得很,正抓著包子啃,聽見季鴻如此問,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沾了墨汁——軟熱白胖的大包子上赫然被捏了兩個烏黑的指頭印:「哎呀,忘了……」

  「粗心。」

  叫他另取個乾淨的包子吃,卻被少年笑道:「不要浪費,墨也是藥呢。」

  季鴻瞧他當真將那個沾了墨汁的包子吃完,無奈道:「在你眼裡,可是什麼香的臭的都是藥了。」他自袖中取出一條白絹,沾了清水給少年擦乾淨手指,又去給他擦臉,井水發冷,咂得面前少年不由閉上了一隻眼,他輕聲問道,「又有字不會寫了?」

  余錦年不好意思道:「本來不想麻煩你的……」

  季鴻奇道:「為何?」

  余錦年咕噥道:「你看見他就不高興,看見我給他開藥肯定更不高興了。還是眼不見心不煩,這樣最好了。」

  「那人如何了?」季鴻望了望荊忠所在的房間,片刻收回視線,俯首道,「二娘和穗穗多日不見你,都想得緊,問你何日回家呢。」

  余錦年忙說:「已平穩多了,吃罷今日的藥應該就能清醒了,到時病情穩定,再叫他們去請別的大夫就行,我今日就跟你回家。」

  季鴻淡淡地點頭:「我不便進去,去取筆墨來。」

  ……

  擬好方,余錦年又與阿春叮囑了兩句,提了句叫他們去請別的郎中的事,阿春一聽就消沉下來,只不過他雖然傻了些,卻還是懂點事的,沒有強留余錦年繼續給荊忠治病。

  他捏著藥方送余錦年二人到門口,不知道該喚余錦年什麼,荊忠沒有教過他這個,只好小聲道:「你,你……」

  儘管余錦年已知道這傻小子實際上比他還要大上兩歲,卻忍不住要占占人家的便宜,一本正經道:「你什麼,叫小年哥。」

  傻阿春老老實實喊:「小年哥。」

  他小心看了看一旁的季鴻,揪了幾下衣角,低頭急道,「小年哥,哥哥說他做了錯事,阿春知道不好,阿春做錯事的時候,哥哥也是要訓阿春的,可是阿春會改的,只要改了,哥哥還是會親親阿春……哥哥是對阿春最好的,阿春喜歡哥哥……」

  顛三倒四的,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余錦年彎腰,道:「阿春想說什麼?」

  阿春使勁攥住了手,他手心裡還有道推開季鴻那一劍時落下的傷口,雖已凝住結疤,卻仍然感覺疼癢難耐,若是往常,他早已鑽進哥哥懷裡撒嬌了,可是如今哥哥病了,起不來身,他得照顧哥哥。

  他不懂賣絹,便將家裡剩下的碎絹做成絹花去賣;也不知道該請哪個大夫,便滿大街去問;撞見了能治病救命的余錦年,那無論如何也要把余錦年請來給哥哥看病,就算把那一籃子熬紅眼睛做出來的絹花全部送給余錦年也行。

  沒了哥哥,他自覺以為自己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了。

  阿春抬起眼睛,認真地詢問余錦年道:「阿春做錯了事,改了就還是乖阿春。那哥哥做了錯事,不能改嗎?」

  也許正因為阿春不通世事,所以在某些事上格外的敏銳,也更能直白而毫無抹角地抒出心中疑問,他像張被人小心翼翼保護著的白紙,讓人不忍心在這張毫無瑕疵的紙上落下難看的污跡。

  余錦年愣了會,他轉眼向季鴻求助,季鴻卻背過身去,走出了院門,抄著手站在的青石板上等他。

  他朝阿春微微彎起嘴角,溫和道:「阿春呀,這世上不是所有的錯只要改了就都能被原諒的,有的錯只要犯下了,便是一輩子也改不掉的了。阿春還小,不明白沒有關係,如果你哥哥醒了,將這句話告訴你哥哥,你哥哥一定能夠明白。」

  阿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余錦年也告別了阿春,轉身向季鴻跑去。

  胡同兩旁的院落里三兩栽著幾棵花樹,枝葉伸出來,稀稀散散地落著幾片薄葉兒,天光透過枝杈傾拋下來,在參差不齊的青石板路上碎成一片斑駁。

  明明滅滅之間,少年雙手提著食盒,微微仰著頭看天上雲彩,若有所思,雲間光影自他眼中流走,顯得少年那雙琥珀似的瞳仁無暇而純粹。

  季鴻很是喜歡他那雙毫無瑕垢的眼睛,於是伸手遮了下,道:「看著些路。難不成與阿春說了幾句話,連自己也便傻了。」

  余錦年頂著他的手,眼睛在他手心裡眨了眨,反駁說:「阿春是傻了點,其實還是挺聰明的。」

  手心裡酥酥痒痒,季鴻收了手道:「這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是嗎?」余錦年琢磨了一會,又說,「阿鴻是冷了點,不過還是挺溫柔的——是不是一點也不矛盾?」

  季鴻不知這話該如何接,索性閉口不言。

  余錦年往他肩頭靠了靠,低聲冒了句謝謝。

  這時周圍突然擁過來幾個女娘,又笑鬧著請他們去院裡看花布,季鴻一時沒有聽清余錦年說了什麼,便多問了句:「什麼?」

  二人好容易擺脫了賣布女娘們,齊肩走出槐花胡同,余錦年才卸了口氣,繼續道:「我小時候啊,很沒有安全感,總是想要人陪,每天都要問阿爹會不會回來,陪我用飯。」

  季鴻聽他講起了過去,便專注地看過去。

  余錦年道:「阿爹每天都說會,卻常常整日不見人影,至深夜才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黑漆漆的。我不敢問他去了哪裡,好怕他覺得我煩,不要我。」

  大夏朝人最重血脈,季鴻疑道:「你既是家中獨子,香火只此一脈,又怎會棄你不顧。」

  余錦年笑了笑:「因為我並非余家血脈,是阿爹撿來的呀。」

  季鴻腳步一頓,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快走兩步追上少年,心中卻百般思索。

  「後來我知道,阿爹只是太忙了,忙著治病救人,沒有時間回來陪我用飯。」余錦年將食盒提在身前,小步走著,膝蓋便時不時地踢在木質食盒上,將它頂得一跳一跳的,「我雖然也很不開心,卻仍像阿春一樣,乖乖地等在家裡。直到有一天,我自己出門賣東西,被車……馬車,撞了,腦袋上縫了好多針。」

  季鴻是見過清歡接骨縫皮的場景的,便自然以為「縫針」一事算得上極其嚴重的病了,他心中忽緊,下意識看了看少年的後腦,問道:「然後呢。」

  余錦年聳聳肩膀:「不巧呀,駕車那人忽然中風,阿爹將我丟給其他人,便去救中風那人去了。」

  季鴻伸手,余錦年也沒有躲開,兩人順其自然地牽到了一塊,他朝季鴻笑道:「我那時候哭了好大一場,委屈得飯都吃不下。我說他撞我,是他不好,阿爹為什麼要先去照顧他,卻不來看看我?」

  「於是阿爹將我領到書房,問我牆上掛的是什麼字。」

  季鴻問:「是什麼?」

  「是余氏八字家訓。」余錦年字字念道,「醫者仁心,厚德濟生——也是從那天起,阿爹開始教我醫術,告誡我為醫者,可無活死人肉白骨之妙手,卻必要有一心赴救之善心,否則不配為醫,更不配承繼余氏家學。」

  余錦年手中微緊,輕輕捏住了季鴻的手指,他低眉輕聲道:「我與阿爹是父子,尚不能理解他。你我非親非故,且此事又牽涉到二哥哥,還未因此決裂,真是萬幸之中的萬幸了……所以要謝謝你呀,阿鴻……」

  季鴻微微偏頭,陽光落在少年臉上,明灑灑的分外好看,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抱一抱。他雖仍然痛恨荊忠背主私逃此一事,也不打算如何原諒,卻不願再繼續糾結餘錦年治與不治他這件事上了。

  人有親疏寡淡,若是因疏遠親,因彼廢此,豈不是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比起一個棄主的侍衛來說,失去這樣溫順和善萬中無一的小先生,才更算得上是人生一大痛事。

  季鴻牽著他,卻不繼續談這件事了,只淡淡「嗯」了一聲,轉而提到:「清歡昨日在水邊采了蓴菜,很是鮮嫩,便托我問你該如何烹製。」

  余錦年沒想他話題變得這樣快,一時愣了好大會兒,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家中可還有蕈菇?」

  「似乎是有。」季鴻道。

  二人說著話拐過了街口,行入直通一碗麵館的的長街上,余錦年無意中看到街旁兜售螃蟹的擔郎,便笑起來,拍板決定道:「那便做道四美羹罷!」

  季鴻方要詳問這四美羹是何物,由何食材製成——忽地一道人影與他擦肩而過,傳來隱隱熟悉的衣香。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見那人正半蹲在蟹擔兒前,行家似的翻弄著幾隻螃蟹,皺眉問那擔郎道:「這蟹兒多錢一隻?可有母蟹?」

  「閔三?」季鴻只看了一眼,心道不好,便瞬息之間扭回頭,牽住余錦年往長街另一邊走去。

  「哎!哎哎哎,你等等!」

  周圍人聲沸沸嚷嚷,也不知怎麼的,閔三竟也能從擁擠人潮中注意到他倆,便似看見了什麼稀罕物件似的,兩眼放光,連稱好的螃蟹也不要了,直接扔回筐里去,拍拍屁股就拔腿朝他二人追來。

  他腿腳快,沒個三兩步就趕到了季鴻前頭,伸手將人攔住,上下打量了一回,拿扇子敲著腦門認真思索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可糾結了片刻又彷徨不定起來,猶豫道:「啊!你是,你是……季……」

  「在下姓王,公子想是認錯人了。」季鴻冷冷打斷他道。

  閔三愣住,悶著頭自我懷疑道:「啊?是嗎,我認錯了嗎……」

  余錦年夾在兩人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會看看季鴻,一會又看看另位一臉懵逼的鮮衣公子,心道:得,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你壓根沒認錯,怕就是他沒有錯了。

  這不都嚇的季鴻又姓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