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糕倒是可以冷吃,然菊花性涼,洋菜也涼,季鴻本就身骨偏寒,還是需配些熱酒才好。余錦年如此想著,拿去將酒菜溫過一遍,這才重新擺在院中,將今日菜色向季鴻一一講來。
雖說粥菜已反覆熱了兩遍,已不似剛出鍋時那般鮮亮誘人了,但仍能看出做菜人花費了不少心思,這道素扣肉神思巧妙,菊花糕精緻玲瓏,哪怕是最顯貧苦的酸齏粥,也被處理得粗而不陋,入口溫軟。
少年說話間喉結微微挑動,唇瓣紅潤瑩亮,季鴻心思一動,便伸了手。
余錦年正胡想亂想,突然被握住手腕,他驚慌了一瞬,手中竹箸也掉在了地上,正待要撿,便聽身後的男人道:「莫撿了,用這雙。」
季鴻將自己手裡的竹箸遞給余錦年,借著力道將他拽到跟前來,往懷裡一攬:「吃罷。」
後背貼著一副略染酒香的胸膛,余錦年被攬坐在季鴻身前,腰上虛虛搭著一隻手,他起先還有些拘謹,後來感覺到肩上微沉,聽見一道低沉的吐氣聲。有好一會,誰也沒說話,余錦年也不由萎靡不振,僅吃了一碗酸齏粥便放下了筷子。
「怎麼,不吃了?」季鴻抵在他肩上,半晌沒能聽到食物從喉管中滑落的吞咽聲,便抬起頭看了看,攬在余錦年腰間的手向他腹上摸去,「這裡還是扁的。」
余錦年搖搖頭:「飽了。」
季鴻哪裡不知少年心事,輕笑道:「既是飽了,那聽我與你講講故事罷?」
「誰的故事?」余錦年扭頭看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單純的疑問。
「我二哥。」季鴻捏捏他的指腹,「想聽不想聽?」
聞言,余錦年不禁側了側身,坐直了身體,神情專注地望著他,很是期待的模樣。這樣對著他,季鴻反而沒勇氣講了,於是又親手將少年扳回去,仍是以從後背環抱住他的姿勢,借少年的手抿了一口酒,這才緩緩開口道:「京城有一種酒,名為酩酊春,酒烈味濃,一瓠即醉。據說斗酒十千,趨之者若鶩。」
聽他從酒講起,余錦年好奇道:「真的一瓠就醉嗎?」
「這我便不知。」季鴻似乎回憶起什麼趣事來,由不住彎了彎唇縫,「二哥曾偷偷往我酥酪里傾了一匙,那時我才四歲,醉了一天一夜不省人事,醒來時頭疼發昏得要緊,卻瞧見二哥坐在床頭嘲笑我。打那起,我便生二哥的氣,再也不願吃酒了,至於酩酊春究竟是何味道,也早已忘得乾淨……」
余錦年輕嗤一笑。
季鴻摸摸他下巴,問:「你笑什麼?」
余錦年微微低著頭,挨著季鴻的手蹭了過去,琢磨說:「我以為二哥哥是那種高風亮節、英武不凡的人,又或者是你這樣凜若冰霜的高嶺之花,卻沒想到,二哥哥竟然是……」他想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該如何形容,最終放棄道:「總之,和你完全不一樣。怪不得你酒量這樣差,原是叫二哥哥給嚇的。」
「如何不一樣了?」季鴻道。
余錦年篤定:「你的話,是決計不可能往四歲的小娃娃碗裡倒酒,將人家醉倒之後還要嘲笑人家。」
確實也是這個理,不過二哥就是這樣,總之是不願按常理走的,且此事說來,到底是季鴻小時的糗事,說多了免不了要被少年取笑,季鴻也不再就此問題多作糾纏,忙將話頭牽走:「不過二哥酒量倒是奇好,酩酊春他能連酌數壇,飲罷臨月舞劍,照水吟詩。二哥性秉遊俠,是極肖父親的。他常說要仗劍江湖,平八方不平之事,定四海難定之亂——不過也只是說說罷了。」
儘管只是潦草數語,余錦年仿佛已經看到了這樣瀟灑自在的場景,他被季鴻攬得極為舒服,便乖順地向後靠了靠,調整坐姿倚在季鴻身上,聽他繼續說。
「因父親樹敵頗多的緣故,二哥也有了一支十二人的侍衛,一半是父親撥劃給他的,另一半則都是他親自選拔,年歲均與二哥相差無幾。最小的那個也是最精壯的,據說以前是菊園裡的小花匠,二哥見他身手敏捷,人又有趣,便將他提拔上來,還贈他一把新得的劍。」
余錦年呼吸一滯,意識到他繞來繞去,其實是在說荊忠的事情。季鴻感覺到懷裡的身軀微微緊張起來,便點了點頭:「嗯,那就是荊忠。」
「其實,二哥與荊忠最是談得來,他們年紀相仿,性情相合,且都愛菊。二哥出門時,不會將十二個侍衛都帶全,有時是二三個,走得遠些便帶七八個,這裡面往往都會有荊忠。」
余錦年察覺到攬在腰間的手臂微微的收緊了。
「出事那天也是,」季鴻闔上雙目,道,「對方是有備而來,而我們只是出城尋花,戰果可想而知——那天帶出去的七個侍衛全部殞命,僅剩荊忠一個……」
想到白日間,季鴻長劍相向痛罵荊忠「不忠不義」的那些話,余錦年已經猜到了結局,他輕輕攥住了季鴻的手臂,也不敢問下文如何。
季鴻笑道:「其實現在想來也不算什麼,後來逃亡間二哥曾說,在生死面前陡生退縮之意,這是人之常情。他叫我誰也不要怨,誰也不要恨,告訴我活著比什麼都好,甚至在最後的那幾天,二哥仍笑盈盈地抱著我,為我取暖、哼曲兒,與我講我從未到過的海角天涯。」
「可是二哥走了,而害死他的我還活著,拋棄他的荊忠也活著。如果不是我們……」
他沉浸在旁人所無法抵達的過去里,仿佛很是渺遠,難以觸摸。余錦年轉過身,單膝跪在凳面上,捧著他的臉低聲喚道:「阿鴻,阿鴻。」
「嗯?」季鴻撩起眼帘,眸中暗沉如夜,他視線漸漸凝起,聚集在面前滿面急切的少年臉上時,才終於露出一點罕見的溫柔,「怎麼了?」
見他回神,余錦年心下稍寬,眉眼低垂道:「沒怎麼……說了這麼久,要不要用些茶?我去泡。」
季鴻沒有攔他,便親眼瞧著他跑進廚房,隨後廚里的燈亮了起來,橙黃一片,很是溫暖,讓人心動。
余錦年也不知這宅中茶具都放在何處,在明面上找了找,倒還找出一塊上好的普茶茶團,普茶也分生熟兩種,效用不同,而余錦年手中這團正是熟茶。
他敲下一塊來,置壺中小烹,又投幾顆紅圓棗,慢煮得之。熟普茶本就性溫平和,醒酒提神,加入紅棗更能健胃醒脾。若非此地並不是自家食材具備的麵館,余錦年還能就手做些淡口清爽的茶點。
煮了紅棗普茶,余錦年趕忙趁熱斟上一杯,令季鴻捧在手裡暖著,道:「坐了好半天,快去去寒氣。小心一點,有些燙。」
季鴻依言去做,待一杯茶盡,他滿足地長嘆一聲,後腦抵在廊柱上,望著點星閃爍的夜空,道:「今日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
「是什麼?」余錦年皺起眉頭。
季鴻放下茶盞,將身形單薄的少年往身前撈了撈,慢慢說道:「二哥讓我不要怨恨恨荊忠,是不願我為此而不開心……錦年,我也唯願你能長久安樂。荊忠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干,可我卻不願你我因他而生隔閡。」
體會到男人話中的綿膩之意,余錦年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我……」
季鴻起身,挑起少年下巴,在他唇上輕輕一印,眼神寵溺之中又透露出一絲危險的信號:「你自去救罷,只這人,日後萬不要再叫我看見。」
余錦年蒙兮兮問道:「若是見了如何……」
季鴻低下頭來,貼著少年的鼻尖,吐氣若輕,即是曖昧,又頗有些陰狠的味道:「見一次,打一次。可行?」
余錦年認真點頭,握拳:「我幫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