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如霜,枝葉婆娑,夜風習習。
一隻髒兮兮的野兔從林中鑽出來,一邊咂著三瓣小嘴嚼草莖,一邊用黑珍珠般的眼睛望著不遠處的古玉蘭樹,樹下有一抔最汁肥葉美的草叢,那是它往日最愛覓食的地方,可如今,被其他人占據了。
它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們不吃草,而要啃對方的嘴巴,難道嘴巴要比那叢鮮草還要好吃嗎。
「——唔!唔唔唔!」
余錦年向後一倒,靠住了粗壯的玉蘭枝幹,到底是無處可逃了。尺高的雜草被二人壓塌了一片,簌簌作響,隱藏其間的小蟲也因此驚醒,紛紛竊竊私語,然而此刻,這些尋常在自然之聲在余錦年的耳朵里卻顯得格外刺耳,好像自己是被圍觀的那個,他兩耳一轟,不由踢蹬了幾下腿。
這幾腳似乎踢到了季鴻,他像是刻意報復般,一隻手從余錦年頸後繞過來,捧住他的臉,愈欺愈深。
腦子裡面已經煮成一鍋糊粥,臉也燙得不輕,余錦年一隻手被季鴻扣著,另一隻無處安放的,便焦躁不安地四處揮舞,掙扎間他不知抓到了什麼東西的帶子,昏聵之際用力一拽——滿頭烏髮自季鴻臉側覆下來,男人清美俊逸的臉龐頃刻間落在陰影之中,有種讓人驚心動魄的魅力。
「閉上。」季鴻終於給了少年一點喘息的機會,又或者是,他也承受不住被余錦年盯看所帶來的的躁動,他有些迫不及待,因此嗓音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絲他自己所體會不到的壓迫味道,「眼睛,閉上。」
余錦年有點不會思考了,季鴻說什麼就是什麼,他雙睫顫抖著好容易閉上了眼睛,還沒換兩口氣,季鴻就又將他吻住了,只是這回更加從容,改為慢慢的引誘舔舐。
曾有研究說,當人失去某種感官時,其他的感官便會補償性地敏銳起來——余錦年閉著眼,倏忽想起了這份幾乎遺忘在腦海深處的研究報告,他甚至能記起報告裡那幾個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的研究數字,簡直是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起初的震驚退散之後,他竟從這個吻中感受到了愉悅。
纏繞在余錦年手上的髮帶突然間滑落在地上,摸索間,他碰到了一片柔軟衣料,便放棄了那條不知所蹤的髮帶,牢牢地攥住了季鴻的衣襟,下意識地向自己的方向扯,用力得指間關節都發白了。
然而就是此時,季鴻卻毫無徵兆地停住了,他鬆開那瓣柔軟的唇,繞在少年背後的手自他脊骨滑下來,輕輕地笑了一聲。
余錦年睜開眼,感覺視線里的一切都濕漉漉的,連頭頂的月亮也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嘴巴里也又熱又麻,他仰著臉不知道在看什麼,這模樣傻得冒泡。
季鴻將一臉傻氣的少年摟住,靠在樹下,自腰間解下一筒竹酒,自己抿了一口。
余錦年抱著膝蓋愣愣地坐在那,聞到酒香,也伸手道:「我也要。」
竹筒剛遞過去,他捧起來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半,季鴻轉頭看了看他,伸手在余錦年頭上揉了一把,又將他攬過來吻了一下,貼著少年的鼻尖道:「還要不要?」
余錦年呼呼吐氣,氣道:「我說的是酒,不是——」
說到一半,他就閉上嘴不說了。
「不是什麼?」季鴻低聲問,依舊與他保持著似吻非吻的距離,余錦年不肯說話,但少年不安眨動的睫毛仿佛撓蹭到了他的心臟,他作勢又要去親吻,少年的眼睫慌不擇路般閉上了,手也攀上來又揪住了他的衣襟。
等了半天也沒等來意料中的東西,余錦年悄悄眯開一條縫,見季鴻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頓時惱羞成怒地將他推開,低頭抿著酒筒道:「煩死了你!」
季鴻被推開了也不惱,又整理好衣服坐回去,看他像個青蛙似的蹲得老遠,不由失笑:「躲那麼遠做甚麼,我吃人麼?冷不冷,過來。」
是挺冷的,余錦年磨磨蹭蹭挪過去,季鴻展開披風將他裹起來,低聲道:「還冷不冷?」
「還行。」少年回答,他在披風裡縮了縮頭,躲了起來。過了好久,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支支吾吾地悶聲道,「那個……親也給你親了,你不要怕了。」
季鴻垂首看了他一眼,壓下心思,嗯了一聲。
嗯就完了?余錦年皺起眉頭。
兩人窩在樹底下,幕天席地地靠在一起,兩人之間就沒有別的什麼說法了,似乎這個突如其來的吻真的是為了給季鴻壯膽用的。余錦年心中鼓動,好像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捆住了,想跳卻跳不出來,他掀開披風偷偷向上瞄去,見季鴻閉目養神,一臉冷淡禁慾,就跟打坐入定了一樣。
半晌,季鴻似乎發現了他在偷看他,卻沒睜眼,只輕問:「不睡?明日天亮還要找路。」
余錦年喉嚨一堵,胸中鬱悶,頓時蝸牛般的縮了回去,用披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心裡煩道,他到底什麼意思,真把我當解壓器嗎。
又過了一會,季鴻終於注意到少年生氣了——委實是因為余錦年跟腰上生蟲了似的,在懷裡亂動,想不注意都不成——他揭開一點披風,刻意問道:「坐得不舒服,地上有坑?」
余錦年氣卒,你才有坑,季鴻你心裡有坑!
季鴻充滿耐心,從容有餘:「那是怎麼?」
「……」真要問余錦年怎麼難受,或者問余錦年究竟想從季鴻口中聽到什麼,他自己又不知道了,有個詞兒就在喉嚨里堵著,可他說不出來,覺得特別彆扭。
「好了。」季鴻安哄式的摸了摸他的腰,道,「抬起頭來。」
「幹什麼?」余錦年不滿地眨了下眼,誰想到他剛抬起頭,就被對方又嘬了一口。季鴻親完依舊沒什麼表示,將剛剛揭開的披風又掖回去,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余錦年氣都氣傻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他是不是有毛病!
去你二舅大爺的!
余錦年抹了抹嘴,從季鴻披風裡鑽出來,自個兒裹著衣裳睡了。可這周圍這麼黑,季鴻要是發起病來……他想了會,糾結了一下利弊得失,到底心軟,又往後挪了回去,將一隻手搭在季鴻腕上。
不過他也確實心大,生了會悶氣,竟也睡著了。
季鴻待他睡熟,才把人攬進來,重新用披風裹好。睡著了的余錦年乖得不行,被摟住後自動尋著暖和的地方去睡,貓似的拱了拱,就偎進季鴻懷裡了。
「看你究竟能忍到何時開竅。」季鴻把玩著他的髮絲,低笑道。
四周終於又寂靜下來,黑暗慢慢將二人包裹,不過好在有餘錦年在身邊,季鴻想到的都是些鮮活可愛的事情,那些恐懼反而能被好好地壓制在心底,沒有以往那般容易躍出來了,他輕輕攬住少年,也闔上了眼。
——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季鴻是被人搖醒的。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張奇長的驢嘴,正撅著嘴皮子要來嚼他的衣領。
「吁,回來,回來!」後頭有人猛拉繩頭,將驢拽遠了一些,隨後錢大冒出來,一臉焦急道,「哎呀,可找著你們了!」
「抱歉,昨晚迷路了。」
「哎,這倒沒事,這山雖大卻沒什麼猛獸,就是夜裡涼,沒凍著你們吧?」
季鴻搖搖頭,他要起身,才忽覺雙腿麻木,動也不得。低頭一看,少年正枕著他的腿睡得怡然自得,嘴角還掛著晶瑩的口水,只手放得不是位置,正在他兩腿之間的某處,少年手熱,捂得那塊兒也熱了。
他正覺得微有尷尬,余錦年舔了舔口水,夢囈道:「象拔蚌魚生……要這樣切的……」說著便伸手一抓,嚇得季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輕喊道:「錦年,錦年,醒醒了。」
「……啊,不是吃海鮮嗎?」余錦年揉著眼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從季鴻腿上爬起來,就雙手一抬又掛在了他肩上,抵著肩窩蹭了蹭,「別叫我,沒吃完吶!」
錢大不好意思看他倆了,轉身去牽那頭貪嘴的驢,道:「昨兒你們一夜未回,我便出來尋你們,這驢就是半路上碰巧找著的,都吃到半山腰去了。」
傻驢昂嗤一叫,甩著臉老大不樂意。
聽見驢叫,余錦年仿佛是身上被裝了什麼按鈕,頓時清醒道:「驢?驢找回來啦?!」
錢大笑道:「是啊年哥兒,找回來了。你瞧,吃得肚兒都圓了。」
余錦年跑過去圍著驢子看了一圈,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確認一點傷口都沒有,這才失而復得地抱著驢臉,使勁摸了摸,感激道:「太好了,錢大哥謝謝你!」
季鴻扶著樹幹,慢慢活動著被余錦年枕麻的雙腿,心中鬱悶道,果然還是驢子比他重要。
三人沿路返回,錢大在前頭帶路,余錦年喜滋滋地騎在驢背上,季鴻則無奈地牽著驢。回到木屋,林喬也迎出來,擔憂道:「都沒事吧?」
錢大忙說:「麼事麼事,年哥兒他們迷路了。」
林喬連連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進來吧,灶子上做了朝食,暖和一下身子。」
所謂朝食,其實是農家常吃的稀飯糊,並鹹菜疙瘩,以及昨日剩下的黍米餅。但余錦年吃得津津有味,且向林喬討教了鹹菜疙瘩的做法,他與林喬聊得熱火朝天,季鴻則又被錢大拖去看母雞抱窩了。
吃過朝飯,余錦年口述了一張固沖湯藥方,令季鴻寫下來,又與錢大說了說林喬的飲食事項,這才準備下山回家。
錢大自告奮勇道:「我去與你們趕車罷,且正好去城北碼頭上,捎帶一簍魚兒回去吃!」
余錦年一聽自然高興,麵館里給小叮噹備的蝦米魚乾早就吃完了,他正想有空去碼頭魚市上轉轉呢,也順道買些什麼花鯉鯽鰱的回家去吃,昨日單給林喬做了魚,把他自己肚子裡的饞蟲也勾出來了。
幾人一拍即合,當即牽驢下山,在山腳套上車,便直奔著平津碼頭而去。
——
今日碼頭魚市上格外熱鬧,各色吆喝沸反盈天,錢大一邊牢牢拴好驢車,一邊笑道:「今日是十五,早市晚市都很熱鬧!指不定還能淘出些好東西來呢!」
二人跟著錢大來到他自家的攤子前,那魚攤後頭已坐了個看攤的少年,正是錢大的兒子,他也曾是余錦年的病人,故而見了余錦年很是熱絡地招呼道:「年、年哥,好久,好、好久……不、不、不見吶!」
這少年是個結巴,一激動就說不出話來,余錦年問道,「你都大好了麼?」
少年忙小雞啄米般點頭:「大、大、大好……了,多虧、虧……多虧了……年,年,年哥!」
余錦年微笑:「慢點說,不急。」
少年害羞地紅著臉,也不好意思多說話讓人笑話,忙幫他阿爹往簍子裡抓魚去了。
余錦年便四處轉轉,想看看能不能買到些新奇玩意兒,這麼一轉都是發現了不少好東西,還有家漁農在兜售拿鹽漬過的海帶,還有已經曬乾了的海星,約莫是從東邊海口港進的海貨。此地有不少這樣的海貨行船商,都是自海邊進了鮮貨沿途賣過來,然後再從裡面進了山貨土產一路賣回去,若是沒什麼天災**,這樣滿船滿載地走一趟,就能賺夠一家人數月的口糧了。
海帶倒是好東西,不過海星這種玩意鮮活的倒也能吃,只不過余錦年不愛吃,也懶得弄,而時人更是以為海星有毒,從不入口,只串來做裝飾。他問了問價,覺得還挺實在,便將剩下的幾斤海帶全部兜圓了,那行船商又送了他兩隻干海星玩兒。
余錦年這邊掏錢時,忽地被人一撞,登時手裡的銅板子嘩啦啦撒了一地。
他氣得一抬頭,卻見撞他的是個個頭比他還矮半分的娃娃臉少年,眼睛大而靈動,一臉的稚氣,白嫩可愛,若不是他衣著尋常,且肘上又挎著個裝滿絹花兒的籃子,余錦年都要以為他是哪家出來趕市遊玩的小公子了。
少年見自己撞了人,一時驚恐地退開兩步,他下意識想逃跑,可一想跑了被捉住肯定要挨打,頓時站住了腳,瑟瑟地挪回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哭出聲來惹貴人不高興,只好癟著嘴巴使勁忍著,一雙好看的眼睛忍得似小兔子一般,真是楚楚可憐。
這樣無辜的小可憐,任是誰也不忍心責備了啊。
余錦年雖是受害的那個,卻反過頭來安慰起對方來:「好了好了,你別哭。」
少年聽了安慰更是委屈得不行,淚珠子斷了線般地往下掉,把余錦年慌得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他從自己的兜子裡掏出個海星,放他籃子裡道:「這個給你玩,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對方看著海星終於止住了哭,他似乎很是喜歡這個五角的小玩意,捧在手裡左右把玩。他得到了好東西,於是也從自己的籃子裡抓了兩朵絹花兒,捧到余錦年臉前:「給你。」
余錦年:「給我?」
少年用力點頭:「嗯!」說罷他也抓了一朵,踮著腳送給季鴻:「你好看,也給你!」
余錦年哭笑不得道:「這是你要賣的吧?怎麼好送人呀?」
少年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明白這個理兒,忙把送季鴻的那朵要了回來,可他因為得到了余錦年送給他的海星,哥哥曾經教他,別人送他禮物他一定要說感謝的話,還要禮尚往來,於是忍痛良久,才沒有要回送余錦年的那兩朵。
他小聲嘀咕著:「不能送人了,阿春賣了絹花,要給哥哥治病的。」
「哎……」余錦年沒叫住,少年已經一溜煙兒跑掉了,「唉,算了。」
那少年跑走以後並沒有離開,而是躲了起來,偷偷望著余錦年二人的方向,他搓著手糾結著什麼,繞身邊的小樹苗轉了好多圈,終於跺著腳篤定道:「是他,就是他!」
說罷就撒腿追了上去。
余錦年買了海帶和其他零散東西,又提了錢大送的魚簍子,便與季鴻趕著小驢車回家去。進了城門,快至麵館門口時,余錦年察覺到一點異樣,於是回頭看了看,可後頭只有寬敞街路和零零散散的行人,一切如常。
真是奇怪。
他皺了皺眉,拽了下季鴻的衣服,猶豫了一會道:「阿鴻,你覺不覺得……我們被人跟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