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是只饞貓,翹著兩隻前爪管他要小蝦米吃。
余錦年好容易靠著兩條小蝦米與它和平共處,季鴻這時走進來,越過余錦年的肩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懷裡的貓兒。
貓兒正舔著爪子,似感覺到了頭頂突然壓下來的陰影,抬起小臉看了看,恰逢季鴻伸手想去摸一摸它,將它嚇得嗷嗤一叫,朝季鴻撩了下爪子,同時後腿在余錦年身上一蹬,踩著他的肩膀跳向一旁的櫥櫃。
那柜子本就是用了好些年了,時常吱嘎作響,被貓兒這麼一踩,頓時搖搖晃晃歪歪扭扭,余錦年忙伸手去扶,腳下又被瘋狂四竄的貓咪絆了一腳,季鴻於是又去扶即將大臉朝地的余錦年。
好一通人仰馬翻,稀里嘩啦,喵喵嗷嗷。
櫥櫃高處擺著一個不知道存放著什麼東西的陶罐,在余錦年流浪到這裡之前就已經有了的,罐子上貼著張紅封條,封條上頭似乎有幾個模糊的字。他一直沒有動過,一是放得太高了夠不著,二是他以為那是二娘的私物,總不好隨意去動。
此時那罐子已經站不穩了,眼見就要倒下來。
余錦年身體快過腦子,下意識就去接,等回過神來時,那沉甸甸的罐子已要迎頭砸來了。他以前就幹過這樣的糗事,有次案上的菜刀掉了下來,他也是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抓,那次幸好是沒抓到,否則他此生只能去拜個大和尚當師父,修個一指禪神功了。
他正想完蛋了,過會兒自己的腦袋該開牡丹花了,忽地身上被攔腰一箍,兩腳也隨之離地向後退去,他的寶貝腦殼兒也與此刻頃倒下來的陶罐險險擦過,那罐子啪嘰一聲摔在腳邊,碎成了百八十片。
余錦年捂著胸口大呼「好險」,才要對救了他小命的季鴻道謝,身後便傳來數聲咳嗽。季鴻轉身扶著門牆輕咳起來,又用力喘息一陣。
「沒事吧……」余錦年順了順他的後背。
季鴻以手撫胸,手臂也頓感酸痛,他輕輕一甩手臂,淡淡道:「都吃了什麼,太沉了。」
「……」余錦年瞪著他,心道我都不嫌你晚上怕黑浪費燈油錢,你竟然嫌棄我胖?剛剛消下去的小火苗又蹭蹭冒出來,哼道,「明明是你力氣小,要是連我都抱不動,以後怎麼去背花轎上的新娘子?」
不知是哪句話說的不對,季鴻臉色微沉,忽然不說話了,廚房裡只剩下他慢慢平復的喘息聲,和煮得咕嚕冒泡的肘花肉湯。他脊背清瘦,穿著幾層衣物也讓人覺得那衣下空蕩蕩的,儘管余錦年尚且不知自己如何犯了錯,可心裡就是莫名地發起憷。
「氣氛太僵了,快說點什麼,什麼都好。」余錦年心裡亂七八糟地想道,「不然我先道歉?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為什麼道歉,他總不至於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罷?不過也對,哪有男人喜歡聽別人說他不行的。季鴻這人身體本就不好,心底又傲,自然更加不愛聽人家說他不行。而且他剛才是好心救我,我卻嘲笑他,實在是不應該——那看來的確是我錯了,我應該先與他道歉……」
他才張開了口,季鴻也回首看來,突然問道:「你想我娶個什麼樣的人?」
所以他這會兒糾結的並不是我嘲笑他的事,而是在思索他該娶個什麼樣的姑娘嗎?余錦年一愣,雖然奇怪,卻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自然是名門閨秀,典則俊雅……」不然怎麼配得上季鴻這樣有一無二,舉世無雙的的人。
季鴻聽了,冷冷嗤笑道:「確實是個這樣的人。」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余錦年追了兩步,見他回了房,袖風一掃,將門一關,顯然是不待見別人了。
而且這個別人,恰巧就是余錦年自己。
他在門外陀螺似的轉了兩圈,叫了兩聲「季鴻」,見他也不應,只好低著腦袋,又陀螺似的轉回了廚房。季鴻坐在書案前,看到門外一道黑影搖來搖去,就是不進來,他嘴唇微抿,也不再注意對方,持筆鋪紙,靜靜地書起了字。
過會兒再抬起頭,門外已經沒人了。
此時余錦年正一手拿畚箕,一手握笤帚,清理從櫥柜上摔落下來的雜物和碎片。那砸下來的陶罐是專門的密封壇,便是常常用來酵泡菜的那種,口端自帶一個可以扣住壇蓋的小水槽,只是這小壇里裝的不是泡菜,竟是一小壇紅腐乳,也不知酵了多久,大多腐乳塊都已糟得不行,這樣狠狠一摔,更是全都拍成了紅乳泥,因為密封得好,端的是咸香四溢。
他也是自做過腐乳的,知道制這樣一壇好腐乳還真挺麻煩。
首先是制腐乳的時機,太冷不易發酵,太熱容易腐壞,須得是偏冷又濕度適宜的天氣里,買上幾塊質感稍硬的老豆腐,瀝乾水分,改刀切作方形小塊,一個個擺在鋪了稻草的籠屜里,使其自行發酵,約七到十日後,豆腐塊上便會生出纖細的白色霉毛。
生出白毛的豆腐塊發軟發黏,這時便可以製作滷料,進行醃製。先要用豆蔻、桂皮、茴香、甘草、山椒等磨粉製成五香粉,若喜吃辣,還可加入辣末,將豆腐塊在黃酒中滾過一圈後,再在五香粉中沾一遍,就可放入罐中。
罐子底部也要鋪上稻草,之後要一層豆腐塊、一層鹽粒地鋪,如此將所有豆腐全部堆放好。
之後還不算完,還要用八角桂皮、大料椒姜等燒兌鹵湯,將罐中注滿沒過豆腐塊,然後才可以封罐,任它慢慢醃製入味,歷久彌香,若是心急,十天半月即可開壇嘗鮮。新鮮軟嫩的腐乳,無論是配面還是配飯,即使只是白饃上抹那麼一層,都好吃得很!
自家制乳自然是怎麼簡單方便怎麼來,聽說外面專門制腐乳的匠人更是有秘而不傳的幾十道工序,又須封壇數月半年才肯開壇售出,且又有紅方、白方、青方、辣方等不同口味,比之自家的手藝,又是更上了數百層樓。
只是眼前這罐都摔成泥了,又和地上的灰土摻在一起,怕是不能吃了,實在是太可惜。余錦年蹲在地上,用手指沾了一點看起來還算乾淨的腐乳泥,在嘴裡舔了舔。
這會兒,那隻調皮搗蛋的貓兒倒是不怕人了,又不知道打哪兒躡手躡腳地鑽了出來,先是左右瞧了瞧,才壯著膽子點到余錦年身旁,低頭嗅了嗅地上的腐乳,伸出小小的粉舌頭來也要舔。
余錦年揮了揮手,將它往後趕了趕,道:「小東西,罪魁禍首,你倒是知道惹了禍要跑。」
貓兒自然聽不懂罪魁禍首什麼意思,還朝他歪歪腦袋,動動耳朵,盤踞在地上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余錦年慢慢清理著地上的碎片,對貓道:「你說說,我說他力氣小,他生氣也就罷了;我誇他以後一定會娶個端莊賢淑的名門小姐,他也要生氣……他為什麼要生氣?他怎麼這么小肚雞腸?」
他習慣了和季鴻打打鬧鬧,儘管這人面上冷清,說話也是三言兩語言簡意賅,好像是冷麵無情,其實還挺好玩的,你怎麼逗他,他都不會生氣,只會皺著眉無奈地嘆氣認栽。余錦年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天他也沒幹什麼,怎麼季鴻突然就脾氣不好了,還把他關在了門外。
「咪!」貓兒叫道。
余錦年頗有贊同地點點頭:「對吧,你肯定也覺得他小肚雞腸了!」
「咪咪。」貓兒又叫。
余錦年收拾了碎罈子,又撿起了兩個摔出老大豁口的碗,看了看貓道:「應該叫你去給他道歉,分明是你惹出來的禍。」
貓聽了頓時弓著脊背,朝他齜牙咧嘴。
余錦年真是奇了怪了,怎麼這些軟綿綿的小東西都害怕季鴻,穗穗也是,貓也是,見了他就跟見了鬼一樣,恨不能躲得老遠,他疑惑道:「季鴻是能把你們吃了還是怎麼?」說著他就以迅雷之勢抓住了要跑的貓咪,仍是提著後頸,道:「跑什麼跑,太醜了,給你洗澡!」
燒了一盆溫水,余錦年就將小貓崽子泡在水盆里了,都說貓是天生恨水的,這隻當然不能例外,爪子一沾了水就跟盆子裡有鱷魚張嘴咬它了似的,嚇得魂兒都飛了。
余錦年好說歹說將它洗了,崽子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後來乾脆放棄了,小腦袋無力地掛在木盆邊沿,一臉的生無可戀。
洗了兩盆子水,這隻小髒貓才終於露出了它的本色來,白嘴白腹白足,其餘皆黃,脖子上且有一圈黃白摻雜的毛圈兒,遠遠看去,頗像是脖子上掛了個小鈴鐺,而且不只是脖子上,尾巴底下還掛著倆肉鈴鐺呢!
「小叮噹!」余錦年舉著它道,「快幫我實現所有的願望!」
貓崽子垂著尾巴,連理都不想理他了:「……」
余錦年把貓兒擦乾,用舊布巾裹著,興沖沖跑去找季鴻,到了房間門口才忽然想起來,人家正跟自己玩冷戰呢。余錦年趴在門縫上瞅了瞅,沒看見季鴻在哪裡,小貓縮在他懷裡,嘀咕咕喵了一聲,他安撫著貓兒,也跟著「喵喵」兩下。
門紙上糊著那麼大一塊陰影,季鴻哪能看不見,他道:「哪裡來的野貓。」
余錦年笑眯眯說:「廚房來的,可好看了!」
說著也不等季鴻邀請了,便直接推門進去,再悄悄帶上,防止貓咪跑出去。此時季鴻仍在專心致志地伏案寫字,並沒有抬頭,他抱著貓兒跑過去,掀起布巾的一角,高興道:「你看看,特別可愛。」
季鴻賞臉抬了抬頭,卻是沒見著可愛,只見到一對瞪得跟銅鈴似的兇惡大眼。
他似被噎到,只好說:「……是很可愛。」
「是吧!」余錦年搬了圓凳過來,挨著他坐了,小聲道,「那個,對不起呀。」他抬臉看了看季鴻,發現他明明一本正經地生著氣,竟然還沒把脖子上的髮帶解下來。
難不成他真要帶一輩子麽!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愛好?
「嗯?」季鴻筆下疾書。
余錦年偷瞄了他兩眼,讓自己竭力不要去注意那條違和的髮帶,說:「不是真想惹你生氣的。你幫了我,讓我免於被砸傷,我還那樣說你,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他忙抓住貓咪的爪子,搖了搖,「小叮噹也跟你道歉。」
少年給這隻野貓叫小叮噹?季鴻斜覷過去,本來已經舒服地眯起來的貓瞳與他的視線對上,登時又如銅鈴,閃著危險的精光。
「……」
季鴻不再看貓,轉而問道:「你哪樣說我了?」
這還需要再重複一遍?余錦年傻道:「就,說你力氣小,背不動媳婦什麼的。沒事,你看你最近吃得好了,長了肉,等過兩天天氣好了,我帶你出去跑步呀,到時候別說一個新娘子,就是兩個新娘一起背也不成問題的!」
還要兩個新娘一起背,季鴻筆下微頓,轉頭看了少年一眼,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
看他這模樣,怕是不會知道的了。
余錦年看看他寫的東西,問道:「這是在寫什麼?」
季鴻張了嘴,到了唇邊的話最終化作了淺淺的嘆息,他道:「這是給你默抄的啟蒙書,要學字認文,就得像點樣子,一直吊兒郎當的怎麼行。這本啟蒙簡單易懂,是我少時背過的,你且也默背下來。家中筆墨緊張,你先用筆沾水,與桌上書寫,將此書抄熟,我再教你其他。」
「哦,好啊。」余錦年認真地點點頭。
季鴻看著身旁少年的側臉,柔和而無奈地蹙起眉峰,心道,罷了,也不可強求。
……
晚上入睡前,季鴻果然看著余錦年讀了一遍書,又抄了一遍,才允許他上床。
余錦年瞎折騰了一天,躺在床上又累又困,他側躺著看季鴻,這人仍然正面仰著,兩手交與胸前,端正得要命。只不過雖然睡覺姿勢略微僵硬,可他這張臉還是恬靜俊美的,讓人百看不厭。
可問題是……你能不能把我的髮帶還給我?它在你脖子上已經系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了!你要是喜歡這樣戴,再去買一條好不好啊!
余錦年死死地盯著季鴻,希望他能自覺一點。可他偏就毫無自覺,待余錦年等得眼皮生膠,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了,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此時季鴻睜開眼,這才將髮帶拆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從余錦年頸下繞出來,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他偏過臉看著身旁睡得安穩靜謐的少年,用手撥動著少年垂在頸前的結扣,輕道:「睡得這麼沉?」
余錦年似乎感覺到脖子上發癢,伸手抓了抓。
「不要撓。」季鴻將他手按在枕上,少年仍沒有醒,很快手也放鬆下來失去了力氣。他挺起半身,靜靜地望著余錦年的睡顏,心下仿佛是有一把細柴在燒,將他心中冷血一點點咕嚕咕嚕地煮沸了。
然而就算他的心中血全烹沸了又能如何,少年卻渾不自知地一根一根地往他心下添加柴火。
「錦年。」季鴻俯視著少年,輕輕地按著他的手,以自己的指尖慢慢地分開他的五指,向下反扣住,掌心相貼的時候,余錦年手上的熱度一路送到他的骨骼之間。
自晚上便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的貓突然踱了出來,仰頭看著床上的兩個男人,今天下午餵它吃蝦米的那個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而另一個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仿佛是要把躺著的那個吃掉。
貓咪猛地一躬背,呲溜竄了上去,喉嚨里赫赫叫著恐嚇季鴻,拿爪子趴在余錦年的喉口,好歹這兩腳怪也是給它送過糧食的,還給他燒了洗澡水,它也要保護這個脆弱的脖頸不被另一個捕食者咬斷才行。
在季鴻眼裡,那貓親昵地依偎這余錦年,甚至能抱著少年的脖子,而他卻只能在雨中悄悄地攬一下少年的肩膀。
他眼中陡然一黯,提著貓的後頸將它趕了下去,鎖在房外,再也不讓它進來了。
回到床內,季鴻望著余錦年那段綁著花結的脖頸,燒得干苦的喉嚨上下一滾,他按住少年的手,慢慢俯低,隔著那朵花結,吻住了少年的喉結。
呼吸著余錦年頸間的氣息,季鴻驀地笑了聲,心道,看我,連只貓兒都嫉妒。
……
有了貓,余錦年的生活好像更加的豐富多彩了,他用那兩個摔出了豁口的碗給它當了食碗和水碗,還給小叮噹做了窩,出去買魚時,也常常捎回來一大包漁農們賣不出去的碎蝦魚米,給小叮噹做貓飯。
——雖然小叮從沒把他當成主子,照樣是該去哪裡浪就去哪裡浪。七八日裡能有一兩日見到它就已是奇蹟,有時在外面挨餓挨打挨欺負了,也會回來扒余錦年的房門。如果當晚窗子忘記關牢,小叮噹就會深更半夜從窗縫裡鑽進來,跳上床尋摸個暖和的地方睡覺。
季鴻因此被貓踩醒了好幾回,也不知是不是小叮噹對季鴻格外的有意見,回回踩他的時候都踩得特別的光明正大,特別的用力,恨不能原地再蹦兩下,將他踩吐血。
有時候沒地方去了,小叮噹難得也會留宿一碗麵館裡,白日趴在櫃檯上,百無聊賴地掃著尾巴,淡漠地看來來往往的食客,做個安靜美好的看板喵。
季鴻常說不要太慣著它,余錦年便很是可憐地道:「它只是個貓崽子啊。」
只不過沒過一個月,余錦年便說不出這句話來了。
因為貓崽子它……膨脹了。
原本一隻手就能提起來的貓崽子,如今得兩手托著才能抱起來了,且臉大了一圈,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小可愛了——小叮噹成了大鐵鈴。
余錦年做了個可怖的噩夢,他夢見自己被人拐進了一個雜耍班,被逼著練胸口碎大石,他被那塊大石板壓得喘不過氣來,連忙伸手抓住了旁邊人的手,這一抓,就把季鴻給抓醒了。
此時天外業已蒙蒙亮,也該醒了,於是季鴻起身,將趴在他胸口睡覺的貓抱下來,余錦年頓時長出一口氣,拍著胸口感慨道:「活過來了!什麼東西壓著我?!」
「你的貓。」季鴻字字頓道。
「啊?我的小叮噹?」余錦年一個翻身,看向怨念地坐在腳床上的金色貓咪,他將貓舉起來仔細看了看,望著季鴻驚恐道,「怎麼回事!」
季鴻無語地坐在床邊,擦著臉上被踩出來的梅花印,忍住氣道:「還不是你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