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擠擠歪歪地回到麵館,穗穗正扒著門縫往外瞧,見他們回來了,忙吧嗒吧嗒跑去給他倆拿了干手巾,又繼續躲回門縫,余錦年將蹄髈先交給小丫頭,讓她拎去廚房,便與季鴻一起回房擦身換衣了。
余錦年拆了頭髮,胡亂擦乾了自己,轉頭卻見季鴻一頭長髮幾乎要往下滴水了,且半個肩膀也被淋得盡濕,再摸摸自己身上,乾乾燥燥的,唯有腳面有些濕冷。
他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幫著季鴻換衣衫,將濕衣剝下來時,余錦年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對方的肌膚,沾了水,更跟抹了層脂膏似的,雪白滑膩。明明這軀體也不如何火熱,余錦年碰了一下卻猛地縮了回來,仿佛被燙著了一樣。
季鴻背對著他,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余錦年壓下胸中那點異樣的遲疑,匆匆忙忙將他髒衣剝掉,取出一套乾燥淨衣披在季鴻身上,「快穿上罷,過會著涼就不好了。」
季鴻微低頭,凌亂散發便隨著肩線滑下去,頸後那小片肌膚在柔順的髮絲之間或隱或現,他身體單薄,雖不至於瘦骨嶙峋,卻也不是肌肉攢生,脊骨之上薄薄地覆著一層軟韌的皮肉,低頭時還能看見頸根一兩顆圓圓頂起的脊珠。
他還是這樣瘦削,明明是高門大戶家的公子,怎的能混成這樣?余錦年看了幾眼,覺得心裡不舒服,也不知道該把眼珠子往哪裡放,所幸季鴻終於將衣領整好,那處不常為人所見的隱秘便被遮住,再也見不著了。
「錦年,錦年?」
余錦年被喚回神,懵懂地啊了一聲,他慌眨了幾下眼睛,這才看到季鴻拿著一條手巾,正回首看著自己,語氣低柔地問道:「可否幫我擦發?」
「哦,好。」余錦年接過巾子,讓他背對著坐在圓凳上。
季鴻很乖的樣子,一動也不動。一捧烏髮綢緞般自手指間流過,滑得讓余錦年有種抓不住的錯覺,他一手握著發尾,另一手捏著布巾自男人頭頂慢慢擦下來,邊時不時用手指松解著緊張的頭皮。擦過頂上,余錦年便伸手去攏季鴻胸前的散發。
因是背對著,又有大片髮絲遮掩,他虛虛攏過去的手沒抓住幾根頭髮,反而摸到了季鴻的喉結,隨即那喉珠在他指腹間上下一滾,余錦年心下霍然一跳,指尖心虛般猛地蜷縮,硬硬的指甲就從季鴻脖頸處劃了過去。
隨後季鴻低啞而極短暫地「啊」了一聲。
余錦年忙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撓到你了?」
季鴻抬手捂住了喉頸處,模稜兩可地說道:「嗯……也許是罷。」
「啊?什麼叫也許是,我看看。」余錦年轉到他面前去,彎著腰撩開季鴻的頭髮,見季鴻仍捂著那處,便伸手去扒,「在哪呢,給我瞧瞧。」
他千辛萬苦地將季鴻手指扒開,竟是半道傷痕都沒看到,反而聽到頭頂季鴻的輕笑聲。
余錦年氣的咬了咬牙,心說這人看著好乖,其實一點都不老實!便猛地抬頭去瞪他,誰知季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過來,因是眼帘低垂,黑眸被遮著半輪,故而眸色顯得極深,髮絲陰影之間,他整張面容的輪廓愈加深邃……好像與平日不太相同了,此刻季鴻的視線很是攝人,讓余錦年想移開,卻又移不動,他忽然覺得自己喉嚨乾乾的,於是話也干:「你……騙我。」
「沒有,再仔細看看。」季鴻不疼不癢地回復道,並握住少年的手,引著他再來仔細摸一摸。
余錦年的手指剛摸上去,那喉結又動起來,像是什麼活物一般。他傻愣愣的看著,季鴻突然又從鼻腔中哼出一個「嗯?」來,那聲音沿著骨骼震到余錦年手上,顫得他五根指骨都酥了,使不上勁來。
「那麼遠,如何看得清。」季鴻將他拉近了些,問道:「這樣可看清了?」
余錦年都快貼他身上,別說看什麼傷了,連季鴻下巴上有幾根汗毛,唇上有幾條淺紋都看的一清二楚,這人嘴唇略薄,鼻骨卻高挑,順著五官抬起視線,便不經意看進了季鴻的眼睛裡——那眸中蘊著一些濃郁的笑意。
兩人之間不過一個咫尺距離,季鴻壓低了聲音,嘴角抿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道:「這回看清了?」
「……」余錦年登時明白自己又被耍了,惱羞成怒,轉頭從桌上抽來自己拆下來的髮帶,快手快腳地在季鴻脖子上繞了兩圈,側面打了一個蝴蝶結,一字一頓地氣道,「看得可清楚了!傷得特別重!你不要動,給你打條繃帶!」
季鴻也沒想動,任少年用髮帶在他脖頸上做了個裝飾,隨後便看他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朝他呲著牙,撒腿蹦了出去。
被余錦年拿來泄氣的,正是季鴻送給他的那條鴨蛋青髮帶,他挺喜歡的,還沒帶過癮呢。只是他都跑出來了,卻總不能再回去要罷……反正那人肯定會自己解下來的,到時候晚上睡覺再偷偷拿回來就是,如此一想便豁然開朗,隨手取了條短繩將頭髮扎了起來,去廚房做菜了。
從盆子裡拎出蹄髈,余錦年拍了拍,哼道:「還是你乖!」
他燒上一鍋清水,先把蹄髈皮、肉分離,剔去骨頭,焯去血水,再用醬油、黃酒,與蔥、姜、花椒將蹄髈肉醃製起來。待水燒開,抓兩三個八角茴香進去,便將剝離出來的豬皮下鍋——買回來的蹄髈已經是粗粗去過毛的了,只是皮上還有些殘毛沒有除淨,這些細小的殘毛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除掉,只能用沸水焯煮後,再一一拔掉。
做蹄髈最煩的就是除毛,因它最消耗耐心,可這項卻是頂重要的一個步驟,這些小細毛雖看著不起眼,卻是相當影響口感的,試想當你面前擺著一盤色紅醬美的肘子,你一口下去,扎了一嘴硬毛,該多影響心情啊?
余錦年耐心地處理好豬皮,將之放在一旁稍微放涼,便去找了塊乾淨透水的薄布與一卷麻繩。
他要做的這道菜叫「纏花雲夢肉」,聽著是極具有詩意的,讓人還未吃到這菜,便感受到了它帶來的堂皇華麗與風致典雅,入口添香,仿佛沾上這麼一小口,便能吸盡五湖四海的靈氣,與花相纏與雲同夢。
若是食客自備金碟牙筷,高居樓榭亭台,耳聆絲竹綿曲,由婀娜女郎呈上這道菜,再用她的纖纖玉指餵菜入口,或許當真能品出一些雲夢之意來。
如若不然,還是回歸現實,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在這俗塵凡世中的另一個名字,且是最廣為人知的一個——醬肘花。
沒錯,這道菜其實就是平凡的醬肘花而已,只因其菜成後,橫斷開來能看到雲波般的纏繞花紋,且又是名宴中的一道,總不能叫醬肘子這般粗俗的名字,故而被文人雅客們贈了個「纏花雲夢肉」的仙名兒,以登大雅之堂。
余錦年將處理好的豬皮在案上鋪開,把以酒醬醃漬過蹄髈肉平整地裹進裡面,裹緊,捲成前後差不多粗細的圓筒狀,再用布牢牢地包起來,以麻繩細細捆住。
另起鍋,鍋中投入香葉、八角、茴香、薑片、蔥段等各物,以及黃酒醬味,略下白糖,便可以將包裹好的肘子放進去,大火沸開以後,轉小火慢烹一個時辰,時而留意勿使鍋子燒乾即可。
蓋上鍋子,起手燒湯時,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點,在房檐下斷線似的掛著,一片滴答聲中,余錦年忽地聽到撲稜稜幾聲響,起先沒在意,過了會,又是撲稜稜一下。
他順著異響摸過去看了看,在一個大肚陶壇與牆面的夾角里,突然閃過一對綠光。
余錦年被那東西嚇了一跳,那東西也被余錦年嚇了一跳,兩人同時扭頭亂竄,結果竄的竟是同一個方向,那東西一頭撞到他腿上,被余錦年腳下一個不注意,踩了尾巴。
「咪嗷——!」
余錦年被這慘烈的叫聲定住了神,仔細一看,竟是只巴掌大的小奶貓,渾身灰撲撲的,毛都被雨和泥黏在一起了,鼻頭更是黑兮兮的,跟被人點了墨一般。
奶貓被踩了尾巴,金色貓瞳驚得豎起來,刺溜鑽回角落,彎著身子舔尾巴去了,舔兩口就朝余錦年嗤嗤地噴氣,毛都炸起來了。
余錦年探著腦袋仔細看了看那罈子後頭,那是個鮮少能被打掃到的角落,他在裡頭發現幾個小小的骨頭,還有沒吃完的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渣滓,以及幾片殘布片。這小東西如此大搖大擺地來去自如,看來是常客,且早就把這兒當基地了。
也怪不得,廚間又微暖又有這麼些好吃的,若他是只貓,也喜歡這裡。
余錦年拿了條小蝦米,想哄它出來,小奶貓仰頭看了看,嗤得一叫,又縮進去了。於是他又拿了一條,用線穿上,在角落上方晃來晃去,貓兒抬頭嗅了嗅,似乎有些動心。
未幾,又掉下來兩條蝦米。
貓兒眼睛一亮,揚起爪子去抓。
誰想蝦米沒抓到,它卻被提著後頸從老巢里揪了出去。
後頸肉是所有貓咪的絕對禁區,再不聽話的貓兒,只要捏住這兒,就再也不敢作亂了,只敢老老實實地蜷著。
余錦年捏著小貓的後頸肉,細細地打量著這隻小髒貓,心裡笑道,有什麼事是一條蝦米解決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兩條。對不對呀,小東西?
貓兒瞪著眼睛朝他吼叫,小肉爪里伸出幾根粉粉的還不怎麼尖銳的爪子來,只不過這小東西的威脅聲在余錦年耳里聽來,不過是「咪嗚、咪嗚」的軟叫罷了。
「踩你尾巴真不是故意的,幹嘛這麼凶?」余錦年該提為抱,將那幾條用來誘敵的蝦米將軍給小貓吃了,這貓兒果然是個小機靈,見有蝦米可以吃,很快不鬧騰了,揚著小腦袋巴巴地看著余錦年。
它道:「咪?」
余錦年就跟能聽懂它在說什麼似的,也回道:「咪,咪?」
貓兒又說:「咪咪咪!」
余錦年摸著它腦袋:「眯。」
「嗤……」身後突然傳出一聲輕笑來。余錦年回頭去看,見季鴻正抱著雙臂,一條腿微蜷地歪靠著門廊,深深地望進來,輕鬆地問他道:「你們都說了什麼?讓季某也聽聽?」
余錦年盯著他脖子上那個明顯得不行的蝴蝶結,剛才一時生氣,也沒覺得怎樣,眼下看來,髮帶與他白皙脖頸相映,竟是讓余錦年想到了什麼惡俗的情趣遊戲,不禁嘴角抽搐道:「你作甚麼還不將那髮帶解下來?」
「嗯?」季鴻抬手摸一摸頸上的蝴蝶結,一本正經地發愁道,「這個?這是余先生你說,季某傷得太重,要與我包紮傷口的,沒有餘先生你的吩咐,季某怎敢妄動?」
余錦年心道:呸,不要臉!那你這輩子也不要解了!
作者有話要說:
——
季公舉:這個蝴蝶結真好看,年年給的。
年年:==(我能說不認識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