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衛鶴跪了一天一-夜,終於倒下,他身子剛挨到地上,就被余錦年早就安排好的人給抬了下去,剝衣驗傷清理傷口一氣呵成,閔雪飛也不管他。
他先前看衛鶴背上濕紅一片,這會兒驗了傷,又發現雖然瞧著恐怖,其實只是些皮肉外傷,武人身體結實,用上藥沒幾日便能轉好。看來閔霽還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要是真往死里打,二十幾軍鞭足夠要人半條命。
衛副將跪了寒風,高燒得嚴重些,暫時是下不來床了。
儘管灌了藥,燒也未必能退得這麼快。余錦年用手巾沾著烈酒,小心避著他身上的傷,給他擦洗降溫。衛鶴迷迷糊糊醒來,睜開眼,見床前有個人影,張嘴就喊「將軍」,掙扎著要起身下床。
余錦年連兩個醫官一邊一個,將這牛勁兒似的病號給摁回床上,才包紮好的傷口又崩開一道,白紗頃刻染紅,氣得余錦年想打人。
衛鶴病倒在榻上也不安分,後背漁網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傷,手臂上那道更是兇險,箭頭差些嵌進骨縫裡,撤退路上又流了汗染了泥砂,余錦年光是挑燈給他清理傷口,都不知耗費了多少時間。衛鶴卻全然體會不到余錦年的辛勞,就是不肯老老實實趴著別動,縛傷的白紗都不知換了多少次,像不知疼似的。
醫官們看不住他,也不敢管,只好換余錦年親自來盯,施了針,又灌了藥,余錦年自己都乏了,他還頗有精力,讓人不得不感嘆這些當兵的,簡直是體力好得驚人。
直到月夜清風徐徐而起,為節省用度,內外燭火早就熄了,只餘一只短短的蠟燭頭在床頭靜靜地燃著,時不時噼破一聲響兒。衛鶴臉朝下趴在床上,看著那燭頭燒了一寸又一寸,看到他白日掙扎時無意在余錦年手背上撓出的一道紅印——他著急啊,急得闔不上眼。
「我們衛家,只能戰死沙場。」
余錦年一個盹兒猛打醒過來,聽見衛鶴說話,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衛鶴瞪紅了眼睛:「我們衛家男兒,只能戰死沙場!絕不死在病榻上!」他父親,是被閹賊構陷,連御前問話都沒能等到,就重病纏身冤死牢中,不報此仇,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衛家精武至誠,滿門忠烈。但他記著父親臨走前的話,衛家男兒即便是死,也要死在為國征戰的前線上。
余錦年打著哈欠點頭:「你要戰死沙場,也得等能下床再說。」
衛鶴半邊臉壓在枕上,後背辣疼,他看余錦年困得脖子都軟了,還是強撐著照顧他這麼個戴罪之身,不由問了句:「余小官人,你為什麼習醫?」
「我?」余錦年托著腮,笑起來,「我爹是大夫,所以我也是大夫。」
衛鶴之前不怎麼了解他,倒是因為這句生出幾分同類之情來,他眨眨眼,就當是點頭了:「我爹也是拿槍桿子的。」槍桿子拿了幾十年,卻死在閹宦手裡。所以他想把仲陵打下來,邀功去御前,請御上重審他父親的冤案。
余錦年道:「子承父業,所以你註定要做個將軍。將來開疆擴土,保家衛國,衛將軍還有得是前程。令尊在天有靈,必也想看你功榮無限,鎮守一方。」
余錦年撫平他攥著的拳,溫聲說:「好好養傷,來日方長。」
衛鶴聳聳鼻子:「余小官人真會說話,手還輕柔,怪不得我營里的軍士都喜歡被你包紮。」
余錦年:「……」
這兩年入冬早,天也冷得不同尋常,去年還好說,是個富庶年,今年本也有個好開頭,卻不料天災**占了齊全。上有旱澇,下有大疫,如今還鬧上了兵亂,從南到北都是一副倉惶模樣。北雁關初定,征北將軍忙著巡查邊疆、整飭北部軍務,尚來不及回京受賞,副將軍則領兵南下,奉命馳援仲陵。
閔霽久攻仲陵不下,朝中已議論得沸沸揚揚,果不其然有人參閔霽空食俸祿卻不為君分憂,龜縮在寶塔山下伏兵不動,貪生怕死,枉為人臣,要請天子下詔詰問。馮簡也在內宮旁敲側擊地吹耳旁風,太監福生是連枝特意留在宮裡的自己人,聽到馮簡這般胡言,以為是樁大事,立刻快馬加鞭,不動聲色送到寶塔山。
連枝氣笑:「這些人竟也不知究竟是為的哪個國,莫不是早就與逆賊里通外合,逼你強攻仲陵,好去給他送死?」他起身,到案前搦筆,「這群泥腿兔崽子,當真以為跟著馮簡就富貴了不成!他們會上摺子,我也會上,這種誣陷編排的腌臢伎倆,我不比他們精通?」
墨滴落到紙上,閔雪飛握住他:「不必為這種事髒污自己的手。」
仲陵失陷,天子心焦萬狀,他比誰都清楚,畢竟仲陵城是大夏的守江門,一旦燕昶打過了江,則直逼江北平原,劍指夏京,則大夏危矣,天子不急才是真的心大。他也知道京中早就暗地裡說他們是季派閔黨,看不過眼的人多了去了,他倆仗著天子寵信,橫行多年,有人見縫插針地參他兩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人參才奇怪。
連枝很是氣不過,脫口而出:「這事我做的熟,定然天-衣無縫,不與你名聲有礙。我左右是要在史筆下留罵名的,這監軍的官兒,本就是坐來膈應人,何妨去膈應膈應他們?」
「雲生。」閔雪飛輕喚道,按下他的手,「真的不必。我心疼你。」他倒是不氣了,而是興致怡然地瞧連枝張牙舞爪的模樣,像個要下山去給壓寨夫人找場子的山大王,他將筆桿子從連枝手裡抽出來,柔聲道,「景祐年的史才記了多久,你就斷定自己要留罵名。」
「雲生,我定是要讓你做古往今來第一個青史留名的司宮台大監。」
聽他叫「雲生」,連枝愣了一下,一雙桃花眼呆呆地看著他。當年連家獲罪,連雲生才八歲,一口-乳-牙都還沒換齊全,他被罰沒入宮時,根本沒來得及取表字,後來又被馮簡認作義子,改了名。
這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他本名連雲生,是慶州監州的少公子,本也該風光無限的。
除了閔雪飛——他親親昵昵地叫著雲生,像是咬在了連枝的心上。
「我毀過一次諾,這次定要踐守諾言。你……」閔雪飛收拾好了筆墨,一回頭,燭霧迷濛映襯下,年輕宦官臉上竟有星光點點,他探手一摸,訝異道,「你怎的還……哭了?」
被問了幾句他反而更止不住,一抽一搭,跟水做的似的,閔雪飛可算是知道他肚裡到底盛了多少多愁善感,真像是當年的粼粼雨水一樣,竟是怎麼抹也抹不乾淨。
只好將人抱到榻上,想到余錦年說過,人生病的時候是有什麼毒什麼菌的,於是按捺住了要與他親吻的衝動,密密哄著才好。
閔雪飛說要讓他青史留名的第二日,連枝便以通敵為名,看斬了兩個與馮簡沆瀣一氣,給京中通風報信的大太監,這兩人他早便想處理了,今日抓著兩人夙夜未歸,恰好找個由頭一併宰了儆猴。有幾個出聲駁斥他的,也被他一併砍了。
血水從地縫流到腳邊,是滾燙濃稠的一汪鮮紅。有人早就受夠了這群太監假模假式的氣,還在心裡暗暗叫好。
冬日冷冽,卻也同樣璀璨耀目,遠遠地照亮校場外年輕將軍微微錯愕的半邊臉龐。
連枝垂下眼,旁人只看他冷漠,看他陰晴不定、暴戾專行,卻不知他是對著腳邊冒著熱氣的鮮血怔怔然——青史留名?他不敢想。但若是能助閔雪飛仕途通暢,一路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他倒是不介意做個千古權宦。
權宦能手眼通天,純臣卻畏手畏腳,連枝自認為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善人。
能得閔雪飛這句話,連枝就覺得值了。
冬日的陽光亮得刺眼,天上一片雲都沒有,白晃晃地曬著校場上的血泊。閔雪飛自己也是個熱衷於權力的人,遠比閔相有雄心抱負,還曾經為聯姻固權的事與季鴻對吵。如今他一身素衫,看連枝殺伐決斷,終於理解了季鴻。
他也想讓連枝遠離官場,最好城外置個莊子,他就穿錦著繡坐著收租便好,什麼也不操心,更不必擔憂第二日醒來,腦袋還在不在脖頸上,無憂無慮,一生順遂。
閔雪飛邁步向連枝走去,校場外卻揚起一陣沙塵,一匹快馬飛奔而來,到了跟前滾馬而下:「將軍,斥候來報,南邊桓城驟起民變,劫掠了江南道征繳來要送到仲陵城的叛軍糧資!」
燕昶被劫了?
還沒開口,又一匹快馬,來人赤甲紅纓,駿馬颯颯,身後跟著兩百護衛軍,到了校場門口整隊待命。紅纓將軍下馬,利落猶如關北凜冽的風雪,他立在門前掃了一圈,一水兒的年輕軍官,滿場看起來官威最大的那個,卻還是個穿內侍製衣的太監,想來就是那個監軍,沒想到生得還挺好,牡丹似的艷。
他朝著最像將軍的一個人走去,闊步一抱拳,氣沖丹田,朗聲一道:「末將赫連直,率征北軍三萬步兵,三千精騎,前來報到!」
那被他拜的人滿臉鬍鬚,兩臂粗壯,瞧著是最健碩的,卻其實只是個校尉罷了,他被赫連直一嗓子給吼愣了,半天沒措出辭來解釋。赫連直見他不睬,還以為他沒聽清楚,又一抱拳:「征北軍副將赫連直,率——」
「赫連將軍,在下姓閔。」
赫連直一個回頭,見冬陽底下,獵獵地站著個白衣文人,麵皮素淨秀雅,他當下震驚,大惑不解:朝廷……就派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來平叛?
他定了定神,心道,將軍文弱不怕,許他只是個擺設,還有那傳說中英明神斷的軍師坐鎮呢!
說著,又一人身披月白,手揣絨套,臉前呵著一團濃得散不開的濕霧,施施然神仙下凡似的飄了出來,灰突突的校場瞬間蓬蓽生了輝,虹光萬丈。赫連直久在北疆,一同混跡的都是吃土喝沙的粗人,一個個兒臉都跟銼木的刀似的,一摸都剌手。
這人,白得發光!赫連直盯著他,看直了眼。
「阿鴻!季鴻!」一個少年追出來,把手中的狐氅裹到他肩上,「一個眨眼你就不見了。快披上,屋裡暖和,乍一出來別凍著。」
「……」赫連直滿面霞色的臉瞬間崩潰,這、這就是季家的小世子,討逆軍的軍師?……這討逆軍怎麼回事啊,難不成從上到下都是誰美誰說的算嗎?!
直到衛鶴傷勢大愈,被余錦年准許從醫房裡出來透風,一臉喪氣的赫連直見到了纏滿紗布的衛鶴,眼睛一亮,似見了老鄉一般衝上去,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可算是在討逆軍大營里見著個同類了!
衛鶴吃喝都被他纏在一起,險些以為這人是閔霽派來監視他的。最後心道閔將軍為人正直,斷不會派個人來監視他如廁,實在忍無可忍,對赫連直道:「赫連將軍,某乃京畿籍貫。將軍哪裡人?」
赫連祖籍就是雁城的,合族都在雁城討生活,至他父親這一代才奉官入京,算是外來戶,赫連直拍著衛鶴的肩,與他一見如故:「不遠,不遠。」
軍資被劫,氣得燕昶生摔了一隻金碗。
江南的米難征,錢更難征,如今強繳來的這些,也只夠仲陵城上下軍士耗上一個月罷了,但燕昶要爭的就是這一個月時間,只要撐過了這月,越州遠道而來的軍資錢糧就能給他們續上命。
可這一個月時間,老天也不給他!
「桓城怎麼起了民變!」燕昶質問,「桓城的駐守兵呢?」
周鳳退了兩步,沒張口,一同來的軍將就迫不及待道:「桓城哪還有駐守兵,頭前兒往南方十三郡派了數萬震懾各州府,之後又調遣回越地數萬,鞏固海防。這一路被姓閔的緊咬不放,死傷不知多少!如今仲陵內外也不過才三四萬兵馬,誰還記得起桓城。」
桓城不是什麼大城,但卻處在運輸糧草的必經之地上,桓城一失,燕昶從越地進糧的路就斷了。
從中午論到晚上,也沒論出個所以然來,燕昶頭疼萬分,遂傳余旭來進酒。
小盞的熱酒,不多不少盈在玉杯當中,燕昶飲下,頓覺心中舒暢,肢體通和。
余旭與他捏著太陽穴,小聲在他耳旁道:「殿下,我想要幾個人。宮裡冷清的很,我能不能出去走走?看看仲陵的景,讓他們陪我四處逛逛。」
燕昶熏熏然道:「……什麼人?」
余旭小心翼翼地笑起來:「不是什麼重要的,就是被周總司押在牢里的那些,左右都是些罪民,我就隨便挑幾個年紀大些的,也能講得明白。殿下……就賜我張手令?」
牢里那麼多人,燕昶一時想不起都關了哪些,只記得有幾個鄉紳富豪,他沒放在心上,一手握著玉酒盅,一手徑直從身上撕下一塊褻-衣布,用手指沾著余旭奉來的墨揮揮灑灑寫了幾筆,隨即歪靠在榻內,不耐煩地揉著陣陣作痛的頭頸:「拿去。再端些安神酒來。」
余旭立刻將手令掖在衣襟:「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