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玉丸湯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夏京城裡早已換上了冬裝,連一向活潑的余錦年也忍不住多加了一件袍氅,季鴻的房間裡更是整日被余錦年燒得如灶膛一般旺,害得閔雪飛每每去找他議事時,都能熱出一身的汗來。以前在信安縣時,季鴻樂於幫著少年跑跑堂、打打下手,如今他對於少年什麼也幫不上,雖然是得了赦令,卻也懶得出門,見天地窩在暖閣里偷懶,寫些不知什麼東西。

  閔雪飛一身殺伐之氣進來,探頭瞧了瞧,驚得連自己方才要說什麼都忘了,伸手取他筆下的紙張來看:「你何時這樣闊氣,這些房產店鋪是何時置辦的,連我都不知!」

  「拿來。」季鴻置下筆,「不是給你看的。」

  閔雪飛不忙著還給他,而是仔細搭了幾眼,翻過來倒過去地又看了一遍,稀奇道:「你這寫的都是什麼,別不是聘禮單子罷?你去給誰家下聘?」

  季鴻不搭他的茬,只說:「你一大早來我這,想是今次旗開得勝了。」

  閔雪飛被噎了一口,霜打了似的蔫下去:「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寶塔寺雖說與仲陵城只有一水之隔,但其實距離仲陵大門還有不少距離,討逆大軍駐紮在寶塔山下,分出幾萬人來,與燕昶的越地軍在密灤河鏖戰數十回合,卻勢均力敵,無所謂輸贏幾何。

  仲陵城之所以成為陪都,也正是因為其易守難攻,密灤河水急河深,方圓內僅有一座百二十柱的寬大石橋聳立其上,自先朝先代起,這座橋就為守衛仲陵城立下了汗馬功勞,故而當地人稱它「將軍橋」。

  若想過河攻城,須得奪下此橋不可。

  而叛軍就守在密灤河岸,將軍橋頭燈火恢弘,一旦橋頭堡上萬箭齊發,密密麻麻,似漫天過境的烏鴉,真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先前幾月,閔雪飛在西邊戰線上接連打了無數勝仗,即便有劣勢也只是吃些小虧,他也難免有些心高氣傲,心覺燕昶匆匆拉起的謀逆大軍其實也就是一盤散沙罷了。季鴻曾提點他要小心把穩,莫要過於輕敵,他還不是很服氣,還道是季鴻太謹慎了,此時在密灤河戰場吃了癟,才知這些駐紮在仲陵城的燕昶親衛軍,確實是有些東西的。

  不像西線上那些貌合神離的軍隊將領們,一碰就脆得掉渣。

  只是眼看著仲陵城近在眼前,討逆軍攻仲陵外圍以來已有月余,腳下的密灤河殺得是血水蕩漾,河邊蘆草都披上了紅霜,可閔雪飛卻寸步不得進。

  ——他那剛被余小神醫連藥帶茶好容易壓下去的肝火,就又隱隱有了反竄的趨勢。

  打了又退,退了又打,兩百多步便能走完的橋,如今久攻不下。閔雪飛當下沒有什麼好辦法,總不能就這樣與他們耗著,只好先撤軍回河對岸,暫且修軍整隊,與燕昶隔河對峙,又留下衛鶴守營。

  副將衛鶴原是京畿戍衛軍的中郎將,與閔家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也是累世官宦的家世,其人方正,立過幾次不大不小的功,在軍中京中都素有聲名。現下朝中武將青黃不接,天子論及平亂時,朝下又都支吾不言。選副將的時候,閔雪飛正是看他為人持重不阿,機敏勇武,這才毅然做主,上批請示,直接點了衛鶴。

  豈知衛鶴也是個暗藏不露的爆脾氣,年輕氣盛,心裡不比閔霽少憋一口氣,他咽不下這悶氣,竟趁著閔雪飛回寶塔寺大營與季鴻商討軍情的時候,私自率領三百先鋒夜半突圍將軍橋,結果未至半程,便中了越地軍的埋伏,左臂中了一箭,三百先鋒也折了近半數在橋上。

  都是以一當十的精英,多死一個都讓人肉痛。

  更不提越地軍趁機會又一鼓作氣,反攻了回去,直逼河岸大營,逼得衛鶴帶傷率軍倒退十里,直退到梅塢村才罷休。

  閔雪飛被徹底激惱了,一-夜之間嘴裡燎起好幾個泡,叫連枝心疼壞了。他氣得顧不上什麼,命人連夜將受了傷的衛鶴從床上綁起來,一路提回寶塔寺大營,當著軍眾的面笞了他二十幾鞭子,罵著罵著又自己笑起來:「我是對你們太和善了,把你們慣得無法無天?!沒上級的軍令,就敢私自提兵出營了!怎麼,下次是不是乾脆兵圍寶塔山,將我也擒了算了?」

  「——混帳!」

  衛鶴頂著被血濕透的褻衣,跪在寒風瑟瑟的空地上,半個字也不多狡辯。

  偌大個違抗軍令的罪名罩下去,嚇得其他將士戰戰兢兢,連替衛將軍求情的話都不敢說出口了。閔霽是什麼人,朝中有名的笑面虎,慣常是彎彎嘴角就將你玩進去了,可如今自攻打仲陵以來,有多少日沒見過笑面孔了?

  可見這討伐逆軍聽著光輝榮耀,卻真不是個好活兒。

  幾個看熱鬧的大太監倒是躲在帳子後頭嘻嘻地笑,心裡早不知想了多少說辭,準備大參特參閔霽一本。

  余錦年帶了一半醫官們去梅塢村救治傷眾,征了幾處沒人住的空房,又連夜搭了幾個醫棚,這才能勉強收容下倒霉的傷兵們,刀砍斧傷倒不多,都是箭傷和燒傷。醫官們也忙不過來,畢竟不知燕昶何時又會再打過來,時間緊迫,只能再徵用當地民夫百姓,起大鍋,燒熱水。

  黑燈瞎火的村子裡,瞬間掌起了成千上百支明燭。

  好在能習醫術的都不會太粗笨,余錦年那一套消毒避穢的法子,醫官們都學得很快,且能活學活用,余錦年一聲令下,眾人便都能按部就班地忙活起來,沒人多說一句。只是他那套接骨縫皮的理論仍然被人質疑,學會的更是寥寥,有膽子下手去做的也只一個蘇亭罷了。

  縫合上的事只有他們師徒二人懂。這麼多的傷兵,這麼多人要縫,余錦年覺得自己今晚非得累死在這兒不可。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過去,一個醫棚一個醫棚地縫過去,心裡累得麻木了,手上也只是機械地操作,還忍不住腹誹:我一個中醫,怎的搶起了外科大夫的生意!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蘇亭長進飛快,從一開始遇上御醫司就繞著走,愧得頭都抬不起來,到如今已經能扯著膀子跟醫官們辯證了。打仗時無數病患在眼前過,什麼疾病都有可能遇上,兵營最是能鍛鍊人的地方,想來此役結束時,蘇亭也能稱得上是一名身經百戰的合格大夫。

  余錦年這廂帶人救治傷患忙了一-夜,只剩下最後十幾個輕傷的,蘇亭自己便能給處理了。他歇了手,癱坐在地上,才覺得指頭都發僵了,手背更是因為不斷地清洗而揉搓得發紅刺痛,寒風一吹,火-辣辣地疼。

  他熱水還沒喝上一口,寶塔山大營里下來了人,是幾個接管梅塢營的副官,獨獨不見衛鶴。

  聽說閔將軍笞了衛副將二十餘鞭,衛鶴至今還跪在原處沒動彈過,余錦年一個骨碌跳起來,背了藥箱匆匆往山上趕,後頭人叫也叫不住。

  凌晨,天蒙蒙亮時回到寶塔寺,見衛鶴果不其然在院子裡,跪得筆直,似後背綁了鐵板似的,背後的血都凝在了薄薄的衫上,硬得似厚紙。他小跑過去,伸手去扶衛鶴。這人受了傷,挨了鞭笞,還跪著吹了一夜冷風,身上燒得似個火爐子還不自知,余錦年碰一碰都覺得燙手。

  誰知這練了武的人瞧著精瘦,實則沉成一團巨石,他三拽兩不起,只好先解了身上的袍氅,披蓋到衛鶴肩頭給他擋擋風:「你這身傷見不得風!你這樣跪下去,明日整個人都廢了!」說著就蹲在地上開了藥箱,要給他看傷。

  衛鶴臉色青白,搖搖欲墜,拒不配合:「下官有罪。」

  見閔雪飛的房間還亮著燈,余錦年起身進去,踹了門,見連枝正掌著燈看他嘴裡的燎泡,桌上的茶盞里又泡上了黃連片,他喝一口,被苦得反胃,接過連枝的絹帕擦了擦嘴,帕子上就落了幾道血絲。連枝蹙著眉頭,一臉央求地望著余錦年。

  余錦年頓時覺得頭炸:「你們一個兩個的,真當我是神醫了不成?!我看不了了!你們都另謀高就罷!」

  連枝忙站起來:「余小神醫……」

  余錦年誰也不理睬,闊步出去,走到階下,看到的是跪得東倒西歪的衛鶴,和一群扒著院門往裡探頭的將士們,回頭,看到的是面露菜色的閔雪飛。他一個大夫,病人卻都囂張得很,都不聽他的,余錦年氣得臉前呵出一團白霧,一甩袖子指著閔雪飛的房門罵道:「混蛋,都是混蛋!」

  余錦年昏頭昏腦地回了自己院子,既是累的也是氣的,更是餓的,推開門,迎面聞到一股濃濃的茶香味道,跟著季鴻混跡這麼久,他也些微地能品出些道道兒了,這茶嗅著只是苦,應當不是什麼上好的茶葉,不過正值戰期,也就不能計較什麼南茶北茶的了,有茶喝就慶幸吧。

  他聞著茶香,肚子裡又咕嚕一聲,雖是凌晨,可他此時餓意勝過困意。季鴻放下書卷,打開風爐側片的氣口,換了塊火炭,心有靈犀似的:「來,新煮的玉丸湯。」

  「玉丸湯?」余錦年愣了下,走過去,順著他的手坐下來,仰著下巴尖去瞧小煮鍋里的東西,打開蓋子,一陣鮮香飄出來,頃刻間就蓋住了苦茶的味道,他痴痴地道,「好香呀!」

  季鴻笑著給他盛了一小碗:「禪林的小師父們去河邊汲水,遇見幾簇長得正好的菩薺和蓮藕,便采了些回來。正巧了,吳集跟著營里的伙頭去鉤釣,竟也網上了一尾魚和一把小蝦,我記著你以前做過類似的吃食,便與吳集說了說。」他將碗遞過去,看少年揉了揉手才去捏勺,當下就注意到他手背上一團團的紅,於是起身走到床邊,翻出小瓶脂膏來,「吳集於廚事上有天分,琢磨了幾許就做了這道玉丸湯。」

  他回身坐到桌旁時,余錦年已唏哩呼嚕吃完了一碗,正盛第二碗來吃。這湯著實不錯,湯底是魚頭魚尾魚骨濃燉了大半宿出來的鮮湯,丸子則是魚肉和切碎的菩薺,千錘百打絞出來的,細膩滑口,而這兩樣都色白,一粒粒擠成小指尖那麼大的糰子,在魚湯中浮浮沉沉,倒真似玉丸了。

  季鴻看他確實餓了,又不知從哪拿出個食盒,掏出一盤咸絲玉藕,一大盅色澤翠綠的香飯。

  「還好,還溫著。」

  余錦年端起碗來看了看,見翠綠的飯粒上躺著幾片細細小小的茶葉,原來是翠茶飯,怪不得這般清香怡人。

  他右手扒著飯,夾幾根藕絲,這藕是營里的伙頭用鹹菜絲炒的,特意照顧了余錦年的口味,加了辣子,很是下飯,他一口塞得滿腮,頗有些狼吞虎咽的滋味兒。季鴻溫和款款地看他吃飯,一邊囑他吃慢一點,一邊握著他的左手,仔細地把脂膏塗在他洗脫了皮的手背上,輕輕地揉著。

  一碗飯下肚,才吃了個半飽,季鴻遂叫吳集再去盛一碗熱的,他也能趁此空閒,把少年的另一隻手一塊塗了。

  肚裡有了食兒,余錦年才起了精神,想起隔壁的糟心事來:「你怎麼不急呀?」

  季鴻問:「急什麼?」

  余錦年還以為他不知道外頭起了何等的大亂子,忙吹起耳旁風道:「叛軍當前,我們自己的主將副將先打起來了,這還不急?那衛鶴本來只是傷條手臂,如今被閔公子打了一身傷跪在寒地上,燒得跟鍋底的山芋似的!這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一員大將!」

  季鴻似是而非地彎一彎唇:「你也知他私自領兵出營是有罪,既有罪,便要受罰。所謂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若是不遵規制章法,日後一軍主將該如何帶兵,如何立威嚴?」

  原來他都知道。余錦年咕噥道:「雖說他是有罪,卻也不是不可挽救的大罪過,怎麼不能戴罪立功?」他想到衛鶴衣單襟薄,搖搖欲墜,雖然嘴上說著那兩個都是混蛋,卻又忍不住操心,「他真的燒得很重。而且屋裡那個,也是剛好的病,又壞了。什麼郎中禁得起他們這樣反反覆覆地折騰!」

  說著吳集端著飯回來了。

  天子赦令下來以後,按理說季家世子已不再是戴罪之身了,他也該回去連枝身邊伺候。可連少監並未有傳叫,也沒提讓他回去這一茬,吳集也就裝傻充愣,照舊跟在季鴻余錦年這邊,只是從監視太監變成了侍奉太監,很是樂不思蜀。他話少活多,人安靜,季鴻也使喚得順手。

  「不必管他們。」季鴻接過飯,吳集恭恭敬敬退下,他又繼續說,「兩人傷了病了,自有御醫司的醫官去跟前請脈。讓他們冷幾日,自然有可解之法。」

  余錦年捧著碗,想到山下梅塢里的一堆傷兵,猶疑道:「那燕昶要是再打過來……」

  季鴻篤定地說了句:「他不敢。」

  燕昶果真沒有打過來。

  不是他不想打,而是實在沒有閒心,也正如季鴻說的,他不敢冒險出城追擊。

  仲陵城內耗巨大,城中人心惶惶,百業俱廢,新官舊吏明爭暗鬥,攪得一塌糊塗;糧草急劇消耗,兵士也浮躁不安。城內外的軍隊是天一樣的花銷,上級軍將憋著不開口,壓著軍資,下頭人總不會虧待了自己,就去民間搶。

  搶錢,搶糧,搶女人。

  仲陵富得呀!

  下面的人搶得如火如荼,燕昶不知道,也沒人敢叫他知道。人一旦坐了宮,不管是大宮小宮、皇宮行宮,都跟瞎了一隻眼聾了一隻耳朵似的,宮外的事都像是蒙在霧裡,瞧著是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卻不知都是水月鏡花,雲裡霧裡,一戳就破。

  但是燕昶也知道軍需不夠,遠遠不夠,和七皇兄的這場內鬥是持續戰,必須有源源不斷的軍需支撐。越地還算富庶,但是太遠,江南這些府郡倒是近,但未必徵得上來錢糧。

  但不管征不徵得來,仲陵到越州這條線,他必須得保住。

  這裡畢竟不是燕昶的越地老巢,許多手段他施展不開,又即便是施展了,也是硬拳頭打在棉花被上,沒多少人信服。不信服的,他除了威逼、利誘和懷柔,也毫無其他辦法,再不濟,只能幹脆殺了祭旗。左右他已經是仲陵城裡的殺神了。

  仲陵大小官員排得上號排不上號的原有七八十個,破城時混跡在流民中跑了十幾個貪生怕死的,入主仲陵行宮時又被他斬了三十多個口出狂言的老匹夫,如今站隊投誠的僅有十來個人,剩下的寧死不屈,全在大牢里關著。

  仲陵府衙大牢都人滿為患了,周鳳為此日日來向他抱怨。

  閔霽兵臨密灤河,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心力去應對。仲陵城他要守,仲陵城往南直至越州「老家」的沿途他都得拿捏住,否則一旦後院起火,他這仲陵城就成了一座孤島,只能任人宰割。南方十三郡最近頗有些不安分,還有幾支海外異族頻頻騷擾越州海部,想趁越地軍備空虛撿個漏子。

  他想要的「大夏」,他心中的「大夏」,還未立國,就已是內憂外患。

  燕昶覺得不只是肩疼,整個後背連脖頸都似被重錘砸了一下。那重錘是大夏半壁被他打下來的江山社稷,也是他不甘雌伏於人的勃勃野心,這屈忍十年的野心快要將他扼死。

  門吱呀一聲。

  這殿太老了,老到燕昶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蓋起來的,大夏曆代天子一直派人好好修繕著,一邊修葺一邊盛讚仲陵風物,其實卻也沒住過幾回。仲陵宮裡的人老了一批又一批,誰也沒想到有一天,仲陵行宮竟然會迎來新的主人。

  空曠的寢宮迴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殿很大,層層羅紗遮掩,燕昶在一片昏暗中望著羅紗外虛無縹緲的身影,他以為是周鳳又來抱怨:「城裡怎麼了,牢里又怎麼了?」

  「是我,殿下。」余旭撩開帘子走出來,手裡端著一壺酒。

  飄飄然的,燕昶像是望見了朝他姍姍行來的余錦年,那個泥一般柔弱得能任人揉搓,卻心如磐石,油鹽不進的小神醫。

  他看著余旭走過來,接過他的酒。白玉壺一直溫著,盛著褐盈盈的一抔酒,聞著苦中發甘,吃著也辛澀回甜。酒基是好的,仲陵城出名的好酒,只是不知道都泡了些什麼東西。

  余旭坐在他「龍床」前的腳榻上,寬寬大大的殿、寬寬大大的床,他一個人睡也不知道冷不冷,反正余旭是覺得冷颼颼,他道:「請仲陵名醫開的藥酒方子,安眠寧神。」

  燕昶確實睡不著,枕戈待旦,什麼安神方子都沒用。原本醫營只愁越王的肩臂問題,如今又愁上個失眠,整個醫營都快愁禿了,召誰誰就頂著一腦門官司進來。日後再召,推三阻四,來的都是些被醫營排擠的倒霉蛋。

  周鳳要提槍去押,燕昶說算了,老天不許他安眠,何必強求旁人,自己也乾脆放棄,倒難為余旭還記掛著。

  燕昶看他乖順地坐在腳邊,低著頭認真擺弄一支安眠香,那東西早就對燕昶沒用了,聞著只是個香兒罷了,他倒是鍥而不捨。

  余旭覺察到他的目光,抬頭笑了笑。

  燕昶微微一愣,心裡有了片刻的動搖,要麼,對他好一些?這種時候,所有人都自顧不暇,醫官都推脫著說軍營傷眾,能不進宮就不進宮,哪還有人能想著他睡不睡得好。

  也不知究竟是仲陵名醫確實醫術高明,還是安眠香罕見的起了效用,吃下藥酒沒一炷香的時間,他竟朦朧有了困意。被余旭扶著躺在床上,頭頂的金色幔帳緩緩旋轉,連慣常夙夜作痛的肩臂也不疼了,整個人像是松解下來,飄忽欲仙。

  余旭靠在床邊依稀地哼著什麼。他想著,余旭好像也是江南人。

  一個頃刻,燕昶閉上眼睛,竟得了一宿黑甜好眠。

  還夢見少年時,十一二歲光景,有母妃疼愛,得父皇厚望,奕奕其華,光彩逼人。

  周鳳作為燕昶親信,領衛戍總司兼侍衛總領,統管仲陵內兵和越王近衛,戍衛全城,他應付著大小兵官,每日忙得不可開交,晚上還得進宮去陪燕昶練劍。倒也不是真練劍,燕昶肩臂都壞成什麼樣了,舉碗都難,醫營也沒轍,何況是練劍。

  只是陪燕昶把力氣揮霍空,換得片刻疲乏休憩罷了。

  今日城防營出了點糾紛,周鳳去料理了一番,回到內城時月上中天,他縱馬飛馳在仲陵大街上,迎頭撞上巡城校尉帶著一撥巡邏士兵。一群人口中胡亂奉承一氣,忙著卑躬屈膝給他讓道。

  順暢無阻進了宮,卻發現殿中竟已熄了燭火,余旭端著空酒壺出來,瞧見周鳳回來,心情頗好地喚了聲:「周總司。殿下已經睡下了。」

  「睡了?」周鳳大吃一驚,「怎麼睡的?」

  余旭搖搖酒壺:「吃了些安神酒,就睡下了。」

  周鳳跨步上前,奪了他的酒壺聞了聞,確實是酒,有些苦味,沒聞出什麼蹊蹺來。他向來不信余旭,還親自進殿瞧了瞧,見殿下確實沉甸甸睡著,沒有異樣,酒氣也不濃。

  他倒是愣住了,不可思議。

  余旭抱著酒壺,笑得似朵花兒,不知道究竟在開心什麼,邊走邊興奮蹦跳。一群宮人避讓,看他拍著壺兒肚子神神道道地:「安神酒,好東西!」